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阿燼媳婦
直到車開出很遠,蔣煙才小心翼翼擡起頭往外瞧,确認已經看不到那輛賓利才松了口氣。
她重新低下頭,緩了許久才慢慢平複心跳。
指尖觸感陌生,她下意識摩挲兩下,睜開眼睛,猛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
她的手此刻正壓在餘燼腿上,這姿勢尴尬,她不敢動,更不敢轉頭。
蔣煙的臉熱熱的,小心從他腿上起來,整個人緊緊貼着車門坐,臉沖外,不停用手背貼着臉降溫。
她一離開,餘燼緊繃的身體才放松一些。
兩人有一會沒說話,直到過了前面的紅燈,餘燼才淡淡開口,“碰到熟人了?”
蔣煙小聲嗯。
之前蔣煙說過,她是跟家裏吵架,賭氣沒有回學校,這麽久了家裏人似乎還不知道。
那時他沒有細問,也不感興趣。
餘燼沉默一會,“跟家裏還沒和好嗎。”
蔣煙回頭看他,餘燼目視前方,臉上沒什麽表情,手随意垂在腿上,腳邊兩袋特産和其他食品。
蔣煙微微坐直身子,不再緊貼車門,“我爸還不知道我在這。”
餘燼指尖動了動,目光落在她臉上,“打算在這住多久?”
蔣煙也去看他,兩人目光碰上,她抿了下唇,“不确定。”她手指揪着裙邊,“順利的話,也許就不走了。”
餘燼沒懂,“什麽意思。”
蔣煙卻不說話了,手撐着下巴扭頭看向窗外,偷偷笑着。
出租車已經開上高速,不能停車,也不能掉頭,蔣煙沒辦法下車,餘燼只能把她一道帶去師父家。
餘燼的師父紀元生,很早就開始玩摩托車,幾乎是最早一批接觸改裝的玩家,真正的技術流,改裝大神,餘燼是他唯一的徒弟。餘燼在圈子裏出名後,他便漸漸隐退,後來身體不太好,一直住在鄉下老家。
紀元生無兒無女,跟餘燼十幾年師徒感情,拿他當親兒子看。
餘燼雇了保姆照看他,自己也時常回來陪他。
出租車下了高速,繼續行駛半小時左右,很快到了紀元生所住的地方。
這裏早已不是幾十年前的老舊模樣,水泥路,二層小樓,院子裏種花種草,空氣新鮮,小貓小狗,生活惬意,很多城裏人都在這邊買房子,偶爾會過來住段時間,當做度假。
兩人在院門口下車,暗紅色的大鐵門緊閉,但沒有鎖,餘燼一推就開。
他摁着門讓蔣煙進去。
院子很大,左邊一小片菜地,右邊是個小花園,不過現在已經十一月,葉子掉光,只剩下一些光禿禿的枝桠,看不出什麽品種。
中間有段路支起拱形門,是個葡萄架。
看得出紀元生是個很熱愛生活的人。
餘燼拎着袋子走在前頭,蔣煙有些緊張,路過葡萄架時抓住他衣角,“我一會怎麽叫人?”
餘燼說:“随便。”
“我也叫師父嗎?”
餘燼瞥她一眼,蔣煙立刻說:“還是叫伯伯吧。”
“随你便。”
兩人走到門口,迎出來的是保姆陳姨,她笑着接過餘燼手裏的東西,“怎麽這麽晚過來?正要開飯。”
餘燼看了眼屋裏,“買了只燒雞怕壞,師父呢?”
“在西屋。”陳姨看到餘燼後面的蔣煙,微微愣了下,有些意外。
這麽多年,餘燼從沒帶姑娘來過這裏。
她拎着燒雞,有些不知如何開口,蔣煙大大方方打招呼:“阿姨好。”
餘燼介紹:“蔣煙,”頓了下,“我朋友。”
“啊……你好,那什麽,坐吧,一會一塊兒吃飯,我去把燒雞裝盤。”陳姨雖然好奇,卻也不好多問,轉身回廚房,走到門口還回頭看了一眼。
餘燼把其他東西放在茶幾上,帶蔣煙去見師父。
兩人剛走到門口,紀元生忽然打開門,他急匆匆出來,似乎要找什麽東西。
餘燼剛要開口介紹,紀元生先一步看到他身邊的蔣煙。
他表情有明顯的變化,有些焦急,又有些擔憂,上前拉住蔣煙的胳膊,“阿枝,你怎麽才來?是不是你爸又不讓你出門,”他獻寶一樣拉她進去,“上次你說喜歡那個藍色的燕子風筝,我做出來了,你看看。”
蔣煙被他拉着,有些懵,下意識看向餘燼。
餘燼忙阻止紀元生,“師父,她不是阿枝,是我的朋友,您先松開她。”
紀元生盯着蔣煙看了一會,“哦,是阿燼媳婦。”他有些責備的眼神瞥向餘燼,“上次不是說沒有女朋友?淨騙人。”
餘燼低聲對蔣煙說:“抱歉,我師父身體不太好,有時有些糊塗,記不清人,你別介意。”
蔣煙沒有料到是這種情況,忙搖頭,“沒關系。”她沖紀元生甜甜地笑了一下,“紀伯伯好,我是蔣煙。”
紀元生特別高興,讓蔣煙去沙發那邊坐,給她拿吃的,拿喝的,像看兒媳婦一樣,越看越滿意,“丫頭多大了?”
蔣煙乖巧回答:“十八。”
紀元生連連點頭,“十八好,我家阿枝也十八,跟我們阿燼什麽時候結的婚?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我好準備準備……”
“師父。”餘燼忍不住打斷,“她是我的朋友,您別亂說。”
紀元生微微愣了一下,随後似乎清明一些,“你看我,老糊塗了,丫頭別介意,我去看看開飯了沒有,在家吃飯。”
說完便起身去了廚房。
蔣煙看向餘燼,“紀伯伯……”
“他是阿爾茲海默症。”餘燼說。
蔣煙有些意外,“怎麽會呢,紀伯伯看起來還不到七十歲。”
餘燼把桌上的橘子扒開一半遞給她,“這個病的年齡沒有那麽絕對,五六十歲的人得的也很多。”
他偏頭睨着蔣煙,“師父常常認錯人,有時連我也不認識,偶爾也會覺得自己活在幾十年前,但把旁人認成阿枝,還是頭一回。”
蔣煙有些好奇,“阿枝是誰?”
“是師父年少時的戀人,”餘燼看了眼廚房那邊,陳姨已經端了盤撕好的燒雞去了餐桌,“據說當時阿枝的家人不同意他們在一塊兒,硬生生把兩人拆了,後來阿枝嫁給名門望族,我師父一直沒有結婚。”
蔣煙睜大眼睛,“師父一輩子都沒結過婚嗎?”
“嗯。”
蔣煙很欽佩,“師父一定是個專情又深情的人。”
悲劇的愛情故事總是讓人忍不住難過,她愣愣盯着前方許久,手裏的橘子都忘了吃。
餘燼拍她腦袋一下,“過來吃飯。”
這頓飯蔣煙吃的很舒服,紀元生把桌上的好東西都給了她,還說如果不着急可以在這多住幾天,他帶她去放風筝,他的阿枝特別喜歡風筝。
這棟房子有兩層,紀元生和陳姨都住一樓,樓上兩間房,餘燼一間,另一間一直空着。
飯後沒多久紀元生就把蔣煙帶到餘燼的房間,“阿燼媳婦,不知道你來,也沒提前準備,你先湊合住,等以後你們結了婚,我把這屋重新裝修一下,你別嫌棄。這小子一向性子燥,脾氣急,壓不住,他要是欺負你,告訴我,我給你撐腰。”
跟在兩人身後的餘燼有些無奈。
他糊塗時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只好随他。
紀元生下樓後,餘燼和蔣煙站在房間裏,窗邊只有一張雙人床,餘燼掃了眼床上,确定沒有遺落他貼身的衣物,手握住門邊,“你住這,我去隔壁,有事叫我。”
蔣煙低着頭,“嗯。”
餘燼從櫃子裏拿了一床被褥,把床上原來的那一套換掉,“這個新的沒睡過。”
“嗯。”
餘燼抱着自己的被子出門。
蔣煙走到床邊坐下,環視這間房。
大概因為餘燼不常住在這裏,所以房間裏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個木頭書桌,還有個同色系的衣櫃。
書桌上擺了個小臺燈,幾本汽車雜志,水杯,還有個透明玻璃的煙灰缸,一包打開過的煙盒。
蔣煙捏了捏包裝盒,裏面還剩小半包。
灰色床單很符合餘燼的審美,他就喜歡這種黑漆漆灰突突的東西,他的衣服都沒見過除了黑白灰以外的其他顏色,不像蔣知涵,如果不是學校不允許,他大概連頭發都要染成花裏胡哨的顏色。
蔣煙忽然想起他要的那雙鞋,雖然沒回去,但她還是托那邊的同學把鞋買了,一直放在同學那裏。
沒有按時回瑞士,那邊隔幾天就有人打來電話問怎麽回事,還回不回,什麽時候回。
有同樣是中國過去的留學生,也有當地的同學。
還有一些對她有好感,正在追求中的男生。
蔣煙有些電話接了,有些沒接,這種情況下不接電話,對方大概也就死心了。
她給那邊的同學打了電話,拜托她幫忙把鞋寄回來。
挂了電話,蔣煙趴在床上,拿了窗臺上幾張過期的舊報紙,随意在上面塗鴉,剛畫了一顆小心心,手邊的電話又響,是蔣知涵打來的。
她吓了一跳,不小心按到接聽,手機那頭蔣知涵的聲音傳過來,“姐,姐?哈喽?莫西莫西?阿尼哈塞喲?”
他嘀嘀咕咕,“沒人說話呢,沒挂啊……”
蔣煙輕咳一聲,“喂。”
蔣知涵忙說:“你在啊姐,我以為信號不好呢。”
“有事?”
蔣知涵:“看你說的,沒事我還不能找你了,姐弟情這麽涼薄的嘛。”
說多錯多,這小子可不好糊弄,蔣煙翻了個身,“有什麽事快說,我還忙呢。”
蔣知涵嘿嘿一笑,“姐,你現在在哪呢?”
蔣煙心跳了一下,“在家啊。”
今天她沒課,這會兒沒有別的安排應該在租住的公寓裏。
蔣知涵不信,“那你開個視頻,我看看。”
蔣煙從床上坐起來,“開什麽開,不開,你是不是又要你那破鞋,我明兒就給你寄出去。”
“先不提鞋,姐。”蔣知涵也不繞彎子,“你說我還是不是你親弟了,你瞞他們也就算了,連我也一起瞞,昨晚奶奶在我都沒戳穿你,你那頭天也黑的吧?你根本沒在瑞士,你是不是背着爸逃課偷偷玩去了?”
他數了一些瑞士周邊的地方,“德國,法國,意大利?不對啊,這些地方時差都差不多……”
蔣知涵忽然深吸一口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姐,你不會還東八區呢吧,你別告訴我你還在國內。”
蔣煙:“……”
成績不怎麽樣,地理倒是很好。
話說到這份上,蔣煙只能承認,那頭蔣知涵都驚呆了,“我去蔣煙你行啊!爸還說我比你能闖禍,你可比我厲害多了!這麽大的事敢騙爸?”
蔣煙氣死了,“你小點聲!讓人聽見。”
蔣知涵說沒事,“我就怕家裏眼線多,我出來了。”
他又問:“那你現在在哪呢,還在岳城嗎?”
“嗯。”
“岳城哪?”
蔣煙說了個小區名,“你別瞎咋呼,要是把爸勾來我跟你沒完。”
“知道知道,我跟你一夥的,你就放心吧。”外面風不小,聽筒裏傳出呼呼的聲音,小男孩又問:“姐你跑那幹嘛去了,怎麽不回學校?以後都不回了嗎?”
他話太多,蔣煙已經有些不耐煩,“你問這麽多幹嘛,趕緊去睡覺。”
“切……”蔣知涵不大高興,倒也沒再追問。
臨挂電話前蔣煙問他怎麽看出來的。
蔣知涵得意說:“我是誰啊,宇宙超級無敵推理小能人,你那屋光線那麽冷,一看就不是自然光,太陽公公多溫柔啊,牆上影子的角度也證明光源在頭頂,這麽簡單的道理還要我解釋嗎。”
“……”
就這?
蔣煙:“那就不許陰天,我開燈嗎?你少扯沒用的,說實話。”
蔣知涵哈哈哈一陣,“其實是你鏡頭不小心晃了一下窗戶,我看到了,外頭烏漆麻黑……”
蔣煙憤然挂掉電話。
她脫了衣服,只留貼身的那一件鑽進被窩。
這房子暖氣開得很足,一點都不冷,被子蓬松柔軟,帶點洗衣液香香的味道,蔣煙把臉埋進去,特別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手機叮一聲,蔣知涵發來一條信息:姐,這事兒除了我沒人知道吧?
蔣煙回複:江述也知道。
這幾個字像捅了馬蜂窩,那邊連續發來好幾條六十秒語音控訴她。
“蔣煙你太過分了他竟然比我早知道到底他是你親哥還我是你親弟你說清楚!”諸如此類的話。
蔣煙只聽了一條就忍不住笑了,後面沒再管,丢開手機睡覺。
第二天上午吃過早飯,餘燼和紀元生下象棋。
蔣煙坐在紀元生旁邊,兩人戚戚咕咕,合夥坑餘燼。
餘燼也不介意,任由他們耍賴,連輸三盤後他站起來,“欺負人,不玩了。”
紀元生也不留他,指着對面讓蔣煙坐,“他不玩咱們玩。”
蔣煙立刻坐過去。
她只懂皮毛,哄師父開心還是夠的。
餘燼走到窗邊,把窗子打開一點,靠在那裏點了一根煙。
不遠處兩個人玩的不亦樂乎,紀元生一邊下棋一邊給蔣煙講餘燼小時候的事。
“那會兒他才十二三歲,一句話不對就梗着脖子跟你對付,問他長大以後想做什麽,他說想當警察,”紀元生哼一聲,“還警察呢,一副混混模樣,小痞子似的,我不管他他就走歪路了。”
“高中那會兒他不愛看書,天天跟着我鼓搗摩托車,我揍他,他還瞪我,不過他确實有天分,學得很快。”
“那會兒他可招女孩喜歡了,一放假就有漂亮小姑娘跑家裏來對題,天知道他那個比臉還幹淨的作業本上能對出什麽題!”
“一有小姑娘找他他就躲進庫房,寧可對着一堆破銅爛鐵也不願意出來,我都替他愁得慌,這麽個性子,以後怎麽找媳婦。”
相比下棋,蔣煙對餘燼小時候的事更感興趣,聽得津津有味,她胡亂走了一步,紀元生立刻指着那裏,“錯了錯了,阿枝,告訴你多少次,馬走日,象走田。”
又糊塗了。
蔣煙人又乖巧嘴又甜,哄得紀元生心情舒暢,把家裏能拿出的好吃的全擺出來,說她瘦,需要多吃一點。
餘燼悠閑靠在窗邊,姿态慵懶随意,眯起眼睛吸煙,灰白色煙霧順着窗口飄出去。
他目光落在蔣煙臉上。
師父誇她長得好看時,她笑的最開心。
下午三點多,兩人準備離開,紀元生裝了滿滿一兜零食糕點給蔣煙,陳姨把餘燼叫到廚房,給他裝了兩瓶自家做的醬菜,“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時候該找個女朋友,這丫頭年齡小了點,但挺懂事,以後你多帶她來,你師父能高興。”
餘燼頓了頓,“陳姨,您誤會了,我們不是……”
陳姨把兩瓶醬菜塞給他,“現在不是,早晚也是,看得出那丫頭很喜歡你,眼睛一直黏在你身上,陳姨是過來人,你要把握住機會,這年月這樣的姑娘不好找。”
餘燼沒再說話。
兩人走時手裏的東西比來的時候還多,紀元生看着蔣煙,語重心長,“阿燼媳婦,多吃點好的補補身體,養胖點,以後生了孩子抱過來,我給你們帶。”
餘燼把人推進屋裏,“好了師父,天冷,回去歇着吧。”
紀元生探出腦袋,“你什麽時候還過來?”
餘燼:“過兩天,有空就來。”
“嗯,帶着你媳婦。”
餘燼把門關上。
蔣煙身份多變,一會是阿枝,一會是阿燼媳婦,師父叫她阿燼媳婦時,餘燼也沒反駁,大概知道他糊裏糊塗,反駁也沒什麽意義。
她細細品味這個稱呼,不自覺地咬着唇,她的唇色是自然的紅色,沒有塗口紅,這會兒已經被咬的更加紅潤嬌豔。
餘燼目光在她唇瓣掃過,很快收回視線,接過她手裏的袋子,“走吧。”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兩人沒有去車行,直接回家。
走到三樓,蔣煙把在車上就分好的一袋吃的遞給他,餘燼看了一眼,“師父給你的,你吃吧。”
“太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完。”
餘燼接了,“不夠來我這拿。”
“嗯。”
她拿鑰匙開門,門打開那一刻,身後餘燼忽然叫她的名字,“蔣煙。”
蔣煙回頭看他。
餘燼指尖觸碰脖子上的圍巾,“這個,要還給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