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杏花滿頭

胤禩嘴裏含着的一顆甜棗差點滑破喉嚨管讓他當場噎死。想問一句‘誰在你耳朵邊上嚼舌根子’又自嘲咽下,如今他算個什麽?

“你糊塗了?如今爺自身難保,也就咱倆一個茶壺一個蓋,摔壞了砸碎了也一個盒子埋了,哪裏還有銀子給旁人置備棺材?”他想用往日調笑的言語說出忠貞不二的誓言,博得眼前美人展顏一嗔一笑。

八福晉果真笑了,眼角湧出幸福淚花:“是該一處埋了。”

不對勁,很不對勁。

胤禩後知後覺道:“他又發下什麽旨意了?宣旨的人為難你了?”

八福晉拭幹淚,紅着眼睛笑:“你說的,這大清朝還有誰敢為難我?只怕墳頭上草都三尺高了。”

胤禩目光一冷:“可是九弟府上出事了?九弟妹她?”老十福晉與老十四福晉相繼病殁,大多雖是偶然,但老九與他一道被革除王爵、宗室除名,這幾日府上怕是有人揣摩上意,妄動手腳也未可知。

八福晉聞言陡然笑起來,退後兩步,淚水再度決堤:“出了事,你總想着他。以前連自己也不顧,圖招忌恨。他也是我表哥,我哪會一心盼着他死?我早告訴過你,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不舍了他,大家都有陪你們一起死!”

胤禩茫然看她,他病糊塗了,整日裝病逃避自怨自艾,只把這當做阖府遭罪後的尋常抱怨。

“跟着爺,委屈你了。”

這一次八福晉沒有向平常聽見這話一樣,撲上來打他咬他,只是怔怔看他,任由眼淚流幹。

最後她說:“是委屈了。爺可願放妾身一條生路?”

胤禩忘記了呼吸:“如何放?”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弟弟,毓秀腹中的孩子……生不逢時的孩子,就像他自己一樣。若有人當真給他指一條路,能令家人存活免死,他一定會不管不顧紮下去。

“休了我,你我日後再不想幹。”

胤禩一愣,笑了:“你忘了,早說過要埋一處的。”他不敢流露方才曾經心動過。知妻莫若夫,毓秀性子,休離之後只會一死明志。

Advertisement

我大清朝從未有過被皇子休棄的福晉,以後也不會有。

“怕是不能了。”八福晉雖是巾帼,但終究身為女人,難舍此生唯一。幾十年夫妻情深,一朝被逼分離,恐日後至死不能得見。

胤禩終于察覺事态嚴重,他翻身下地,只着中衣抓住妻子肩膀:“把聖旨給我看!”

這個府裏畢竟還是胤禩最大。他發了話,不過一刻,下人便将明黃昭昭的聖旨便攤開在前。

胤禩愣愣看着聖旨裏的每一個字,忽然将那團黃色布帛捏緊一團,目露銳利薄光:“備轎,遞牌子,擡去東華門。”

八福晉冷靜看他踉跄起身更衣,手指不停哆嗦,忽然甜蜜笑道:“你去求他,我就死在你跟前。”

胤禩怔住,回頭,蹒跚至妻子跟前:“他不知道你腹中有我血脈,我不求別的,只求與你過完剩下一輩子。幾年的時間他總該給。”

他哭了。

除卻在床第間被老四逼出的眼淚,這是成年後的第一次。

八福晉用手中絹帕替他攢幹眼角濕意,笑得體貼溫婉:“你怎麽求?除名宗室,連遞牌子的資格也沒有,除非傳召如何能見他?你打算拖着這副樣子跪在東華門外,等着他心軟見你?”東華門外百官行道,若是長跪不起,以老四好面子的作風,難保不會做出難以預測的事情。

胤禩被妻子猜中想法,這時也冷靜下來。

“我的男人,縱使身不由己,也從不低頭服輸。你去了,我絕不原諒你。”

許久之後,胤禩凝望妻子:“我不會寫休書。”

八福晉上前一步,将頭埋在他肩窩:“有你這句話,此生無悔。”

胤禩淚水決堤而出,仿佛孩子。

夫妻二人合抱不分。八福晉腹中四個月的孩子似有感應,惴惴不安地顫動。

八福晉倒比丈夫更冷靜,他推開丈夫,看他淚水橫流的臉,像昔日哄弘旺般哄丈夫:“世上只見新人笑,多少夫妻共白頭? 安親王雖被奪爵,好歹還是黃帶子,我歸家後育下子嗣,好過被你拖累。”

本是知天命年紀的男人無言以對,拖累了身邊所有人,倒頭來還須妻子求全安慰。

“我讓人去宗人府上報,免得他們下黑手。”胤禩幾乎可以料想皇帝這神來一筆,怕是知曉了什麽。唯今之計,只能鬧大。

“爺病糊塗了,你已非宗室,我亦是罪臣休離之妻。宗人府畏懼皇帝,躲還來不及,何苦惹事?”

胤禩沉默半響,怔怔看着妻子:“我舍不得你。”

八福晉回身往門外走去:“廚房還溫着湯,我去拿來。”

胤禩沒有應,八福晉亦沒有回頭。

他們都知道,此番是最後一面,再見怕是要在黃泉路上。

出了屋門,八福晉臉上淚水決堤而出。她站在前院好一會兒,等寒冷日光風幹了眼淚,才大踏步一徑往府門而出,仿佛是去赴宴,而非永訣。

一直到出了巷口,婢女從安才輕聲詢問,可要遣人收拾細軟。

八福晉額頭以有冷汗不斷滲出,她不願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失了儀态,仰頭高傲笑道:“不必,都留下。他日日看着,才能永世不忘。”

從安屈身退後吩咐下人備馬車過來給福晉用。八福晉用手絹遮住正午刺目的白光,遮住望向紫禁城方向的滔天恨意。

雍正,你這樣逼淩親弟,合該孤家寡人一世一生。你撰文寫書最在乎名聲,私下卻行豬狗不如之事,早晚該有報應。

“福晉,車來了。”從安小聲提醒愣神的主子。

八福晉最後回頭望了一眼衰敗的高高院牆,踏着矮凳鑽進厚厚布簾之中,終于可以放任淚水崩潰而下。

腹中撕扯般鈍痛,不祥的預感漸漸升騰而上。

雙手緊緊捂住腹下,汗水滾落腮邊,糊了頰上薄薄染開的胭脂膏。

毓秀比胤禩小不過四歲,少年夫妻。年屆不惑先天虧損,初次有嗣,當日民間大夫過脈時已言明胎息微弱不容樂觀,此胎即便強行保住,生産時也怕會吃大苦頭。

此處府中連遭變故,心神大亂之下,難免五髒受損,恐怕……

從安自幼貼身侍候,當下喝令馬夫慢行不可颠簸,又問主子可要直去回春堂。

“不必。”八福晉閉眼忍痛,輕聲道:“到了莊子上,你再偷偷去請大夫,萬不可讓爺知道。”

昔日關盼盼為夫守節十年最後還是個死,她素來瞧不上漢人那一套,但畢生心血早已交付一人,今日永訣再無可戀。

一個未曾出世已然被宣布恐将難保的血脈,終究比不上相濡以沫三十年的夫妻情深。

她不是戲文《投軍別窯》裏,苦守寒窯為夫撫養子嗣無怨無悔的王寶钏,正相反,她看不上這樣的女人。她是郭絡羅毓秀,從不委屈自己的女人。

皇帝搶她丈夫,做出逼弟休妻的醜事,她必然還以顏色。

若這個孩子與她親緣未至,她定要送給紫禁城那位一份大禮,望他能夠笑納才好。

爺,今生別過,來生必然要你還我深情。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

……

正月二十八日,八福晉接旨之後‘毫無畏懼,忿然而去’的言行舉止,分毫不落的傳回紫禁城裏翹首以盼的皇帝耳朵裏,他卻沒有絲毫更勝一籌的歡喜。

終于将老八逼得只剩孤家寡人,皇帝心中不安卻在日漸擴大,那條明晰的裂縫如今早已破敗成洞,像是一堵被風雨侵蝕即将垮塌的城牆,再也無力修補。

愛新覺羅馬背上得來江山,皇子自有騎馬狩獵,記得再溫和的野獸,瀕臨絕境時也會奮力反撲。

他與老八,身份與朝堂早已決定無法盡釋前嫌,打壓圈禁并不出乎意料。唯一拖出掌控的是老八福晉。

她本該随着老八圈禁籍籍無名度過餘生。對于先帝親口批下‘妒婦悍妻’之名的女人,苦守高牆了卻殘生已是念着她祖上功勳,法外施恩。可是知她居然老蚌生珠,一大把年紀了還不知羞,拉着老八幹那事兒——難怪劉聲芳老說老八腎精虧虛,陰陽兩虧。

激憤之下難免失了權衡,只想着要将兩人分開,以天子之力分開!只要那個潑婦還是老八媳婦,縱使老八被圈禁了她也能正大光明一意糾纏,早晚壞事。

只是看守郭絡羅氏的人來報,女婢從安懇請替福晉延醫問藥,他們拿不定主意只得層層上報。等着劉聲芳帶了心腹前往時,已是晚了。那個女人掙紮了兩日,終于落下一個死胎。

皇帝自登基以來第一次生出心慌意亂,當下發下兩道口谕。一道送往郭絡羅氏居所,令嚴加看守,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二是補發給革去王爵的允禩,稱“若因逐回伊妻,憤怒于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将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以重罪。”

劉聲芳私下叩問皇帝,可要記入宮中太醫院書庫存檔。皇帝冷言笑道:“子虛烏有的事情,何必橫加一筆。”

男人們的戰争從不留情,刀光劍影背後的女人用她們模糊了的面目,默默作陪,不能流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