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懷袖正等在花廳。

一個身穿靛藍布裙的小姑娘端上茶點, 她生得精瘦,瓜子臉,皮膚黝黑, 濃眉大眼, 兩人才一打照面,彼此都怔了一怔。

可不正是她先前救下的那個要賣身葬母的小姑娘郦靈嗎?

懷袖依稀記得她曾說過她哥哥是镖師, 自別後倒沒再打聽她的消息, 見她神采奕奕, 顯是過得不錯,不由地颔首,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見,小姑娘。”

郦靈驚喜不已地小跑上前, 粲然一笑:“大姐姐!”

又與雪翡打招呼:“雪翡姐姐。”

卻不認識米哥兒,便說:“這位弟弟好。”

懷袖是隐姓埋名背井離鄉,不過沒改變面容, 假如在宮中見過她的人, 一眼就能認出來了。

然而在京城,能見過她的起碼都是三品大員, 等閑小官可跟她說不上話,現在出來了,她成了市井小民,卻是她見不着什麽官老爺了。沒想到竟然正好能遇上郦靈,可真是巧,反正郦靈也不知道她身份如何,懷袖也不緊張,還端茶來喝,問詢郦靈近來情況。

懷袖自己沒察覺到, 雪翡卻有幾分感覺,懷袖一與十幾歲的小姑娘家說話,即便溫聲細語,也不免帶着尚宮的架子,兇是不兇,就是讓人忍不住緊張,在她面前總覺得站也站不對,說也說不好,不知不覺地就被她把事情都問出來了。

從郦靈的話中,懷袖得知,在她去後不久,郦靈的親哥哥郦風便趕回老家,祭拜過母親之後,她就随哥哥一道去了镖局,镖局的當家老夫人也是仗義之人,答應了讓她做點雜活,給吃給住,也有一份微薄的工錢。

郦靈笑着說:“如此,我便在這住了下來,平時做點端茶倒水、擦桌灑掃的活兒,我氣力可大了,一個能頂三個,真的。”

懷袖見她如此活潑,心裏也為她高興。

郦靈方才意識到自己滔滔不絕說了那麽多,似乎有些失禮,不好意思地紅了紅臉,道:“大姐姐,你是來镖局做什麽的嗎?你若不嫌棄,我可以先幫你打聽打聽。”

懷袖大大方方地答:“自然是來雇人走镖的,我要去臨安,想雇人護送。”

郦靈怔了一怔,登時疑惑起來,盡管她并不清楚懷袖的身份如何,但連知府在她面前都要殷勤讨好,必定是個貴人。上次懷袖身邊就圍着一群武藝高強的護衛,她瞧着那拳腳,絕非等閑之輩,像懷袖這樣的人,怎麽又忽然成了孤身一人,還需要去外面找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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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為人機敏,不會多嘴,想着懷袖定然有她的原因。懷袖是她的恩人,她照辦便是,回過神,便積極地道:“我去問問我大哥吧,姐姐,我大哥武藝可好了,他們說我大哥去考武狀元也使得的!我讓他護送你吧。”

懷袖一聽便樂了,不巧,武狀元她見過幾個。武狀元可不止要考拳腳,還得考兵法策論。

她沒把郦靈的話放在心上,小孩子嘛,崇拜自己的哥哥姐姐太正常不過了,她也覺得她的姐姐是全天底下最溫柔最漂亮的姐姐。

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這天底下有點能耐的男人都想得遇貴人、出人頭地,闵朔如此,尹景同亦如此,但凡是個沾了功名利祿的男人,都不會覺得女人更重要。

蕭叡身邊一抓一大把的大內高手,個個都武藝超絕,就算是蕭叡本人也是個紮紮實實的練家子,尤其使得一手好槍。當年他的養母打壓他,他就裝成不好讀書的樣子,只勤于練武,讓養母覺得給她的親兒子養一個打手弟弟卻不錯。

她還在坤寧宮當差那會兒,有時就會偷偷去看蕭叡練武,話本裏寫得是虎虎生風,英姿勃發,實際上哪有那麽好看,大半日苦練下來,他的前襟後背都被汗浸濕,曬得厲害,衣服一脫,脖子往上和脖子往下是兩個顏色,泾渭分明,真是好笑。

她見一次,就笑話蕭叡一次。

蕭叡便會被她氣得故意撓她癢癢,多親她幾下,還說:“這還不是為你練的嗎?”

她納悶地問:“怎麽就成為我練的了?”

蕭叡說:“這不是練腰力嗎?你試試便知道了,我這練得好不好。”

懷袖一想起來,又有些想發笑,被雪翡喚了一聲,才反應過來自己走神了。

懷袖這才自覺荒唐,她怎麽無緣無故地想起蕭叡來了?

“請問您便是搭救了我妹妹的秦姑娘嗎?”

聞言,懷袖擡起頭,舉目望去,卻見一位年約二十餘歲的青年昂首闊步地走來,他身着利落的短褐,頭戴方巾,腳蹬皂靴,一身布衣卻被他穿得煞是好看,大抵是因為他寬肩窄腰、長手長腿,又生得劍眉星目,俊朗清爽。

懷袖淡然一笑,點了點頭:“是。”

“我們坐下來談談吧。”

~~~

蕭叡正在書房批折子,屋裏安靜而冷清,桌上映照的燭光之中出現了一道小小的黑影,撲簌簌地在折子上亂竄,蕭叡擡頭望去,瞧見一只飛蛾撲上燭火,被焰火撕裂,發出一聲微不足道的聲響。

一個人影出現在他身邊,蕭叡卻沒慌張,他回過頭,望向此人。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見這個人了。

他的父皇。

若是懷袖在他身邊,他就不會夢見父皇。

現在懷袖走了,父皇便又入夢了。

父皇仍是死時的模樣,僅穿着裏衣,蓬頭垢面,嘔出的血浸透了他的胸前。他在位近四十年,年輕時也是一名美男子,但随着歲月的摧殘,年老以後耽于酒肉美色,皮松肉垮,身材臃腫,齒搖發疏,其實可以稱得上可怖了。

別人不知道,他心知肚明,他的皇位來得并不算正,他或是設計或是直接,把能争帝位的兄弟都殺光了,父皇臨終前已別無可選,被他軟禁在乾清宮中,寫下了傳位诏書。

但便是在死前,父皇都沒認可他,譏諷地說:“朕從未想到竟有一日會是你站在這裏。”

仿佛在用眼神說:“你不過是一個賤人之子,居然敢肖想玷污皇位?”

他憋着一股氣,想要做給父皇做給天下人看。

是,他是從未被看好過,曾經沒人覺得他能當皇帝。

他沒有被當成過儲君,他是出身卑賤,可他就是坐上了龍椅。他既然當上了皇帝,他就要當得比他父皇更好,讓那些昔日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待。

他再回過神,發現自己獨自在王殿之中,高坐在龍椅之上,身邊空無一人,一片黢黢黑暗。

滿身是血的父皇站在他面前,問:“你覺得自己當好這個皇帝了嗎?”

蕭叡道:“我做得比你好。”

他覺得無論怎樣,他都比父皇幹得更好。父皇殘暴不仁、剛愎自用還沉迷酒色,而他是個勤奮、謙虛、仁恕的好君主。

父皇對他可怖地笑了一笑,朝他走去,道:

“你以為是你得到了皇位嗎?不是的,是他選擇了你,是他在控制你。”

“你正在一日一日地變成我的模樣。我的兒,你瞧瞧,你與我越來越像,我們可真是一對親父子。”

“你日漸醜陋,連你最愛的女人都棄你而去了。”

蕭叡在父皇的眼眸中瞧見自己的倒影,坐在的龍椅之上的他,竟然也在緩緩地腐壞。

蕭叡悚然一驚,終于從這場噩夢中醒來,像是從冰窟窿裏撈出來一樣,遍體生寒。

他下意識的低頭看自己的手,好生生的,并沒有腐爛。

哦,原來是他在批奏章時睡着了。

有人來禀,說送懷袖去臨安的護衛已經回來了,正在外面候着,是否要召人過來。

蕭叡想了想,懷袖已經離開了十二天另七個半時辰。

他沒去找懷袖,也沒向人問懷袖,也盡量不去想懷袖。

懷袖的東西他全收了起來,沒有看一眼。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主動去戒掉懷袖,也是為時最長的一次。

不知是否能成功,總歸是他最争氣的一回了。

可才聽下面的人提起懷袖,蕭叡心下便開始難以按捺,他真想問,他想知道懷袖過得好不好。

不行,不行,他忍了這麽多天,不能功虧一篑。

蕭叡咬了咬牙,沉聲道:“不必了。朕都說過了,不準在朕面前提起那個女人。”

夜裏。

蕭叡卻怎麽也睡不着,止不住地擔心,這宮外和宮裏不一樣,沒有他的保護,還帶着兩個小拖油瓶,懷袖能過得好嗎?她就不害怕嗎?

思來想去,還是問吧,安心了才好睡覺,總不能耽擱明日上朝。

就一句。

他就問一句,最後問一句,他以後再也不問了。

大半夜的,蕭叡起身,披了件衣服,黑着臉,把人叫過來問。

護送懷袖去臨安的護衛細細地講一路上發生的事,然後說到了懷袖在金陵找保镖,而她抵達臨安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聘請郦風當她的私人護院,郦風答應了。

蕭叡聽完,一言不發。

屋裏突兀地響起一聲木頭碎裂的響聲,原是椅子把手生生被他捏裂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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