第19章 他人有心
皇帝離去之後,劉聲芳小心翼翼近到胤禩跟前候着,卻看見一滴清淺水痕滑過王爺眼尾,沒入鬓發之中,再難尋得。
王爺哭了?昨日還是萬人之上權傾朝野的王爺一夕之間,除了一具茍延殘喘的身體,什麽都沒了,尊嚴、驕傲,都被一個他無法反抗的人踩在腳下攆落成灰。
一場權力更疊時失之交臂的遺恨,出了認命還能何為?
劉聲芳一顆老硬的心也有些酸軟,他的性命至此算是被綁在廉親王身上,頗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王爺何必自苦同自個兒過不去?總該為府裏的世子格格的前程想想。”這是真心話,他一想到家中重孫獨子恐受自己牽連,有如鋼針紮心一般難受。
廉親王閉着眼睛似乎已經昏睡過去,劉聲芳深知言多必失,遂不敢再胡亂開口,默默調配祛瘀消腫的藥膏,為王爺診脈觀色推拿下腹按摩手腕膝蓋,借以掩飾心中糾結。
……
喂藥喂到身心俱疲的人并不只胤禩一個,也許是累過了頭,皇帝回到養心殿毫無睡意,索性拿了暗格裏的密折來翻看。
黏杆處自他登基之後再度重組,分為三波人馬,互不相識進而三方牽制監視,明明白白的釘子用來震懾大臣宗室,真正身居高位的,偏偏是他們身邊最不起眼的小角色。拿捏奴才們的家眷令其賣命與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飯。
在翻看恂郡王府奏報時皇帝手腕一緊,眉頭漸漸收攏,繼而忽然呵呵笑出聲來。蘇培盛的殿門口侍候着,也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萬歲的笑聲實在太過不懷好意。
皇帝用指甲在密折上刻下劃痕,心頭大聲笑道:“老八,你一心護着的老十四在西藏強搶民婦為妾,想必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還是朕來替你解惑。”
第二日宮裏傳出消息,太後風寒病逝反複,卧床不起,幾個親王郡王命婦遞牌子都被皇帝以不可打擾太後養病為由撥回。這個消息将前一日‘廉親王跪倒太廟衆目睽睽之下被擡入內殿一夜未出’的消息生生壓了一頭。
畢竟八王爺被皇帝嫌棄打壓早已不算新鮮事,但一國太後名曰養病閉宮,任誰也會聯想起皇帝登基時那場移宮拒禮風波。時隔半年,皇上這是要出手了?那可是聖母皇太後啊!
有這樣想法的人并不少,而其中以剛剛受封的恂郡王為最。
允禵像一頭困獸在府中暴走,完顏氏擰着帕子不知如何勸說。她入宮遞了牌子被悉數擋回,宮裏是個什麽情形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允禵只覺自己忍氣吞聲大半年窩在府裏做龜孫子,八哥病了他不敢去探視,因為八哥讓八嫂透過完顏氏給自覺遞了口訊讓他‘盡忍’——可他都快忍成了縮頭烏龜他的皇帝四哥卻對着額娘下手了!
是夜昔日大将軍王命府中所有護衛全副戎裝待命,他本人也身着铠甲挎劍在腰。只要他領着人一出大門,悖逆作亂的罪名便死死扣在他的頭上,誰也無力回天。
府門咚咚作響,整裝待發的人都是一驚。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一個最大的可能,消息被走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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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到找個地步,允禵如今也沒什麽害怕的,他命所有護衛原地整裝,長随打開正門,門外是一身常服的怡親王,但他身後緊随的确是五十名全副盔甲的步軍統領衙門轄下人馬。
允禵心中道一聲‘果然’,也不對這允祥行禮,冷笑道:“方才我還說這郡王府冷清了小半年,誰這大半夜裏不顧皇令登弟弟這座小廟,原來是堂堂怡親王啊。”
怡親王早料到會有冷嘲熱諷,想昔日聖祖在時,面前這人如何風光得意而自己又是如何落魄失寵,如今一朝新朝更替,位置互易,實在有趣。他微微一笑,盡在掌握,只道:“十四弟不請哥哥進屋坐坐?”
允禵抱胸而立,寸毫不讓,冷嗤一聲:“您現在可是萬歲跟前第一得意人兒,只怕弟弟這廟太小,供不起你這尊大佛。若是在裏面磕了碰了膝傷發作擡了出去,還不知道萬歲要如何讓弟弟全府上下跟着吃落挂呢。若是将這郡王府的奴才都打發了送去戍邊,難不成要讓福晉格格們做灑掃烹煮的活計?”
怡親王聞言面上閃過惱意,老十四這性子又臭又硬,昔日也只有皇阿瑪與八哥能壓得住他。幾年未見世易時移,仍舊不知審時度勢,對皇帝也毫無尊敬可言,這性子,早晚有得你受的!怡親王悶咳幾聲,道:“早聽說你這府裏歌舞不休日以繼夜,怎麽,今日唱起了鴻門宴?”
允禵直言道:“自斟自飲算得上什麽鴻門宴?怡親王有事不妨直言相告,弟弟我還等着吉時一到為皇額娘祈福告天。”
允祥見他油鹽不進,只能揮手讓左右退開十步,攤開了說:“老十四,我不妨直說了,太後鳳體違和閉宮靜養,是誰在你耳朵邊上嚼了舌根子慫恿你犯上作亂?你也是做過大将軍的人,無旨調動軍士是個什麽罪名你不知道?!若是你今日出了這個門,要讓皇上如何自處!讓太後如何自處!”
允禵冷笑連連:“好一個鳳體違和,明明是兒子軟禁了額娘,到了十三哥嘴裏就成了養病,合着你那養蜂夾道的十年都是養病去了?就學會了溜須拍馬迎逢上意?難怪四哥贊你會辦事!”
允祥聞言面色沉得厲害,壓低嗓子厲聲道:“老十四,你我雖自幼親厚,但若你再敢有這等悖逆放肆之言,休怪我不念兄弟情誼。”
允禵仍舊一口頂了回去:“我只一個阿媽已經殡天,一個額娘被軟禁宮中,一個哥哥跪倒太廟死生不明一個哥哥遠在大通受苦,卻不知還有一個自稱‘親厚素有情誼’的王爺兄弟?”
“老十四!”怡親王眼中沒了笑意,大聲冷喝道:“你自诩聰明一世枭雄,卻不知做了誰手中的槍?你也不想想今日你若出了這個門,與皇上對在明處,是誰得易?”
這話說得頗有當頭一棒的意思,矛頭已經直指養心殿偏殿裏躺着的人。若是說的旁人或許允禵也就半信半疑了,但老十三實在太不了解八哥,又自以為最懂自己。我雖被老四改了名字但又不是被灌了傻藥,憑你說得天花亂墜也不過露怯,你口裏說的都是你心中所憂——說到底,你自己才是你好四哥手頭的那把槍!想要挑撥我與八哥也要看你配不配!
允祥被圈太久了,久到胤祯已經被自己哥哥更名做了允禵,從一個光頭阿哥到縱橫西北的大将軍王再做回圈禁府邸每日莺歌燕舞鬥雞走狗的閑散王爺,他們之間早已不是昔日一起圍獵争上下的親兄弟。
不管允祥如何暗示,允禵句句挖苦毫不買賬,只一口咬定親娘病了做兒子的不能床前盡孝天理不容。一句話連皇帝都捎帶上了,怡親王苦勸無果,又不能真放任老十四大鬧紫禁城,在東華門外靜坐為太後祈福——明日上朝還能讓人看麽?
一個時辰後,皇帝口谕傳來,恂郡王只身入宮,給太後請安侍疾。
……
養心殿裏,原本應該在壽康宮為太後侍疾的恂郡王跪在殿下,與嫡親兄長四目相對。
“四哥深夜傳召,本應受寵若驚?只是臣弟心憂皇額娘,請皇上訓示完了放臣前去侍疾。”允禵懶得客套,直言有屁快放有話便講,說完了好各找各媽。
皇帝壓下怒火,他也不願看見老十四,那是在提醒一母雙生的悲劇。更何況老十四又不是老八,鬥嘴吵架氣得狠了還能真刀真槍的幹一場,看他氣焰全消委頓于地的模樣煞是解氣。老十四與他八字不合,吵起來又打不得動不得,最後還是自己個兒生悶氣。于是胤禛也不客套,開門見山扔下一本折子:“這是西北年前遞上來給皇考的折子,你自己看看上面說的可是實情?”
允禵還是頭一遭被人扔折子,新鮮難得,心裏幻想着八哥昔日第一次被砸時心境是否也如同此刻一般。他一心二用拾起折子一看,發覺是監察禦史陳贊參自己妄自擅用‘大将軍王臣’自稱,陣前不顧民心強搶民婦為妾兩件事。
允禵垂目心中暗讨,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被老四翻出來只怕另有所圖,老爺子都不計較的事情你馬後炮為哪般,他阖上奏本道:“回四哥的話,皇考在三軍面前親封臣弟為大将軍王,臣在此後加一個‘臣’字并無不妥,這禦史捕風捉影無事生非實在不知所謂,想來皇上四哥也不會偏聽偏信。”
皇帝冷笑:“這事暫且不談,朕只問你,三軍将士浴血殺敵之時,你卻縱馬行兇強搶民婦為妾為婢,該做何解?”
這真是殺雞用牛刀了,若說他強搶人妻天怒人怨官逼民反輸了西北一役也就罷了,他離開時前線大好百姓歌功頌德無不贊頌聖祖功德,他們倒是捉起芝麻綠豆的小事不放了,還說不是欲加之罪?
“臣在西北不過納了寡居婦人為妾,臣聽聞年大将軍在西北已經有了三房美妾紅袖添香?皇上是想責怪臣弟不該陣前納妾?”允禵故作不解,用心險惡地直接拖年羹堯下水。
皇帝早已預備好‘軍令不許陣前納妾’的腹稿頓時無用。不過他并不羞怒,反倒露齒一笑:“朕豈是如此不通情達理之人。只是好奇,十四弟從西北帶回的奴才,到底使了什麽手段,讓你日夜難忘?”
允禵不免沉下臉來,即便是皇帝,這句話也越矩了。
皇帝目光掃過漆屏,再接再厲道:“莫非是因為她貌若天仙聲線澀不可聞,十四弟才令她終日以男裝示人,只準她下棋作畫不許她開口一言?”
允禵目光迎上皇帝的,他果然知道了。
皇帝啞笑開來:“十四弟何必藏着掖着,若是早早讓朕的廉親王與她對弈一局,保不準旁人還當他多了一個嫡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