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避暑山莊。

绮望閣。

“陛下,您又走神了。”崔貴妃輕輕推他一下,嬌嗔道,她順着蕭叡的目光望過去,只看到一棵松柏樹,其上攀附着茑草,綻放着淺黃色的小花。

蕭叡回過神,溫和一笑,站起身:“方才在想政事。”

崔貴妃道:“陛下,您陪我在園子裏逛逛吧,我還哪都沒去呢。”

蕭叡心浮氣躁,耐着性子應付她:“讓管事陪你逛,朕心裏挂念着事要辦,你帶上侍衛和宮女,四處逛逛,只是別去湖上玩,仔細出什麽意外。”

崔貴妃乖巧道:“陛下不陪我,有什麽好玩?陛下且去處理政務,臣妾等陛下回來。”

待送走蕭叡之後,崔貴妃才沉下臉,幸得之後奴婢禀告皇上的确回了書房,而不是去別的嫔妃那裏,才讓她心情稍微舒服一些。

他們自抵達避暑山莊之後也有三四天了,陛下在她這裏時,總有幾分心不在焉,夜裏也不歇在她的屋裏,還要回去睡。

感覺陛下的心情很煩躁,究竟是為何?近來海晏河清,處處升平,應當無事困擾陛下才是,陛下還缺什麽呢?

不知怎的,她就想到懷袖。

先前陛下出行,旁的妃子都不帶,也要帶上懷袖,這次反而沒帶,留了懷袖看家。如果這次陛下還帶懷袖,那她便能篤定兩人之間必有貓膩,偏偏沒有帶,是以如今又覺得兩人或許真的只是君臣關系。

也說不定,陛下這樣煩躁,只是因為來了避暑山莊以後有些睡不慣吧。

但願如此。

蕭叡已經好幾日沒睡好了。

他一想到懷袖就難受,那個女人可真是得寸進尺,仗着被他寵愛,一而再再而三地違逆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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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着,必須冷冷懷袖,讓懷袖知道她也沒那麽受寵,特意這次不帶懷袖。

白日裏還好些,有事可做,家國大事最重要,可以心無旁骛。

夜裏歇下以後,他還是會想起懷袖,明明他帶了好幾個妃子過來,個個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待他也溫柔小意,視他為天一般,任他采撷。

哪個都比懷袖乖。

懷袖就從不會用崇拜的目光仰望着他,總像是在悄無聲息地燃燒。

可是讓他安心,縱使懷袖有諸般叛逆,但他們能夠互相信任。

跟別的女人躺在一起,他根本不能安心入睡。只有抱着懷袖的時候睡得香甜。

今日只是看到庭中的花草,叫他想起一句詩:

茑與女蘿,施于松上。未見君子,憂心怲怲;既見君子,庶幾有臧。

茑草和女蘿,攀援在松柏之上才能生長,沒見到你,我憂心忡忡,見到你之後,便煩惱全消了。

懷袖就是他的茑草女蘿,離了他活不了的。

他頭一回那麽嚴厲地訓斥了懷袖,晾了她這麽多時日,懷袖應該已經知錯了吧?後宮別的女人,被他冷了以後馬上就學乖了,懷袖又不是個蠢笨的女人,肯定會改。

還是把懷袖叫來吧。

明日早上他就寫信,蕭叡如此想,一個人躺上床。

避暑山莊濃蔭清涼,即使是在三伏天,卻一點都不熱燥,夜深人靜,萬籁俱寂。外頭值夜的內侍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忽地聽到屋內有起身的動靜,趕緊打起精神伺候,醜時還未到寅時,陛下坐在床頭,陰沉的吓人,道:“掌燈,筆墨。”

不行。還是睡不着。

現在就把信發出去。

蕭叡心想,懷袖也夠木的,不知道要主動來與他認個錯,認了錯,他便原諒她了嘛。

這一恍惚,回過神,就看到紙上鬼使神差地寫着亂糟糟幾個字:朕思你……

蕭叡把這張宣紙抓起一揉,扔了。

他又寫了一版訓斥懷袖的,洋洋灑灑數百字,寫完自己讀一遍,覺得太兇了,算了算了,再寫一個吧。

推翻數遍,寫了一個時辰,他就是真的作文章也用不了那麽久,改來改去,最後只留下一句:宮中可還安穩?若無甚要事,朕準你來避暑山莊。

從天黑寫到天邊擦亮。

蕭叡封好密信,命人八百裏加急送回京城,一刻也不準拖,以最快的時間把信送到懷袖的手上。

蕭叡按了按額角,心裏盤算,快得話,三四日之後,懷袖就會到了吧?再忍忍就是了。

沒等那麽久,才兩日,懷袖的回信到了。

此時蕭叡正在與一衆嫔妃看歌舞表演,內侍過來耳語兩句,他立即起身離開,回書房,關上門,拆開信。

懷袖足給他寫了兩張紙,蕭叡不由地一喜,再往下看,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懷袖每個字都透露着畢恭畢敬,先是詳細周全地禀告宮中一切安穩,并無差池,但她還有許多事要做,非常忙,無法抽身,還望陛下諒解。然後搬出了太皇太後,表示,年底便是太皇太後的壽辰,去年她就開始準備,日子愈發臨近,怠慢不得,她一定會扶助陛下孝思不匮。

總而言之一句話:忙,不去。

蕭叡捏着這兩張紙,惡狠狠地盯住娟秀整齊的蠅頭小楷,直想撕了,手指攥緊,把紙都捏皺了。

他運氣平息,過了好一會兒才穩下來。

這信寄回來的這樣快,她當時一收到就寫好回信了吧?連猶豫都未猶豫,就不想來嗎?皇帝的話她都敢不聽,真是反了。

但他還是把這兩張紙鋪平,收藏起來,才回去繼續看歌舞。

本就沒甚心情,這下更掃興。

避暑山莊的總管特意從揚州買回幾個瘦馬,姿容絕色,練了一整年,就等這一日叫陛下看兩眼,賞一句,陛下若是要收用就更好了。

開宴時還好,不知發生了什麽,陛下出去了一趟,再回來臉色就極其難看,殺意騰騰。

他多瞥了一眼,有個舞姬被吓得腳軟,一個趔趄,舞陣瞬時亂了,紛紛瑟瑟發抖地下跪。

樂聲也停了。

無趣。蕭叡俯視着這些跪着的女人,覺得與懷袖像,又與懷袖完全不像,懷袖不會這樣發抖,她膽子大的很。

阖宮上下所有女人的膽子加起來,都沒有懷袖一個人狠。

一時寂靜。

龍威之下,連貴妃、德妃亦不敢出聲。

蕭叡把怒意忍回去,重新裝出溫柔仁恕的模樣,安撫了幾位愛妃,讓舞姬退下,倒沒責罰。

這一點讓崔貴妃甚是滿意,山莊總管準備了好些美人,有兩個連她看了都覺得是傾城之色,陛下一個都沒收用,定是嫌棄她們身份卑賤。

夜裏放煙花。

蕭叡攜衆妃在怡景閣高處看焰火燦爛。

星芒撒天,珠光落海,美不勝收,引得衆女贊嘆。

蕭叡忽地想起八、九年前時,他和懷袖一起看煙花。那年父皇曾帶他一道來避暑山莊,懷袖則是随侍皇後跟來的。

晚上煙花會,大家都去高處的閣樓看煙花。

他把懷袖偷偷叫出來私會。

月上柳梢,人約湖畔。

懷袖不願意,但還是來了,匆忙地問:“有什麽事你快說吧。”

蕭叡拉她的手:“沒、沒什麽事,我就想見見你。”

懷袖睜圓雙眼,又急又氣:“沒什麽事你把我叫出來,若被人發現怎辦?”

他非拉着懷袖的袖子不放:“你且等等。”

只聽“啪嚓”一聲響。

煙花蹿上靛藍的夜幕,霎時綻開,光落在粼粼的湖面上,被柔柔地漾開。

蕭叡緊握着她的手,問她:“是不是很好看?只有我們倆在這看。”

懷袖不再說要走,望着他,眸中似映着星火,兩人都臉頰緋紅,牽着手。

他們那時都還年少,明明也親近過了,卻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手心緊張到冒汗,好怕被發現,心跳如擂鼓。

像是發生在昨天,那時懷袖也還是個小丫頭,身材纖細,比他矮一個頭,穿一身水藍的宮女服,梳着簡單的垂環髻,低下頭,羽睫慢慢翕動時,像一下一下地撓他的心尖。

蕭叡問:“我可以親你嗎?”

懷袖點點頭。

她擡起頭,微光漝漝的一雙秋水明眸,只被望一眼,他的心底便化作一團柔情,紅着臉輕聲對他說:“你親了,就放我回去。”

如今他倒是坐在了無人能及的高處看焰火,卻沒十五六歲時與懷袖在堤下偷看的美。

蕭叡回去,鋪開一張新紙,又寫了一封信給懷袖:

裁得天孫錦一織,火樹星橋銀合花。

懷袖,你想看什麽煙花?朕給你放,過來一道看。

寫完封好,再命人八百裏加急送回去。

皇宮。

辰時。

側門處,一輛不起眼的青蓬馬車往外駛去。

懷袖坐在車中,亮過腰牌後被放行,外面先是安靜,漸至鬧市,吵鬧起來。她撩起簾子往外看,街道兩旁,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車夫問:“尚宮大人,先去哪?”

懷袖道:“去城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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