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皇宮突然變了天。

一直說岌岌可危的太皇太後還吊着一口氣, 剛生了孩子、仍聖寵不衰、如日中天的皇貴妃秦氏卻毫無預兆地薨了。

冊子上只寫了短短的一句話:皇貴妃秦氏,年二十七,四月初三, 急疫而卒。

皇貴妃聽上去貴重, 但來來往往百年間,宮裏也出過不止一個皇貴妃, 死過不止一個皇貴妃, 倒無甚稀奇。先前還有臣子為皇貴妃的盛寵而心生憂慮, 擔心到時皇後入主東宮之後,皇上依舊寵妾滅妻,壞了規矩。

但皇貴妃自己交了鳳印,皇後又沒進宮, 且靜觀其變,待看後事如何……卻沒料到,皇貴妃突然沒了, 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然後,皇上也跟着病倒了。

卧病在床, 長眠不醒。

蕭叡記不大清後來發生的事,他的記憶是破碎的,只有一些斷斷續續的碎片,他無論說什麽,自己都像是聽不見,卻覺得自己像是聾了啞了,一點聲音都沒傳到心裏。

他記得自己抱着懷袖跑出去,滿身是血,他站在門口, 卻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該去哪找大夫,倉皇無措,手抖個不停。

在此時此刻,至尊無上的皇權亦毫無用處,他覺得自己在天地之間,彷如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什麽都做不了。

只有用最後的一絲理智,命人趕緊套了馬,乘馬車去找禦醫,在黑夜中一路狂馳。

他把懷袖抱在懷裏,想要焐暖她正在冷去的身體,握着她的手反複親吻,不停地對懷裏的人說話:“袖袖,袖袖,你醒醒,我帶你去找禦醫。”

“你一定會好的,你別睡好不好?”

“寧寧還在宮裏等娘親回去呢,你忍心抛下寧寧嗎?你想想寧寧好不好?寧寧才學會喊‘娘’啊。”

“你不喜歡我便不喜歡吧,你想想寧寧好不好?”

“我求求你,你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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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睜開眼睛啊,你罵我啊。”

“袖袖,我求你了,你罵我啊,罵我啊。”

來不及去太醫局,直接去了太醫正家。

醫正被吓了一跳,大半夜的都睡下了,突然被皇上咋開門,還鮮血淋漓地抱着皇貴妃上門。

他不敢多問,趕緊給皇貴妃診脈,一摸脈象,再探頸息。

這人都死透了……

皇上問怎樣:“将醫藥庫開了,用什麽要都可以,朕準了,朕都準。”

他跪下謝罪:“……皇貴妃已薨。”

蕭叡提了劍就要砍他,幸好有順王在,将他攔下:“你殺他有什麽用?殺了他懷袖就能活嗎?不過給懷袖徒添殺孽,害她到了地下下輩子投個好人家的胎。”

“你活着你要她為你當牛做馬,她死了你還要接着害她嗎?”

蕭叡深吸一口氣,扔了劍:“再去找個大夫,再去找一個,換一個禦醫,快點,把人都叫過來!!!”

醫正仍伏地不起:“陛下,醫者可救活人,卻不能活死人。”

蕭叡眼睛赤紅,頭發淩亂,滿身狼狽。

他難道不明白嗎?他當然知道懷袖死了,誰都救不了了,但明明,明明他眼前的懷袖還像是好好的,只是閉着眼睛而已。

怎麽就死了呢?

他又抱起懷袖,走出屋子,下意識朝皇宮的方向走去。

他看到巍峨高聳的宮牆,已有溟濛的光。

天亮了。

懷袖的手也涼了,就算他把懷袖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也焐不熱了。

那個曾與他手牽手在黑暗的冷宮小道裏穿行,與他偷偷接吻的小姑娘就這樣死了。

他無力地跪坐在地上,把人緊緊地摟在懷裏,親吻她的額頭,無聲地哭泣。

曾經有個小姑娘,眼睛亮着光,高興地對他說:“我的老家在江南的一座小村子裏,我家門前有一條小溪,等到時,我出了宮,便回去。我想開一間女塾,教別的女子讀書識字,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閑到老。”

他不以為然,開玩笑說:“那好,那我就做個農夫,給我們的女先生種菜獵肉,哈哈哈。”

縱有皇權如何,還不是連這樣一個小女子的命都挽留不住。

不是留不住,懷袖就是他一步一步逼死的,他連怪罪別人都不行,他自己就是罪魁禍首。

他再也無法找借口了。

那碗藥是懷袖自己服下的,也是他親口喂懷袖服下的。

蕭叡看到父皇站在他面前,腐爛可怖。

父皇對他說:“我早說了吧,你就不适合當一個皇帝。不過都一樣,是皇座選了你,不是你自己坐上去。”

“每一個皇帝都一樣,誰坐到了哪裏,都會變成這副模樣。”

蕭叡低頭看自己,已經開始爛了。

他站在皇座之前,他的兄長姐姐都在此處,抓着他的腿,要将他往下拖。

他怔怔地坐下,猶如被裹屍布纏住,不得動彈,腐爛從下而上地蔓延上來。

蕭叡閉上眼,沉入一片漆黑深潭,不知過了多久,他再醒來,依稀聽見有個人在叫他:“七郎,七郎。”

像是袖袖的聲音。

蕭叡睜開眼,看到袖袖正在看着他。

是十六七歲時的袖袖。

懷袖推了他一下,催促道:“你快起來,該回去了,不回去的話就要被人發現了。”

蕭叡愣愣地問:“發現什麽?”

懷袖皺眉,像在看傻子:“發現我們暗通款曲啊!”

懷袖自顧自坐起身,薄被從她的身上滑落下去,她也不管蕭叡的目光,背過身去,開始穿衣服。

蕭叡懵了,他已經分不清這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懷袖明明死了啊,死在他的懷裏,他一看到懷袖要走就慌張,就算是夢,能再多做一刻夢也是好的。連忙從背後抱住她:“袖袖,袖袖,你別走。”

懷袖不耐煩地說:“七殿下,您別折騰我了,再不回去就要被皇後娘娘發現了。”

懷袖回過頭,被吓了一跳:“你幹什麽啊?怎麽要哭了的樣子。”

蕭叡紅着眼睛說:“我夢見你死了,你死在我面前。”

懷袖笑了下:“什麽啊?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蕭叡哽咽地道:“我怕是做夢。”

懷袖湊過來親他一下:“好了,別傻了,不是在做夢,行了吧?”

蕭叡又說:“我夢見你自殺了。”

懷袖像是覺得很荒唐似的說:“我自殺?我怎麽會自殺?我才不想死呢。你這做得什麽夢啊?”

“好了,放開我吧。”

蕭叡仍抱住她不放,近乎挽留地說:“袖袖,我們成親吧。做我的妻子,好不好?我這就去跟我父皇求。”

懷袖更覺得好笑:“你上次不是還嫌棄皇後給你找的那位小姐是庶女,身份太低嗎?人家好歹是小姐,我還不如她,我是給皇宮簽了賣身契的奴婢而已。”

蕭叡急忙說:“那我也只是宮女生的皇子啊。”

懷袖又說:“別開玩笑了,你不是想要當皇帝嗎?你娶個宮女當正妻,還怎麽做皇帝。”

蕭叡說:“我現在就去求父皇。你等我。”

懷袖臉紅。

他們手牽手去找了皇上,皇上竟然真的允了他們成親。

成親不過兩月,懷袖有了身孕。

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孩子一生下來,不必人教,他便很會帶孩子,比好多丈夫都要帶得好。

人人都羨慕懷袖躍上枝頭,嫁了個好丈夫。

他們雖不算般配,但是琴瑟和鳴,夫妻恩愛,春天便一起去踏青,夏天采荷,秋天蹴鞠,冬日堆雪。

他的兒子生得特別聰明伶俐,冰雪可愛。

蕭叡對此心滿意足。

真好,真好。

他已經忘了計較這不是夢,他太喜歡這裏了。他當了個手無實權的閑散王爺,娶了懷袖做他的妻子,沒有別人,只有他倆,他給懷袖撫琴梳發描眉。

別人說懷袖身份低,又不妨礙他過日子,他覺得喜歡就好了,他才不管世間的閑言碎語。

多好啊。

袖袖嫁給了他,做他的妻子,要與他白首不離。

卻又見到懷袖在屋子裏縫一件衣裳,他多看了兩眼,奇怪地問:“這是什麽衣裳?怎麽看着像是給小女娃娃穿的。”

懷袖說:“是啊,這是做給寧寧的。”

寧寧?

寧寧是誰?

蕭叡恍惚了一下,再回過神,發現自己站在空寂無人的宮殿之中,懷袖穿着一身嫁衣,滿身是血。

孩子的哭聲如破囊般灌入他的耳中。

寧寧,是寧寧在哭?

蕭叡深喘一口氣,咳出一口血,光從眼縫漏進來,太刺眼,周旁亂糟糟一片。

“醒了醒了。”

“皇上醒了。”

有人對他說:“懷袖死了,要是你也死了,寧寧誰管?怕是沒過兩年就跟着你們一起去了。”

蕭叡緩過這口氣,心口還是很疼,他坐起來,道:“把寧寧抱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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