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3)
憐江月看他聽了自己一席話,垂頭喪氣的,立即笑着寬慰他道:“再者,還有師弟你這麽記挂着我,為我想那麽多,師兄再不知足那豈不是貪得無厭了?”
行山又不發一言了,精神卻顯得好了些。
憐江月看着這個師弟,不由想到,行山幼年時,父母因車禍意外亡故,其母與卞老師父有義兄妹之情,聽聞這等噩耗,卞如鈎立即奔赴杭州,出錢出力操持了葬禮。行山的外公外婆業已仙逝,爺爺奶奶皆是年逾古稀,晚年喪子,悲痛異常,尚且需要人在床邊侍奉,如何照顧孫兒?加上行山的父母都不過是普通的小學體育老師,沒有房産,更沒什麽積蓄,老人們平時尚要靠孩子接濟,行山的父親一走,一對老人擔心孫兒跟着自己吃苦受難,見了卞如鈎,便懇請卞如鈎收行山為徒,別的不論,也好讓行山以後有一技傍身,得以安身立命。卞如鈎安排好老人的養老事宜後,便将行山帶上山照顧,做了自己的四弟子。
卞如鈎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教起徒弟來也是處處以“重”為基準,徒弟跟着他,每天必要挑水砍柴,燒爐扇風,雜務繁重;接人待物,坐卧起居,一言一行,卞如鈎自有一套規矩,并且将這套規矩看得也很重,稍一不順他的意,戒尺,竹鞭,草繩,木棍,燒紅的烙鐵,手邊有什麽,手裏拿着什麽對着徒弟便是一頓打罵。
行山在山下家中,生活條件雖說不上是一等一的優越,可父母從沒讓他幹過任何髒活累活,來了卞家後沒幾天,一雙手就被斧頭磨出了水泡,肩膀上也被扁擔壓得瘀青一片,時常因為吃飯時将飯粒掉在桌上,和輩分比他高的人說話時聲音大了,被卞師父喊去罰站,又因為思念父母,行山常常掉眼淚——他一掉眼淚,卞如鈎又要罵他了:“男人有淚不輕彈,不許哭!你大師姐在你這個年紀,十分鐘已經跑了四個來回,裝了半缸水了,柴火也早劈好,摞在牆邊了!你連個小娘們兒都不如!你還哭!”
行山無法,只好背過人去掉眼淚,一雙眼睛每天都是又紅又腫。
憐江月那時拜師已有九年,了解了行山的身世後,對他已頗有些同情,又時時看到十歲的行山,那麽瘦瘦小小的一個孩子,挑着扁擔搖搖晃晃地走在山路上,一不小心就要摔跤,就要把好不容易打回來的水全撒了,手上腳上都要擦破了皮,憐江月不免想到自己剛入門時在卞老師父手下吃的那些苦頭,便時不時偷着幫行山做一些砍柴挑水的雜活,在山上摘着了好吃的果子,撿了野栗子,偷着烤了,都會分給行山一些。兩人還偷摸着一塊兒養過一只受了傷,卧在溪邊一處山洞裏的小鹿,一塊兒撿過毛毛蟲的蛹,撲過蝴蝶,抓過蟬。在卞老師父面前,憐江月也常常袒護着行山。日子長了,行山和憐江月的關系愈來愈親厚,常為他的身體擔憂,也常感慨他的鍛造技藝如何精進。
憐江月知道行山是對他錯失展露身手的良機而感到惋惜,才說了那番話,可他也确實沒有要争師門傳人的念頭。他回複行山的話,便是他心中所想。不過,一想到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師弟如此為自己着想——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為自己着想,憐江月心裏頭暖暖的,感覺和行山又親近了不少。
這時,兩人已回了卞宅,宅內安靜,後院裏多了兩排晾着的衣服,二樓一間偏西的屋子還亮着燈。
憐江月對行山道:“你去休息吧。”
他說得淡然,行山聽了,又略顯出些傷感了,垂着眼睛,低着聲音,道:“奇奶奶給你的藥寄到了,我拿給你。”
憐江月本想拒絕,寄來的藥物總歸是放在一個地方,他自己去拿便可以了,可一看行山,夜色中,他那雙原本透亮的黑眼睛上像是蒙了層紗,蓋住了眼裏的一些光芒,他便由着他去了。
行山就将雙刀挂在了後院的兵器架上,快步往前院去了。憐江月跟在他後頭回進了那天井,八仙桌已經收了,走廊上的電燈還亮着。行山進了廚房。憐江月撿起先前落在這裏的雙肩包,也往廚房去。
憐江月一進去,正彎着腰蹲在一只木頭櫃子前的行山便和他說:“髒衣服放洗衣機吧。”
憐江月把沿路采的藥草從背包裏拿了出來,道:“不了,過會兒我自己洗了吧,夜深了,洗衣機太吵了。”
行山從櫃子裏抱出了一只木盒子,道:“那明天洗吧。”
憐江月沒接腔,掀起了廚房一側的一卷珠簾,進了那珠簾後的一間屋子。他開了這屋裏的燈,行山也跟着進來,說道:“要用水就用我水缸裏的吧。”
憐江月一指這房間西牆上挂着的一塊綠字匾額。
行山無奈道:“你這不才剛從外面回來嘛,需要趕緊休息才是,你也說了你身體不好,再摸黑去山裏挑水,要是累壞了,工房裏還那麽多活兒等着你,回頭拖延了幹活的進度,師父才要怪罪,而且你不說,師父也不知道啊。”
他是一陣唉聲嘆氣:“師兄,你也太一板一眼了吧?”
說完,他似是有些生氣了,抱着那木頭盒子,微低着頭,不看憐江月了。
那匾額上寫的是“獨善其身”。匾額下擺着六個大水缸,水缸上全蓋着蓋子,蓋上各貼着一張紙條,白底黑字,左起第一只寫的是:卞如鈎,明明,其後依次是:卞是真,趙有志;憐江月;行山;全素雅。
行山正站在寫有憐江月名字的水缸前。
憐江月道:“剛才确實沒怎麽吃飽,你要是還不困,也餓了,陪師兄吃點東西吧。”
行山終是笑了出來,點頭應下。憐江月朝小屋北面開着的一道樓梯看了看,道:“我先上去放東西,洗個澡。”
上了樓便是個一東一西各擺着兩張單人床的閣樓。西面那張是憐江月睡的,另一張空置着,徒留個木頭架子,這原本是二師兄趙有志的床位,趙有志和卞是真結婚後,就搬去了後院,與她同住,床就空了出來。房間裏另有一個衣櫥,一張書桌。趙有志的床頭挂了把檀香扇,扇柄上垂下來一串赤色的絲穗子。屋裏沒有別的家具和裝飾了。
憐江月簡單收拾了下東西,拿了身換洗的衣服,去了一樓的浴室洗澡,他洗完出來,看到廚房門口擺上了一張小方桌,兩條板凳,桌上放了一碗面條,憐江月往廚房的方向探着身子看了看,行山匆匆忙忙地從廚房裏出來了,一手拿着一罐啤酒,一手抓着一塊幹毛巾。他把憐江月按在板凳上就幫着他擦頭發。憐江月有些不好意思了,半開玩笑地說:“要是知道出一次遠門回來待遇這麽好,我往後多走幾次。”
行山道:“素雅那天把大師姐的吹風機燒了,不然吹一吹,幹得更快。”
“那太吵了。”憐江月喝了口面湯,吃起了面條。
“大師姐新網購了個靜音的。”
“一點聲音都沒有?”
“一點都沒有。”
“真的?你用了?”
“真的,我看着素雅用的。”行山說,“我們說下回買個那個沒風扇片的風扇,師父看了圖片,說他也能做,現在每天都在屋裏琢磨。”
憐江月笑了兩聲,不說話了,只是吃面。行山的手上忽然一重,奇道:“師兄,這地上的這個凹陷該不會是你經常洗完頭發坐在這裏,頭發滴下來的水砸出來的吧?”
憐江月回過頭去,兩人蹲在地上,都看着青石板上的一個小凹洞。憐江月伸手摸了摸,行山往不遠處一指:“你看,那裏還有一些,”他擡眼看憐江月,“我知道了,那是你晾衣服滴下來的水砸出來的。”
憐江月挪開自己坐着的那張板凳,和行山道:“你看,這凳子下面也有,”他伸手拿了啤酒,笑着喝了一口,豎起右手手掌,搖頭晃腦,“感覺我要在這山裏坐化咯。”
行山也看着他,目不轉睛地,問他:“師兄,你想下山嗎?”
“我不是常下山嗎?”
“我是說……”行山沒說下去,話鋒一轉,問道:“難不成你要一輩子待在這裏?”
“師父不也在這待了快一輩子了嗎?”憐江月輕笑着說,卻見行山眼裏一陣茫然,他便說:“你和我不一樣,我在山下已經無親無故,山下的世界我體驗過,對我來說,能在這裏幫師父做事,盡些忠孝,比在山下開心。
“師父也說了,再過幾年你便能出師,他也不要求你在山裏守一輩子,你就下山去,陪陪你爺爺奶奶,找個地方開間小店,以你的手藝,生意一定源源不絕,逢年過節記得上山來看看師父師娘。”
憐江月看了看行山,看他低下了頭去,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那地上的凹陷,又說:“不想再幹這行也沒關系,你有大學文憑,去找個工作,過些你想過的日子。師父不像從前那麽恪守成規了,時代變了,他是知道的,他是理解的。”
他緊接着道:“不瞞你說,那時候師父突然讓我去鎮上的中學當插班生,還要我考高中,考大學,我還以為他要把我逐出師門了。”
行山擡起頭來,神情和口吻都輕松了:“我記得,那一陣你茶飯不思,人瘦了一大圈,還去和師娘哭訴,我第一次看到你掉眼淚,我吓傻了,想說三師兄原來也會哭,他不是個鐵打的血袋啊。”
憐江月哈哈笑,道:“後來才知道,長沙的莊老師傅去了杭州一所大學當校長,說什麽都要找師父去教化工,教什麽材料工程學,師父就讓我考那所學校,考上了,他帶着我去杭州住了四年,我感覺就是那四年,師父變了不少。”
行山亦回憶起了這段往事,點着頭道:“師父那次回來還讓我也去讀書,還給家裏通了電,拉了網線,教我們不要和時代脫節,大師姐是又開心又不開……”
說到大師姐,行山一抿嘴唇,沒說下去,眼神躲閃着往邊上看,沖桌上努努下巴:“快吃吧,面漲幹了就不好吃了。”
憐江月應下,坐了回去,胃口大開,把一碗面條連同面湯都吃喝得幹幹淨淨。吃完,他和行山收拾了桌椅,兩人在天井分開,憐江月找來木桶和扁擔,出門挑水去了。
山中多溪流,憐江月就近打了兩桶水就回去了。他把換下的衣服褲子搓洗了,晾在了天井裏,晾完衣服,他又彎腰仔仔細細地在地上看了看,摸了摸。那地上确有許多凹痕,有些凹痕邊圍着一圈青苔,憐江月的心裏沒來由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他感覺自己像是一棵樹,他的種子——他出生自石頭村,他的父親叫憐吾憎,可是他在這浙江的大山裏生活了二十五個春秋,培育他的人是卞如鈎。他的根紮在這裏。他不會再去別的地方了。
憐江月回了閣樓,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