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憐江月答不上來,一抹嘴角,往前一指,道:“走,去那裏看看。”
他心下也是充滿了疑問,可并非針對憐吾憎和了卻寺的淵源,只是對眼前的景象感到不解,按照常理,草原上起了火那便是鋪開了一張火毯,火浪那必定是一卷高過一卷,火勢瞬間就能将處在其中的人包圍,可眼前他們遭遇的這片火并未将一切都吞沒,也未将他們拖入一片火海,這火猶如一個為他們清掃前路障礙的執火行者,不斷向前推進着,所到之處,徒留滿地漆黑。
看來今天這一路離奇的遭遇還沒到頭,後頭怕不是還有更稀奇古怪的事等着他們呢。想到這裏,憐江月頓感疲憊,不自覺發出了一聲嘆息,曲九川看了看他,道:“你要是身體實在不舒服,我背着你爸。”
憐江月咳嗽着,道:“你有心了,不過說到底,這事是我牽連的你,已經麻煩了你很多,我說什麽也要出點力才是。”
說着,他擡起了擔架,曲九川也不再多說什麽,跟着重新擡起了擔架,兩人擡着憐吾憎,往那火中閃現的樓房走去。
被火燒過的幻影草味道刺鼻,踩在上面猶如踩在碎玻璃上,嘎嘎作響,但那腳底的觸感卻異常的柔軟,實在詭異。憐江月忍不住又和曲九川打聽:“你怎麽知道用火能解決這些草?”
曲九川道:“不能說是解決,只是能暫時破除幻覺。”
“暫時?”
“幻影草雖然很容易燒起來,乍一看好像是全被燒死了,可它們的生命力很強,你看……”曲九川側過臉,努了努下巴,憐江月循着他的目光望過去,竟從一片燒得焦黑的莖杆中窺見了些許綠意,仿佛某種植物的新芽正躍躍欲試要來看看這世界。
“所以……這草是綠色的?”
“據我所知,沒人見過它的真面目,不過它的味道奇特,尚且給人留下了辨別的方法。”曲九川加快了步伐,“得走快些了,不然這草要是再長出來,我倒還有盒火柴可以點上燒一燒它們,可我們就是被兩片火前後夾擊了。”
憐江月颔首,跟上曲九川的步伐,很快他們就趕上了那火行者,一股熱浪貼面襲來,那在大火中顫動着的“了卻”二字更為清晰明了了。
這時,走在前頭的曲九川似是不知該如何破解這火勢,再靠近一些,而停在了距離火焰兩步之遙的地方。
憐江月滕出了一只手,感受了番那火的溫度,對曲九川道:“你就留在這裏吧,我帶憐吾憎進去。”
“進去?”曲九川扭頭看他。
憐江月已放下了擔架,把憐吾憎抗在肩上,點了點頭道:“我和火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了,這火不會傷到人,了卻寺應該就在這火的後面。”
曲九川道:“不行,這地方邪門得很,我們還是不要分開比較好,兩個人也多一些主意,再等等,說不定火燒過這陣,了卻寺就露出來了。”
他話音落下,那火确實又往前推進了,又是留下一地焦枝敗葉。他們和那“了卻”二字又拉開了距離。
憐江月道:“了卻寺一定是在火的後面,我們對那個地方一無所知,而這裏只有幻影草,你對幻影草又很熟悉,未知比較危險,你就留在這裏吧。”
說罷,他便沖進了熊熊大火之中。他的判斷沒有錯,這火确實沒有傷到他分毫,這火的後面赫然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這裏的天萬裏無雲,碧藍如洗,這裏立着成百上千的石築佛塔,不,何止成百上千,憐江月目之所極皆是佛塔,他能看到多遠,那佛塔群便綿延至多遠,這些佛塔全都一個高度,全都一個模樣——三米左右,塔尖上綻着一朵寶蓮,攔腰處镂空,那镂空處黑霧缭繞。
這裏的地像是一汪不興漣漪的湖泊,倒映着無垢的天空,萬千的佛塔。這裏安靜極了。
“這就是了卻寺?”
曲九川的聲音從憐江月身後傳來,他回頭一看,曲九川也來到了這片天地裏,一邊拍打着衣服,東張西望,一邊問憐江月:“我身上沒燒着吧?”
憐江月前後左右好一番檢查,曲九川也是毫發無損。
曲九川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他往前走了兩步,在地上頓了頓腳,疑道:“這是鏡子?可是沒有我們的倒影啊。”
憐江月也正覺得奇怪,再仔細看了看近旁一尊佛塔中間環繞的黑霧,隐隐約約的,似能看出那黑霧包裹着什麽東西。不等憐江月看出個究竟,聽得曲九川一問:“這是什麽?”緊接着,他們周遭的佛塔群一陣顫動,憐江月只感覺眼前一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開,等他的視覺恢複過來,他人已跌坐在了地上,胸口一陣劇痛,想要說話,又是吐出了一口鮮血。
憐江月喘着粗氣環視四周,憐吾憎的屍體不知所蹤,而曲九川站在不遠處,穩穩紮着一個馬步,正擡頭凝視着某個地方。憐江月忙跟着看過去,只見遠處一座石佛塔上立着一個僧人打扮的青年男子,男子斂神垂眸,面貌光輝,他身着一襲月白僧衣,加之肌膚也是瑩白剔透,整個人如同羊脂白玉雕就的一般,熒熒發亮,眉目身形皆像是經過能工巧匠的費心雕琢,看着似曾相識,既有菩薩的自在,天人的恣意,又有幾分大羅天王的威嚴。這青年不似人間的上人,倒像是極樂世界的來客。
憐江月一時看呆了,聽到曲九川說道:“這位大師,我和朋友無意打擾,只是這裏要是了卻寺,我朋友的父親有個遺願,便是來這裏火化,佛家有大慈悲,來者便是客,舞刀弄棍怕是有違菩薩的教誨吧?”憐江月才回過神來,爬起身,行了個禮,道:“大師,擅自進來是我們魯莽了。”
他往前走了走,仰頭又看着那僧人,稀奇的是,無論他是離得遠還是走得近了,那僧人都是那麽個身量,總是離他不遠也不近。
僧人并未言語,依舊是那副與俗世無有非議的世外之人的姿态。忽而,那僧人的衣角翻動,與此同時,一道寒光從僧人背後飛出,憐江月追着看去,這寒光直飛向曲九川,他忙喊:“小心!”
好在曲九川身手敏捷,那寒光閃到他跟前,他高高躍起,寒光陡然消失,而他方才所站的地上被砸出了一個深坑。所幸曲九川跳到了一尊佛塔上,躲過一劫,因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他頓時發了怒:“你這和尚,我們好商好量的,你怎麽一句話不說就開打?”他的眉毛一橫,往右耳一摸,摸下個圓滾滾的耳釘朝着那僧人擲去,罵罵咧咧:“我平生最恨你這種人!”
憐江月心道,這耳釘難不成有什麽機巧?他的目光便緊追着那耳釘,可耳釘實在太小了,一飛到空中,憐江月便捕捉不到它的蹤跡了,他又去看曲九川,他是擰緊了眉毛,緊抿着嘴唇,一雙虎眼吊得老高,全神貫注盯着那和尚,右手停在了半空中,食指和中指間仿佛拿捏着什麽。
憐江月再看那白衣僧人,他的身上不知什麽時候竟被一串紅珠子緊緊縛住了!組成珠串的珠子約莫有好幾百顆,每顆都有金剛菩提子那般大小,每一顆現下都噼裏啪啦地直往外爆火星,仿佛随時都會爆炸。
曲九川挑起嘴角,道:“我們要是好好說話,我便收回這珠子,你要是再亂打,我可就不客氣了,随時都能讓它爆炸,你可千萬別試着掙脫,一掙它也會爆,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你也別想着用什麽天外來的一道光打死我就沒事了,這珠子只有用珠的人才能回收,不然它失去了主人,在你身上纏個三分鐘,它也會爆!”
憐江月恍然大悟,這曲九川戴在耳朵上的哪裏是什麽耳釘,分明是九曲珠!
這九曲珠乃是近代才出現的一種新型暗器,憐江月平日裏也是只有耳聞,從未見過其真身,傳聞,九曲珠有大有小,大的可及掌中盤玩的石頭,小的微如米粒,九曲珠只一顆,卻又不止一顆,此一顆珠子到了行家手裏能成鏈成串,亦能成鞭成索,長短随意,松緊自如。這九曲珠還能包裹火藥粉,熏染毒液,單一顆珠子,既方便攜帶,也便于隐藏,暗藏無數殺機。曾有好事者将它列為十大暗器之首。
只是九曲珠自興起便是洛陽何家的獨門暗器,秘不傳人,也不知道這個曲九川和何家有什麽關系。
憐江月看了看曲九川的耳朵,難道他耳朵上那一排耳釘全是九曲珠?
這也并非沒有可能。
憐江月沒想到在石頭村這麽個不起眼的地方,先是讓他遇到了內功深厚,內力雄渾的2床青年,如今又得以親眼見到傳說中的九曲珠,他忽而一陣興奮,想靠近些去看看那珠子到底是怎麽一顆變成了一串,這一串又是如何收放控制的,便往那僧人所在的地方走了好幾步。
曲九川厲聲喝住他:“別靠太近,珠子爆炸,非同小可!”
他這才說完,只聽“砰”一聲,數道紅光炸開,那僧人站着的地方彌漫開一片紅霧。
曲九川頗為難地看着憐江月:“他可能以為自己能掙脫,我沒想到這和尚這麽倔……”
憐江月道:“不要緊,那和尚确實有些不講理,剛才對你使的還是殺招,看來他是拿定主意不和我們溝通,不是我們死就是他死。”
他左右看看:“我們把憐吾憎的屍體找出來,在這裏燒了吧。”
曲九川點頭應下,從佛塔上跳了下來。這時候,一道紅影倏忽就到了曲九川身後,憐江月暗道不妙,下意識地要伸手和那紅影争奪曲九川,曲九川也是臉色大變,他也察覺到了危險,已使出身法要晃向一邊,卻是躲閃不及,憐江月伸手的時機更是太遲——他的手伸出來時,那曲九川已被一串血紅的珠串牢牢纏住,整個人被吊在了空中。
曲九川掙了掙,那一粒粒紅珠表面不斷閃現火星,一如方才纏住那僧人的珠串。憐江月大驚失色,曲九川也是難以置信:“怎麽可能!剛才那顆珠子明明已經爆炸了,除了何家老頭和何家那狗娘癢的老二,從沒聽過還有人會使九曲珠!”
憐江月一望,遠處,高處,那紅霧已經散開,白衣的僧人完好無損地立在佛塔上。他的神色還是那麽沉靜,似乎在這裏發生過的、正在發生的一切争鬥都與他無關。憐江月看着他,不禁懷疑,難道真的是別人在暗中操控?那個人在哪裏?他是誰?
這個僧人實在不像會使殺招,會招殺業的人。他也未曾看到他确确實實地出手。
憐江月沖着虛空一拜,高聲道:“高人,在下憐江月,師從平陽卞如鈎,為了人遺願來到貴寶地,無意冒犯,這位年輕人也是因為要幫我的忙,才來到此處,高人要是要責罰擾人清靜的罪過,就罰我吧!”
無人回應,而曲九川身上的珠串越發得紅,火星越來越多,一場爆炸似乎無可避免。
憐江月見了,心下又急又悔,這曲九川要是死在這裏,他難辭其咎。他問曲九川:“有什麽破解的辦法?”
他對九曲珠可謂一無所知,急火攻心,止不住地咳嗽,甚至想要上手去扯那珠串,立即被曲九川叫停住。曲九川道:“珠子一旦捆上,只有用珠子的人才能松開它。”
憐江月聞言,更為慌亂了,突然間,他瞥見近旁一座佛塔的镂空處一把漆黑的長劍幽幽發光。
憐江月調勻了呼吸,問道:“能用劍劈開嗎?”
“那要劍法極高明的劍客才能做到,你會使劍?”
憐江月搖頭,他從小缺乏練武的根基,沒有練武的資質,刀劍棍棒更是無法駕馭。曲九川難掩絕望,垂下了眼睛,可很快又笑出來:“無妨!沒事!這生意是我攬的,這寺是我非要來的,這火,也是我自己闖進來的,不怪你。”
他反而安慰起了憐江月:“我看這和尚只針對我,不針對你,我被綁起來後,他就沒再使什麽妖招了,你記得,等到爆炸的時候,你就找機會跑,雖然我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裏去……但是人跑起來總是有一線生機的。”
憐江月回頭一看那黑色長劍,又看了看曲九川,定了定神,道:“你說要劍法高明的劍客才能做到,也就是說有辦法可解,對吧?既然你已經抱着必死的決心了,那不如死馬當活馬醫。”
曲九川一看他,笑了兩聲:“好!”
他道:“你仔細看我身上的珠串,這九曲珠是由無數層殼組成的一顆看上去像珠子的東西。每一層殼都由絲線串聯着,一顆能化成數百顆的奧秘在于用絲線将裏面藏着的這一層又一層殼拽出來,這些殼比紙巾還要柔軟,之所以能成珠,是因為用珠的人使在絲線上的勁,你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根絲線,劈斷它!絲線一斷,缺了這個媒介,用珠的人本領再大,也無以為繼,這珠串自然會掉落在地。”
“那珠子落地,會爆炸嗎?”
“不會,一般來說,爆炸的引燃其實靠的也是那絲線,具體我就不和你透露了,你只要知道,九曲珠,絲線一斷,珠子不過是一層層紙殼子罷了。”
憐江月認真聽着,已經在紅珠子之間尋找起了絲線的蹤跡。曲九川道:“九曲珠的秘密你已經知道了,要是我日後在外頭聽到還有別人也知道了這個秘密,我一定會殺了你。”
曲九川又道:“那麽,你想好了嗎?還要救我嗎?”
憐江月苦笑:“你放心,我一定會保守這個秘密,不過,”他瞅着那密密緊貼在一起的紅珠子們,“救不救得了再說吧……”
曲九川想了想:“我掙一下,掙紮時那絲線或許會露出破綻,你找準機會就挑斷它!”
憐江月點了點頭,從佛塔中抽出那黑劍,黑劍十分沉重,他必須用雙手才能将它提起。曲九川一看他這副架勢,忽而洩了氣,露出個慘笑:“朋友,九曲珠爆炸,我定是死無全屍,你要是能撿到我的一只手半只腳的,你要是能出了這個了卻寺,有勞你帶去洛陽光華超市,找一個叫何正為的,告訴他,曲九川苦練九曲珠,被珠子炸死了。”
說完,他便閉上了眼睛,抿緊嘴唇,猛地一掙,那紅珠串在他身上纏得更緊,毫無絲線的痕跡,爆炸的前奏在憐江月耳邊發響,嘶嘶,嘶嘶,他再顧不上什麽了,一咬牙,揮劍劈向曲九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