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1)

第24章 (1) (1)

憐江月對泯市實在陌生,別說去過了,就連聽都沒聽說過。候機的時候他先上網搜了搜憐吾憎當時給他的上官玉盞的地址,新民大道36號友愛小區5棟501室。地圖上顯示,這地方現在是個街心公園,離市中心的步行街很近。公園是十年前才建成的,至于它的前身——友愛小區,以前是地質勘察局的職工樓。網上能找到的信息也就這麽多了。而搜索“上官玉盞”,搜索引擎給出的信息只有一條:您是要搜索玉盞嗎?

憐江月點開這條關聯搜索鏈接,得到的只有一條注釋:玉盞,酒的別稱。

他就在網上臨時找了個離公園很近的小賓館,就在新民大道上,價錢合适。他先預約了一個星期。

之後,他查了查銀行存款,還頗有餘裕,足夠很長一段日子的花銷了。

憐江月在卞家學徒這麽多年,還是學徒的身份時,食宿都在師父家,身上穿的,平日裏用的也都由師父師娘包辦,成年之後,正式挂名出師,開始上手做一些訂單,卞如鈎都會支付他報酬。而他成日守在山裏,平日裏就愛爬爬山,和花鳥蟲草為伴,沒什麽花銷很大的興趣愛好,他收到的報酬裏的很大一部分,他都會補貼給卞如鈎,作為自己的食宿費,其餘便存下來。到了去杭州上大學的時候,他的存款已經足夠支付自己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了,可老師父偏不讓,說大學是他非要讓憐江月去讀的,學費生活費自然由他負責。憐江月拗不過老師父,只得聽從。不過,老師父給的生活費,他也全都存了起來,他實在是用不上——他吃飯就是去食堂,業餘時間不是和卞如鈎泡在實驗室,就是去圖書館,同學之間的聚餐出游,什麽看電影,什麽慶祝某某的生日,什麽唱k,打球,他都沒興趣,拒絕了一兩回之後,也就沒人來邀請他了。遇到周末,卞如鈎會喊上他一塊兒去外頭找一家飯館喝上幾口酒,他才會去學校外面走一走。

畢業那年,憐江月跟着師父回到了山上,過春節時,他把那些年師父給的生活費,外加那四年的學費,包成了個大紅包給了卞如鈎。卞如鈎收到這麽個紅包,是又開心又生氣,直和憐江月說:“我們師徒這麽多年,你還和師父分這麽清楚?”

憐江月着急解釋:“這些錢就當我預先給師父的,往後我在您這裏住的幾十年的食宿費吧。”

卞如鈎哈哈一笑,道:“那等這筆錢用完了,你就下山,自己立業去吧。”

憐江月更着急了,忙說:“那我就再繳。”他言之鑿鑿,“我不會下山的,除非師父趕我走,那我不得不走。”

憐江月從沒想過有一天他真的會離開了卞家,他也從沒想過,他這一走就再不想回去了,這一走,再想起卞如鈎,卞家的民宅大院,工房火爐,他只覺得頭昏腦脹,反胃惡心。他便在飛機上睡了一覺,下飛機時,人舒服了些,找了輛出租車往旅館去。

這泯市說大不大,從機場到市區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說小,卻也不算小,全市共有六個區,最大的密摩區,距市中心最遠,從前是邊關要塞,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憐江月坐在車上聽司機介紹了一路,泯市自漢朝起就是交通樞紐,如今更是三省通衢之處,光是火車站就有四個,西邊是茫茫大漠,市內卻是水色怡人,四條主流水系衍生出二十多條寬窄河流在市內流淌,更有湖泊數片,素有“塞上江南”的美稱。近年來沙漠旅游興起,露天觀星,古城探秘等戶外活動很受年輕游客的歡迎。三年前,這座西北城市被評選為“全國最宜居城市”第五名,算是在全國人民中間打響了名頭,房價由此居高不下。山。與三タ。

司機一邊侃侃而談一邊從後視鏡裏打量坐在後座的憐江月,問道:“小夥子,你也是來旅游的?背包游?”

憐江月道:“算是吧,”他問了句:“泯市的酒是不是很出名?”

司機一拍方向盤,旅游概覽似的說辭又是個沒完:“那可不是!說起泯市的酒,那最有名的要屬始創于唐朝的夜光酒了,葡萄美酒夜光杯啊,你以為這句詩誇的是杯子,是月光?那你就錯了,這說的是這杯子裏裝的酒,你一喝,那滋味,在邊關沙漠,枯燥乏味,沒有夜生活的年代你都覺得心裏美滋滋的,整個夜晚都是容光煥發啊。

“小夥子,你以為葡萄酒就是老外的專利?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個懂得生活品質的人,平時喜歡喝兩杯?喜歡品品酒?”

憐江月笑着點了點頭:“品酒說不上,也就沒事喝幾杯吧。”

那司機就從兜裏摸出了一張紙片,往後塞,道:“我這裏有張葡萄酒交流大會的入場券,免費送你,有空瞅瞅去?就在步行街上,不哄你,真果的,真真的,你可以上網搜搜,這個交流大會三年才辦一次,不光國內的酒商擠破了腦袋要一個參展的位置,國外也好多人來呢,全是高鼻子老外,要不你說這個泯市飛機場怎麽叫國際機場?就是因為有國際航班,要接待國際友人啊,我前幾天才接了一幫子法國人,他們說起話裏那喉嚨裏像卡了痰,我看法國的紅酒也不怎麽樣,燒喉嚨!容易起痰!”

憐江月就看着那張券,沒伸手拿,司機一皺眉,有些埋怨地又說了:“你拿着嘛!我給你送到賓館,你看這大白天的,你報了什麽一日團了嗎?你有什麽活動安排嗎?沒有吧?我就帶你過去,不瞞你說,這展會是我外甥辦的,他就是泯市葡萄酒貿易協會的總經理,娃娃夠攢勁,我這個當舅舅的有面,”司機比了個大拇指,“不然我一個開出租車的哪去拿到這麽高級的展會的門票?我是沒時間去,我得養家糊口啊。你看啊,到了賓館,你先去登記,我等你,然後我給你送到展會門口,不打表,我就收你個十塊錢,你看怎麽樣?”

司機又把入場券往後塞了塞,憐江月不太好意思了,拿了那張入場券看了看。券上印着中英雙語,還有微信公衆號可以掃,展會地址在步行街上的酒文化大廈。

他就搜了下這個展會,還确實有這麽個展會,網上多是好評,好些人說免費派的酒不錯,還有調酒表演,魔術表演,模特走秀可以看,有的是自己去的,有的是旅游團帶去的,不強制消費。內場照片也是拍得有模有樣,确實有不少外國臉孔。

司機又看了看他,說:“真不是騙你,要是騙人的活動,早就被人曝光了,你說是不是?”

憐江月倒不關心這展會的真假,想到司機和泯市的酒文化有些聯系,他就問道:“上官玉盞這個人您聽說過嗎?可能不是賣酒的就是釀酒的。”

司機搖了搖頭:“你朋友?”

“我找她。”

“網上認識的吧?”司機笑了兩聲,“這名字是真名嗎?你可別跨省過來被人給詐騙了啊,這是哪本武俠小說裏的人名吧?”

憐江月笑了笑,也就沒話了。那司機又沖着他好一陣笑,到了新民賓館,憐江月下了車,進去登記,回頭一看,司機把車停在賓館門前,下來抽煙,看到憐江月,朝他一笑,扭過了頭去。

憐江月辦好手續,提着行李去了房間。他從窗口往樓下看了看,那出租車司機還沒走,還在抽煙,這時,司機和那個剛在樓下給他登記的賓館前臺湊在了一塊兒抽煙,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什麽。兩人的方言口音都比和他說話時重了許多,憐江月聽不太懂。他就從窗邊走開了。

這旅館房間就是個招待所的規模,方寸之地,木板單人床,鋪着粉紅大花的床單,床罩上墊了塊毛巾,木板桌子,木頭衣櫃,桌上放着個熱水瓶,另有兩個玻璃水杯。

憐江月打開了衣櫃,打算把衣服挂起來,卻被一股花露水味熏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再往裏一看,衣櫥裏躺着兩只死蟑螂。他找了張紙巾,把蟑螂拿了出來,扔進了浴室裏的垃圾桶。浴室雖小,倒還算幹淨。

那衣櫃裏的味道實在太刺激了,憐江月洗了個手,把行李放在了床上,開着衣櫃通風,便下了樓。

到了大堂,就見那出租車司機站在門邊,笑呵呵地看着他,拇指往身後比劃着,說:“怎麽樣,瞅瞅去?”

憐江月說:“我随便走走。”

他就出了門。那司機跟着他,道:“那去步行街逛啊,我正要交接班了,順路,給你打個八折。”

憐江月道:“新民大道36號,就在前頭,我走個十分鐘就到了。”

司機一盤算,笑得很誠懇,說:“不打表,收你三塊,你就當做個慈善,買個輕松,這年頭,三塊錢,連一瓶黃河都買不着。”他還伸出手來:“我姓沈,年紀肯定比你大,叫我老沈就行了,咱們交個朋友吧。”

這話憐江月倒愛聽,他下山到現在,還沒交到一個朋友,他就和老沈握了握手,道:“那您就是我出門在外交的第一個朋友。”

老沈替他開了車門,憐江月道:“我姓憐,豎心旁的憐,您随便怎麽稱呼我都行。”

老沈也上了車,疊聲說:“豎心旁,豎心旁,少見,少見。”

他把車開出去沒多久,就到了36號,老沈往外一瞅:“這是個公園?”

憐江月道:“您要沒事,就在門口等一等我,我下去看看。”

老沈望了望公園,看了看憐江月,一笑,熄了火,在車上坐着。憐江月下了車,進了公園,公園太小了,就是一些樹圍着一座涼亭,亭子外放着些健身器材。此時,只有那涼亭裏圍坐着些老人。

憐江月過去和老人們打了個招呼,問道:“幾位在這附近住了有些年頭了吧?”

一個下着象棋的老人頭也不擡,使勁朝他擺手:“不要保險,不要保險。”

老人的對手——也是個白發斑斑的老人了,就說:“不要什麽紅外線紫外線按摩椅,不要,不要。”

憐江月不太好意思了,說:“我想打聽個人。”

下棋的,看棋的都不搭理他。他說:“一個叫上官玉盞的。”

離下棋的人群有些距離的一群打毛線衣的老太太裏,一個穿花襯衣的問了句:“你也是報社的?”

憐江月看了眼她,走到老太太跟前,笑着點了點頭。老太太一啧舌頭,就說:“不都和你們說過了嘛,她和小包結了親,就在酒鋪裏幫着賣酒,是個精明的人,能幹!別人家的事我們還能知道些啥?不都是關上門窗過日子?”

那邊上一個老妪就問了:“就以前開職工樓下面那家賣酒的吧?”

那一個看棋的老人說了:“那現在那可是百年老字號了,小包還在的時候就搬步行街達哩咯。”

憐江月說道:“那現在得是大老板了吧,沒那麽容易見到了吧?”

穿花襯衣的老太太聽了,古怪地看着憐江月:“不是你們報社裏的人說她傻了,老年癡呆了,住在養老院裏等死呢嘛?”

憐江月不好再問下去,那些打毛線的老太太們忽而嗓門全高了,七嘴八舌地質疑起了他的身份:“你是晚報社的吧?”

“身份證拿來看看。”

“記者證,名片拿來看看。”

憐江月一個頭兩個大,轉身就跑了,回到出租車上,一拍老沈,說:“晚報報社,走!”

老沈打了個哈欠,說:“那有些遠,得打表。”

這時,公園裏的老人全跑了出來,追到出租車便,沖着憐江月指指點點。老沈怔住了,憐江月一拍他的裏程表,老沈這才清醒了過來,一腳油門,把車開出了新民大道。

又開了兩三分鐘,老沈回頭望了望公園的方向,笑着道:“憐小兄弟,你來這個公園見網友?結果見着個老太太?看把你吓的。”

憐江月搖頭苦笑,想起上回慫恿風煦微假扮別人男朋友,他竟然有模有樣地混了好一陣,這回自己假扮記者想套個話,竟這麽快就露出了馬腳,一露馬甲他就心虛得厲害,只想着溜之大吉。

老沈這時問他:“你去報社幹嗎?”

憐江月道:“登尋人啓事。”

老沈笑得更起勁了:“還找那個上官玉盞呢?還不死心?你們發展到什麽程度了?兄弟,你聽你沈哥一句勸,這個感情方面的事,你不能太鑽牛角尖。”

憐江月問了句:“步行街上有賣酒的百年老字號嗎?”

“有啊,萬象酒莊嘛,你等會兒要去買酒?你別不是網上查了什麽土特産攻略吧?這萬象的酒不劃算!什麽百年老字號,訛的就是你們這些外地娃娃,一瓶三千八,那都能買茅臺了,那是能宰一個是一個,電視臺都曝光過了,他們那裏的酒都是外頭批發過來,重新灌裝的,你要買酒那還是去葡萄酒交流大會看看,真不強制你消費,真不訛你。”

憐江月就也沒話了,到了報社,負責接待的前臺得知他的來意之後,撥了個內線電話,不一會兒,就見一個戴眼鏡,中等個頭,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踏着拖鞋,頂着一張油膩發光的臉,抓着一頭亂發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

男人走到櫃臺裏,點了根煙。那前臺是個年輕姑娘,皺緊了眉頭,捂住鼻子,用力敲了敲牆上的禁煙标志,男人無動于衷,問憐江月:“就是你要登尋人啓事?”

“是。”

“照片,微博,都有嗎?”男人抽着煙,拿出了手機,按着屏幕,和憐江月隔着櫃臺說話,看也不看他。

“微博?”

“人丢了你沒先在微博上發一條?報警了嗎?”

憐江月撓撓鼻尖,說:“我要找的人,我不認識。”

男人聞言,一擡頭,将憐江月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咬着香煙,露出個大大的笑容,抓了櫃臺裏的鉛筆和一疊a4紙,往不遠處的沙發座一指,道:“坐下說,坐下說。”

他笑着拍着那疊紙,連連道:“有故事,有故事。”

兩人就在沙發上坐下,男人抖着煙灰,把紙和筆推給憐江月:“來,來,你要找什麽人,你的聯系方式,寫下來。”

他還抓了一把憐江月的頭發:“你頭發留這麽長是什麽故事?發質還真不錯,你是洗發水模特?你怎麽這麽熱的天還戴個黑手套,就戴一只手,燒傷?殘疾?”

憐江月抓了抓頭發,邊寫邊說:“我想來登三個尋人啓事。”

那男人聽了,笑得更開心了:“好,好,有故事。”他就拿出手機開了錄音,放在桌上。

憐江月道:“一個叫張元壽,男的,應該是87年來的泯市,大概在種樹……”

“年紀多大?照片有嗎?”

憐江月被問懵了,就在微信上聯系了風煦微,還問那男人:“除了年齡,照片,還需要些什麽嗎?”

“他是你親戚?有病還是怎麽?離家出走?”

“就是突然不見了。”他低頭,寫下第二個要找的人的名字。

男人在旁,邊看邊念:“上……官……玉……盞……”看着這四個字,他嘶嘶抽起了氣,摸着嘴唇,低着頭,不停說:“眼熟,耳熟……”

他又問:“你親戚?”

憐江月道:“不是,我不認識她,應該是個女的,年紀我也不清楚,樣子我更不知道,以前應該住在新民大道一帶,據說你們報社的人好像……”

他說到這裏,那男人一拍腦袋,抓起了那張寫着上官玉盞名字的紙就道:“我想起來了!”他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沖進了辦公室,不見了人。

憐江月眨眨眼睛,前臺探出身子往辦公室裏看了一眼,朝他賠了個笑。憐江月在另外一張白紙上繼續寫:憐吾憎。找認識這個人的人。

他還寫下了自己暫住的地址和手機號,想了想,添了一行:提供有用信息者,必重金酬謝。

這時,那男人雙手抓着一份報紙,風風火火地跑了回來,他把報紙“啪”地拍在憐江月面前,戳着報紙就說:“上官玉盞!你看看!是不是!”

憐江月一看,男人不停戳着的是一則新聞标題:百年老字號面臨倒閉危機,外資注入能否重煥青春?

憐江月擡起頭,不明就裏:“上官玉盞?”

男人火急火燎地跺着腳:“你看嘛!不識字嘛?”

說着,他跪在了地上,臉貼着報紙,指着一行字就讀:“八十年代中期,在包萬象的第二任妻子上官玉盞的經營下,改良流程,包家酒鋪一度遠近聞名,從居民區搬遷至現步行街十六號,”讀到這裏,男人啐了口,“媽的這什麽句子,狗屁不通!”他跳過幾行,接着讀:“包萬象過世後,上官玉盞罹患阿茲海默,常常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得,”男人又罵了,“呸!這種時候抒什麽情!”

他又跳過了幾行,道:“釀酒秘方因此失傳,加上兩名子女無意繼承家業,擺在百年老字號萬象酒莊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宣布破産倒閉,或者接受日資收購。”

男人擡起頭,一扶眼鏡,指着新聞邊上的一幅配圖,得意地看着憐江月:“怎麽樣?人給你找到了吧!”

那新聞配圖裏,一男一女共同捧着一座精巧的酒瓶狀的獎杯。圖下标注的是:包萬象(左)和上官玉盞(右)在國際精品釀酒博覽會上獲得金獎。

男人一拍憐江月:“那這個上官玉盞還找嗎?”他又點了根煙,人鎮定了下來,問憐江月,“你和她是什麽關系?私生子?知道酒莊要被人收購了,想來分一杯羹?”

憐江月哭笑不得:“那我就直接去找她那兩個孩子了,我找她幹嗎?她阿茲海默,說不定都不認得我了,和她也談不成分錢繼承的事吧?”

男人哈哈大笑,抽出憐江月壓在手下的紙一看,道:“憐吾憎,咦,你也姓憐……”男人的眼睛發亮,眼鏡滑到了鼻頭上,幾乎要掉下去了,他癡癡地笑着,對憐江月道:“這回總是你親戚了吧?說吧,什麽故事!”

憐江月說:“他是我戶口本上的父親。”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是他親生的?他也突然不見了?”男人的目光斜斜落在報紙上,念叨着:“你剛才還要找一個叫張元壽的,沒聽過,沒印象,不知道,不認識,”他摸着下巴,自言自語似的飛快地說着話:“泯市種樹最出名的是個叫游四非的,聽說原先是在更北的溝子裏勞改,成天什麽也不幹,就是種樹。”

“這人在哪裏能找到?”憐江月問道。

“古城那裏的白金山白金村,前幾年市政府還給他頒了個治沙有功獎,幫助古城人民脫貧致富,電視臺去采訪,我們報社也去了記者,他都不肯見,怪人一個。”男人的眼珠一轉,又打量起了憐江月:“你也挺怪。”

憐江月笑了笑,這時,風煦微回他的微信了,他發來了一張張元壽的老照片,還有他的出生年月。張元壽要是活到現在,得有七十了。

另外,風煦微還告訴他,那天葛家院子裏挖出來的兩具屍骨确實是一男一女,死了有三十多年了,男的頭蓋骨碎裂,女的斷了三根肋骨,法醫初步判斷兩人可能都是因為傷及了內髒,內出血死去的。

警方目前正在積極排查三十年前的人口失蹤檔案,以确定死者身份。

憐江月将張元壽的年齡和長相告訴了那男人,男人在紙上記下,又道:“你等等,我給你找找那個游四非的地址。”

他就招呼前臺,說:“小周,打個電話給老馮,問問他那個種樹的游四非的地址。”

小周正在複印東西,沒好氣地說了句:“達成哥,老馮就在你隔壁桌。”

這叫達成的男人一笑:“我就一管中縫的,他是記者,寫稿的,隔行如隔山。”

小周嘆了聲,打了個電話,一會兒,拿了張紙片過來。達成把紙片給了憐江月,道:“那得開兩個小時車才能到。”

“兩個小時?都能到蘭州了吧?”

“那到不了,兩個方向,密摩那片就是沙漠,你到了那裏就知道了,看到黃沙地裏綠油油的一個尖尖,就是白金山了。”達成拿起憐江月寫下的信息:“等你回來,正好趕上晚報派出去,”他一彈手裏的a4紙,擡了擡下巴,“晚報中縫見吧。”

他又喊小周:“收下錢,寫個收據。”就走了。

憐江月去前臺付錢,小周小聲問了句:“你不是泯市的吧?特意來這裏找人?”

憐江月點了點頭,等着小周開收據。小周又說:“剛才沒吓着你吧?達成哥也不總是這樣。”

“他不算吓人吧?”憐江月不解了,小周瞪着眼睛看他:“他那瘋瘋癫癫的樣子,誰見了不吓着啊,他是不是一直和你打聽你家裏的事?一直琢磨你有什麽故事?”

憐江月笑着道:“我倒覺得他很有職業熱情。”

小周啞口無言了,憐江月就出了報社,一看老沈還在等他,他就過去把游四非的地址給了老沈。

老沈看着那地址,愁眉思量了陣,道:“朋友,這地方,客車站都不跑,都是搞沙漠游的旅行社包了大包才去,實話和你說吧,這就是壟斷,唉,我這要是打表那我就是把你當成冤大頭了,這樣吧,我帶你跑一趟,來回,算你五百,你先給我兩百押金,等我把你送回市裏了,再給剩下的,你看怎麽樣?”

憐江月就掏了兩百,上了老沈的車。

開了約莫一個多小時,出了一個全是黃土牆房子的村莊,老沈把車窗搖上了。風沙變大了,時時聽到碎石子拍打車玻璃的聲音,嘩啦嘩啦地,像是下着大雨。路兩邊已經不見人煙。老沈指着前面說:“進密摩古城了。”

可哪裏有什麽城?

憐江月就看到烈日黃沙,天空米白,地平線像是正在融化。風沙捶打着玻璃窗,他就算坐在車裏,四下車窗都關得嚴實,可還是覺得雙眼發癢發幹,總想揉一揉。

老沈開了冷氣,點了根煙,問說:“你這算是小衆精品游吧,朋友圈誰介紹的啊?”

他又問:“你那上官玉盞還在網上聯系得上嗎?”

這時,憐江月看到前方的灰黃色中忽地閃現出一點綠意,他指着就說:“就是那裏吧?”

老沈挪了挪屁股,伸長脖子,眯起眼睛一看:“沒錯。”他往左邊一指,“看見沒,古城牆!”

憐江月看過去,就看到一條細長的土埂,橫在路邊。老沈一笑,露出一口黃黑的牙齒:“遺跡,遺跡。”

他又指着北邊:“城樓,以前放哨的地方。”

幾塊黃磚牆突兀地豎在風沙中,像是随時都會化進這茫茫沙漠之中。

老沈說:“到了晚上就好了,晚上能看星星,還有流星,見過流星吧?”

憐江月搖了搖頭,老沈說:“沙漠觀星游你要不報一個,我一侄子就在旅行社幹這個。”

這話說間,那先前只是一點的白金山如今成了一個映在車前玻璃上,風吹也吹不走,沙怎麽也無法模糊它的輪廓的綠三角。又開了十來分鐘,這黃沙地兩邊漸漸能看到些胡楊樹了,耐旱的樹木,長得都十分高大,想來有不少年歲了,憐江月頓時感覺陰涼了不少,撲上車來的沙似乎也少了,風也小了,只是小聲地貼着車門經過。而眼前的綠意越來越明顯,也越來越耀眼,不多時,他們竟被一片綠林包圍了。老沈停了車,見到路旁一個趕着一群山羊的老人,問了聲:“謝四非哪達哩?”

老人指着身後:“葡萄田哩,忙着哩,東去三裏地!”

老沈就繼續往東開,憐江月放下些車窗,車外的綠樹林裏種的都是些果樹,有蘋果樹,有桃樹,還有李樹,無花果樹,這些樹下偶爾還還能看到些矮矮的葡萄樹,卷曲的葡萄藤在陽光下舒展身體。幾只土狗在樹林裏漫步,看到車來了,停在了路邊,默默地搖晃尾巴。

憐江月道:“就停這裏吧,我下去找找。”

他下了車,老沈也跟着下來,拿出了手機,四處拍照,好一通感慨:“泯市還有這麽個地方?”

憐江月一疑:“您沒來過?那怎麽知道客車也不過來?”

“哎呀,就是說這附近嘛,走,走,去找找你要找的人去。”老沈就跳進了一片葡萄田裏,漫天地喊:“謝四非!”

幾聲犬吠回應着老沈,沒人回話。

憐江月站在田上,在額前搭了個棚,找了一陣,在一排無花果樹下看到個頭頂草帽,正彎腰鋤草的人。他看了看已經走得和他有些遠了,還在東張西望,舉着手機不知是在拍照還是在錄視頻的老沈,朝着那鋤草的人走去了。

到了這人跟前,憐江月還沒說話,這鋤草的人停下了手裏的活,從腰間抽了條白毛巾,抹了抹額上的汗,搭在脖子上,坐在了一棵高大的無花果樹下,他擡起頭,看着憐江月,道:“你來啦。”

這人是個老人,或許有八十多了,一張臉炭黑,一雙手也是炭黑的,以前想必是個壯實的漢子,那臂膀上肌肉的線條還在。

憐江月難掩詫異:“你認識我?”

老人點了根煙,摘了草帽,說:“我不認識你,但是我知道,你會來。”

“你知道我是誰?”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知道一定會有人來。”一縷陽光從樹梢間漏下來,照着老人混濁的雙眼。他的眼神是那麽平靜。

憐江月就問:“你是張元壽嗎?四和非一上一下就是罪,你說你有罪,你有的是什麽罪?你認識一個叫憐吾憎的人嗎?”

老人直視着憐江月,說道:

“八七年十月三號的晚上,我在北京的家裏殺了我的妻子孫曉清,還有我的領導吳勉文。十月一號我開始翻新自家院子,準備種些果樹,誰知道二號的晚上,被我挖出了一條地道,那地道通往一個地宮,裏面有不少寶貝,我就在三號早上報告了我在文物局的上級吳勉文。吳勉文告訴我,晚上下班後,他會先來看看情況,再通知文物局看具體怎麽處理。他叮囑我要做好保密工作,将現場保護起來,以免被不法之徒得知後,盜取這批重要的文物。

“誰知,吳勉文就是那個見利忘義的不法之徒,他不光是個要盜取文物的賊,他還和我的妻子早就有奸情,早就是個盜人妻子的賊了。

“他們兩人合謀,先由我的妻子用安眠藥藥暈我,趁我昏睡,再把地宮裏的那些寶貝偷偷運出去。他們沒想到的是,安眠藥對我的作用微乎其微,我很快就醒了過來,将他們抓個正着,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和我求饒,我十分的氣憤,一掌拍死了吳勉文。”

老人說這些話時,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說到殺死了吳勉文,他的眼皮才動了動,才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但是他的聲線卻沒有一絲變化,神色也沒有變化,他繼續說着:“當時有兩個目擊證人,一個叫做郁玄東,報紙上說,他前不久過世了,另外一個,我只知道他是郁玄東的朋友,那天早些時候,我在故宮遇見他們,他們是偷偷溜進皇城的,在屋頂上比賽翻跟頭,兩人被我數落了一通,溜之大吉;晚上,他們就想來我家捉弄捉弄我,郁玄東你或許知道,他是個京劇表演藝術家,我不知道是他們誰的主意,總之,他們出現在我家時,一個化成了京劇裏的白無常,一個化成了黑無常,我要殺我妻子時,他們從屋頂上跳了下來,郁玄東喊了我一聲,我以為是黑白無常知道我殺了人,來抓我回去償命的,可我殺的是有罪之人,他們憑什麽要我償命,我一急一氣之下又一掌打死了我的妻子。

“要是當時郁玄東他們離我和我妻子近一些,以郁玄東的能力,或許他們能攔住我,不過,當時我實在太氣憤,太憤怒了,就算他們兩個出手阻攔,我也一定會和他們大幹一架。那時的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殺了那個賤人!

“當然,我後來就反應過來了,他們也表明了身份,他們并非什麽黑白無常。郁玄東就問我有什麽打算,我年輕時也唱過幾年戲,我在戲裏演過一個突厥大将軍,我常常演他,他是個反面角色,不是個好人,下場很不好,可每一次他出場,那都是威風凜凜,我都要演得好像不知道他的結局一樣,不知怎麽,那一刻,我就想到了這個大将軍。我說,我想去新疆,或者甘肅,總之,想去大漠,想去沒有人的地方。

“郁玄東的那個朋友聽了,就和我說,要是我實在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可以去泯市的新民大道的包家酒鋪找一個叫上官玉盞的人,只要說是憐吾憎的朋友,她就會照顧我。”

老人——或許該稱呼他為張元壽,抽了一口煙,沉默了。

憐江月道:“你們把屍體埋在了地下?那地宮裏的文物呢?”

張元壽道:“我不知道,我殺了人之後沒有心思管這些,就走了,就來到了泯市,但是我沒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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