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幹什麽
下雨了。
蔣煙坐在車裏,無聊地用手指戳着車窗外的水珠,嘴裏含着一顆水果糖,被她咬的只剩一小半。
耳機裏音樂聲有些大,她摸出手機調小一些,看到一條未讀信息,蔣彥峰五分鐘前發來的:轉機時注意安全,到那邊給爸爸打個電話。
蔣煙一口咬碎剩餘一點糖塊,細碎的糖果顆粒慢慢融化。
一點也不甜。
她沒回信息,收起手機扭頭看向窗外。
不到十四歲就被送到國外念書,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整個假期蔣彥峰都很忙,很少有時間陪她,本來說好今天送機,又被一個電話叫走,生意永遠比她重要。
什麽都比她重要。
早習慣了。
這條通往機場的路她很熟,上次是兩年前回國休假,走時也是晚上的航班,說來也巧,那次也下了雨,道路被沖刷得很幹淨,空氣也幹淨。
天徹底黑了,這段路已經出了市區,有些偏僻,過往車輛很少。
前方紅燈,車緩慢停下,蔣煙看向車窗外不遠處,路燈陳舊,斑駁的燈罩搖搖晃晃,昏黃的光線散落在石階上。
空空蕩蕩的石階。
這地方有些眼熟。
還沒有細想,視線便被另一輛車擋住。
黑色越野,磅礴大氣,一看就花大價錢改裝過,蔣煙不是內行,但只看外表,也能看出車主非常有品位。
越野車在旁邊的車道,兩輛車并排一同等紅燈。
蔣煙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越野車主,随後兩三秒,她整顆心猛烈跳動,似乎不敢相信,身體貼緊車門,手掌扒在車窗上,再次看過去。
駕駛位的男人目不斜視,表情淡淡,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手肘搭着窗沿,指腹摩挲着方向盤。
那張英俊的臉一閃而過,很快陷入陰影中,眉峰硬朗,眼神清明銳利,是她無數次夢到的模樣。
綠燈亮起,車隊緩緩移動,蔣煙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輛車在開出幾米後,右轉拐進一條小路。
蔣煙緊緊盯着那輛車,下意識抓住副駕駛的靠背,“周叔右轉,右轉!”
司機老周跟了蔣彥峰很多年,從小看着蔣煙長大,把她當親閨女一樣疼,“煙煙,時間來不及,別誤機,怎麽了?”
說話間車已經開過那條小路,這裏不能掉頭,也不能停車,蔣煙趴在椅背上,後窗中那個路口越來越遠,最後融進夜色,消失不見。
直到機場,蔣煙都有些心不在焉,周叔以為她還因為爸爸沒送她不高興,從後備箱拎出行李箱,“董事長特意叮囑我,平安把你送到機場,到了那邊不要亂跑,直接去學校報道。”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董事長很關心你。”
蔣煙低着頭接過箱子,沒有說話。
安檢後周叔離開,只有蔣煙一個人進了候機室,她沒有去登機口,随便找了個空位坐下。
裝衣服用品的大箱子已經托運,她随身只帶了一個放證件錢包和一些重要物品的黑色雙肩包,她将背包放在膝間,抱在懷裏。
腦子裏全是剛剛一閃而過那張臉。
十年了。
那年她才八歲,和爸爸弟弟在外旅游,地震了,爸爸下意識先去抱弟弟,再想回來時,她已經被壓在廢墟深處,小小一團縮在碎石縫隙中,空氣粉塵長久不落,她幾乎不能呼吸。
黑的,四周全是黑的。
不記得時間過了多久,不知道有沒有人在找她,沒有光明,沒有希望,疼痛,絕望,她以為自己一定會死。
她還那樣小。
是他冒着生命危險扒開塌陷的石板爬進來,把手伸向她,讓她過來,別怕。
那少年的眼神她永遠都不會忘,堅定,倔強,幹淨,也溫柔。
好像他來了,把光也帶來了。
這麽多年過去,所有人都以為她早已忘記當年的事。
沒有人知道,多少黑的夜,她從噩夢中驚醒,房子塌陷那一刻,爸爸抱着弟弟的背影,永遠是夢的開始。
人有相似,只剛剛那一眼,蔣煙并不敢完全确定他就是當年那個少年,可就算只有一點點希望,她也不想錯過。
蔣煙清楚記得,他奮力爬向她時,領口被鋼筋勾破,露出左肩側青色的紋身。
蔣煙坐在那裏許久,直到機場廣播提示她的航班即将起飛,登機牌被她緊握在手裏,已經有些褶皺。
她發了一會愣,起身往登機口走過去,跟着人群排隊,隊伍很長,她在隊尾,黑色的雙肩包單肩背,拽到胸口抱着,帽檐壓得很低,遮住泛紅的雙眼。
隊伍緩慢前行,前面只剩兩個人時,蔣煙的手指隔着包觸摸到裏面那本硬硬的畫冊,她用力捏了捏。
幾秒後,蔣煙忽然轉身離開,路過垃圾桶時,毫不猶豫将登機牌丢進去。
她跑出航站樓打車,直奔記憶中那個路口。
出租車行駛大約四十分鐘,終于到達目的地,那條路很深,不知道盡頭通往哪裏,沿街有些不起眼的店鋪,招牌陳舊,再往裏是幾棟老舊的居民樓。
路面有些坑窪,不太好走,又下着雨,司機問蔣煙在哪裏停。
蔣煙掃了一圈前方的路,有好幾個岔口,也不知那車拐到哪裏去了,她摸出包裏的傘,“就這吧。”
本以為不太好找,意外的是往前走幾十米,第一個轉彎就看到了那輛越野。
車停在一棟房子前,看起來是個門臉房,大門敞開,裏面空間不小,舉架高,正中間停了一輛摩托車,旁邊橫七豎八散落不少零件,地上依稀有些油漬。
是個車行。
這車行看着哪哪都普通,最惹眼的就是正對大門那面牆壁前的玻璃隔斷裏,那兩輛拉風又豪橫的摩托車。
有點鎮店之寶的意思,奇怪的是又不封死,也不怕半夜丢了。
這會兒屋裏沒人,裏面的燈都關了,只剩門口這一盞,似乎到了關門的時間。
蔣煙在門口站了一會,小心開口,“有人嗎?”
沒有一會,左側工具房裏出來個年輕男人,二十出頭的樣子,平頭,小眼睛,手裏拎了把半新的掃帚,看到門口是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有些意外,來這地兒基本都是些玩兒車的老爺們,女的少,小姑娘更少。
小眼睛朝蔣煙點了下頭,“有事?”
蔣煙猶豫一下,轉頭看到牆上的照片,都是改裝過的摩托車,她嗯一聲,“改車。”
小眼睛從上到下審視蔣煙,女孩兒是标準的美人坯子,長發過肩,腦袋上扣了頂鴨舌帽,身量嬌小,皮膚嫩得能掐出水兒,手更嫩,怎麽看都不像玩車的。
“你玩車?”
蔣煙點頭。
“成年了嗎。”
“成了。”
“有車本兒嗎?”
蔣煙又點頭,“有。”
行吧。
小眼睛放下手裏的扳手,“車呢。”
蔣煙:“今天沒帶,我就先問問。”
小眼睛把放下的掃帚又拎起來,“得先看車況,明兒把車拉過來再說吧。”
蔣煙提了一下肩上的包,裝作無意間看到門口的車,“你們這也能改越野嗎?”
小眼睛看了眼那車,“能改,但一般不接活,這我們老大自己的車,改着玩的。”
“哦。”她随口問,“他在嗎,我的車是他改還是你改?”
對面男人眯起眼睛,心中了然,“小妹妹,你不是圈兒裏的吧。”
蔣煙奇怪地看着他。
小眼睛笑了,“這地兒這麽偏,能摸過來的都是圈子裏的熟臉,要麽也是誰介紹,你連我們這兒的規矩都不知道——”
他走到牆角把掃帚随手一扔,“燼哥不輕易接活,那得是絕版好車,要麽行家高手,他才有興趣。”
他把門口一把椅子踢到旁邊,擡手往下拉卷簾門,“明兒帶車過來吧,我給你看看。”
蔣煙撐着傘後退一步,不死心問:“那他現在在嗎?”
小眼睛有些不耐煩,“不在,明兒來吧,關門了。”
看樣子小眼睛不住這裏,門口的燈關了,卷簾門一拉,裏面應該沒人,蔣煙在門口站了一會,想起他剛剛的話。
燼哥。
不知道是哪個燼。
小眼睛關完門已經走了,蔣煙愣神兒幾秒,随後回到原來那條路。
這裏雖然偏僻,好在路燈沒壞,街邊還有不少店鋪沒關門,雨漸漸小了,蔣煙伸手在傘外試了試,毛毛雨,她收起傘,鑽進一家小旅館。
這幾年在國外念書,雖然蔣彥峰給了她足夠多的錢,但這個世界上不能用錢解決的事太多了。蔣煙早就磨練出來,一點不嬌氣,膽子大,也不認生,什麽環境都能适應。
這地方的小旅館條件不會太好,她有心理準備,洗漱用品都在大箱子裏托運走了,她湊合着用了旅館裏的,胡亂洗了把臉就鑽進被窩。
九月底的天氣早晚溫差大,她把空調打開,調了個舒服的溫度,整個人蒙進被子裏,連頭都沒露出來,一覺睡到大天亮。
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給發小江述打了個電話,讓他幫忙弄輛摩托車過來。
江述有些懵,“什麽意思,你不是應該在飛機上嗎?”
蔣煙說:“我沒走。”
江述:“……”
蔣煙沒跟他提那件事,只說自己還有點事沒辦完。
“你膽子太大了,學校那邊怎麽辦,你爸呢?”
“江述。”蔣煙從床上坐起來,揉了一把亂糟糟的頭發,“你先別問了,到底能不能幫我弄輛摩托車?”
江述馬上說能,“地址發我,中午之前我過去。”
江述家在岳城也有些名號,倆人從小就認識,革命友誼深厚。
蔣煙收拾完一直等到上午十點,江述說還有半小時到,她退了房,又去了昨天的車行。
跟昨晚一樣,車行大門敞開,門口的地被掃過,還灑了些水。
那輛越野還在門口停着。
屋裏依舊沒人,蔣煙繞過地上的車軸支架,散碎零件,走到玻璃隔斷前,看了一會裏面擺着的兩輛摩托車。
旁邊有個門,門虛掩着。
這似乎是間休息室,有張單人床,左邊一整面牆的鐵架子,上面擺了不少摩托車零件,中間夾雜着幾個獎杯,獎杯放的特別随意,有一個還倒了,靜靜躺在一堆軸承中間。
架子對面有張小沙發,年頭有些久,邊緣已經磨破了皮。
男人就躺在沙發上,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一條長腿曲起,靠在沙發靠背上,另一條腿搭在扶手上。
蔣煙遠遠看了他一會。
心跳不受控的加速,她深吸一口氣,側身進來,悄聲走到他身邊,蹲在沙發旁。
這樣近的距離,看得更清楚。
太像了。
蔣煙幾乎已經可以确定,他就是他。
她掌心撐着下巴盯着他看,嘴角不自覺彎起來。
這男人長得真好,跟以前相比,褪去了臉上的少年氣,變得更剛毅,有棱角,睡着的時候眉頭微微蹙着,有些嚴肅,看起來有些冷,但蔣煙清楚記得,他将手伸向她時,怕她害怕,對她溫柔地笑,哄她伸手抓住他。
蔣煙調整呼吸,做足心理準備,指尖輕輕捏住他左側領口的邊緣,一點點拉開。
敞開的領口越來越大,她緊張起來,下意識屏住呼吸,沒等拉到紋身的位置,眼前的男人忽然睜開眼睛。
眼神清明,哪有一絲睡意。
他擡手握住頸側拉扯他領口的小手,語氣無波無瀾,“你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