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孽徒之三

池先秋睡得并不安穩,他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碰他的臉,只是被魔氣折騰得累極了,一直醒不來,只能皺着眉頭表示不悅。

那東西分明是不想吵醒他的,可越是輕柔的動作,就越弄得他臉上癢。

最後他睜開眼睛,抹了把臉,卻只抓住一片紅葉。

原來是風在弄他。

池先秋揉了揉臉,覺着身上不燙了,才從寒潭裏爬出來。

先前池風閑坐的那塊石頭後邊,放着一件疊得整齊的月白披風,上邊還有一個白瓷瓶。不過這個白瓷瓶裏裝的不是丸藥,而是山楂丹。

他披上披風,嚼着山楂丹回去。

玉京門群山,有七峰十四山,各小山嶺無數。掌門獨居最高峰問天,傾雲在問天而南。

傾雲原本也是一座高峰,玉京開宗老祖雪夜飲醉舞劍,一劍将其削平,傾雲才成之為臺。削下來的山頂而今還在正殿石階下立着。

但也正是因為老祖那一劍,引出水源,傾雲臺後山才有寒潭。千百年後,給需要時時降溫的池先秋居住正好。

而今修真界與魔界雖無戰事,卻也相看兩厭。池先秋身帶魔氣的事情,只有池風閑一人知曉,不便讓旁人知道,池風閑便讓他獨居于傾雲臺。

池先秋回到家。

如今飛雪的高臺上,還只有一座小木屋。等大徒弟來了,這座小木屋就會變成兩層的;再等小徒弟來,就會擴建成小院。

與尋常修士不加裝點的洞府不同,他的屋子是怎麽舒服怎麽來的。從進門就鋪着毯子,牆上挂着常開的花束,躺椅邊擺着水果點心,還有一個小火爐。

他脫下鞋襪,赤腳踩在毯子上,将披風挂在躺椅椅背上,然後坐在火爐邊烘幹頭發。

原本是掐一個口訣就好的事情,但他很喜歡這種暖烘烘的感覺。他喜歡一切能夠讓他覺得自己還活在人間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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烘幹頭發,他從木架子上拿出自制的日歷與記事本,裹好毛毯,縮在躺椅上,在紙上寫寫畫畫,用仙鶴羽毛制成的羽毛筆。

一個“李”字,一個“顧”字。

他苦惱地抓了抓頭發:“新系統,你在嗎?”

“嗯。”

“我想問一下,我重生之後,我先前那兩個徒弟下落如何?”

“若無意外,整個世界重置,他們也重入輪回,與你一般,只是不會保有從前的記憶。”

“那還好。”池先秋在兩個字下邊各點了一個墨點,“可是我總覺得,從前那些事情,我也不是記得很清楚。”

“你原本是要去第二個世界的,記憶清除了一半才過來,記不清楚也是平常。”

“原來如此。”

新系統沒有再說話,池先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他總覺得有些事情飄飄忽忽的,落不到實處。

池先秋吸了吸鼻子,平複心情,翻開日歷。今天是九月廿六,他今年一百六十歲,算來,兩個徒弟現在應該都才七歲。

七歲,兩個徒弟七歲的時候,都在哪裏呢?

池先秋忽然想到什麽,坐直起來,在紙上寫出幾個數字。

他大徒弟李眠雲,中州李家的嫡長子,身份顯赫,但是小的時候被妖魔擄走過。後來池先秋在魔界游歷,才遇見他。當時他十歲,已經在魔界一個無名小島上流浪了快三年。

池先秋把人救下來,要送回李家,但李眠雲滿臉糊着眼淚鼻涕,拉着他的手不讓他走,池先秋便順勢将他收做徒弟。

這也是李眠雲特別黏他的緣故。李眠雲看似顯貴,是修真界的不世之材,後來還創立了仙道盟,自任盟主。其實小的時候,李盟主連睡覺都要牽着池先秋的手,片刻也離不得。

而小徒弟顧淮山,是魔界尊主的私生子。他的事情,後來魔界來接他的時候并沒有透露太多。池先秋只知道他生母早逝,不為魔尊所喜,又被魔後忌憚。他在一次躲避追殺的時候,逃到了人界與魔界交界的一個邊陲小城,在那裏躲了十來年。

所以,按照時間算,兩個徒弟現在都在受苦,或者正在受苦的路上!

池先秋一驚,合上記事本,丢開毯子就要出門。右肩上的海棠花燙了他一下,他把手覆在肩上。強行壓制魔氣。

玉京門是劍修門派,天下第一大宗門。宗門弟子皆着藍衣,緊紮袖口,身負長劍,發帶與腰帶上或有松竹暗紋。

已是九月底,在山下各處招募新弟子的內門弟子紛紛回到玉京門。

池先秋匆匆換了衣裳,拿上東西,才下傾雲臺,迎面就遇上一隊弟子。兩個內門弟子帶隊,身後跟着十來個從各地挑選的年輕弟子。

玉京門雪山連綿,銀裝素裹,建築古樸,初來的弟子們沒見過這樣的景致,忍不住低聲驚嘆。

隊伍最後,一個不起眼的男人慢慢地走着。

他只穿着單薄的粗布麻衣,卻是一副毫不畏寒的模樣,脊背挺直。古怪的是,他的面上戴着一個鐵面具,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邊臉。

他對玉京門的景色并不感興趣,旁人贊嘆,他卻連眼睛也不擡一下,只是随着隊伍往前走。

直到細細的風聲吹過他耳邊。

他擡眼望去,只見身着月白服制的男子乘風而來,池先秋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身形瘦削,眼眸漆黑,但唇色微淡,看起來身體不是很好。他擺出沉穩的模樣,卻有些偷穿大人衣裳的天真。風劃過他的廣袖,輕輕搖動腰帶上墜下的銀鈴。

——師尊。

男人望着他,如同望着九天之上的神祇。

隊伍停下,帶隊的兩個內門弟子帶着他們作揖:“小師叔。”

玉京掌門池風閑只有池先秋一個徒弟,他比其他弟子都要高出一輩。只是對着這樣的臉,弟子們無論如何都喊不出“師伯”兩個字,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成了“師叔”。又不知是什麽時候,還添了一個“小”字。

男人慢了半拍,行禮時,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喊的卻分明不是“小師叔”。

池先秋朝他們點了點頭:“不用客氣。”

面相較為嚴肅的內門弟子知白道:“小師叔這是要去哪裏?可需要知白帶着弟子們幫忙?”

出于體質原因,池先秋不常下山,就是傾雲臺也不常出,對外只說是閉關養病。他忽然出來,弟子們多問一句,也是應當的。

“不用,我去一趟鍛劍堂。”池先秋頓了頓,“你們帶新弟子上山來?”

他不太會和陌生人寒暄,有時候說的話就是看得見的事情,顯得傻傻的。

弟子們也不敢覺得他傻。

知白點頭應道:“是,都是南邊來的新弟子,早晨才到,正要帶他們去住處,然後去領試煉任務。”

池先秋想了想,最後點點頭,說了一個字:“好。”

尴尬地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知白先開了口:“那小師叔,我們就先走了。”

他又點頭:“好,有事情可以來找我。”

哪裏敢呢?他們就算去找掌門長老,也不敢去打擾整日待在傾雲臺的小師叔。

但弟子們嘴上還是應了。

池先秋趕着去鍛劍堂,抿着唇角,很着急的模樣,腳步匆匆,與他們擦肩而過。

忽然有什麽東西掉在他的腳邊,他往前走了兩三步,才反應過來。停下腳步回頭一看,确有一塊烏色的木牌靜靜地躺在雪地上,很是顯眼。

他快步上前,将木牌撿起來,目光一行人之中轉了轉,然後追上走在最後邊的男人。

“小友?”

男人應聲回頭,袖中的手攥緊,看不見面具下的表情。池先秋再往前走了半步,把木牌遞到他面前:“你的東西。”

男人比他高出一個頭,垂眸看他的時候,只看了一眼,便克制地收回目光。

他不接,池先秋便再把東西往前遞了遞:“怎麽了?”

男人緩緩擡手,捏住木牌的另一邊,再近幾分就能碰到池先秋的指尖,他卻不敢再逾越。仿佛正竭力壓制着什麽,他的嗓音低啞而顫抖:“多謝。”

池先秋覺着他有點熟悉,在衆人面前不好表現,只能按下心思不再想。他松開手,朝男人溫和地笑了笑:“小心,東西掉在雪地裏,過一會兒就找不見了。”

“是……”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平複心情,“弟子知道。”

直至池先秋轉身離去,那人還捏着木牌站在原地。

東西是他故意丢在池先秋腳邊的,他原還想同池先秋多說兩句話。可是在池先秋開口的時候,他只覺得四肢身體被定住了,喉頭哽塞,哪裏還開得了口?

他握住木牌的另一邊,想要将池先秋的溫度攏在手心,可惜木牌冰涼,池先秋并沒有在上邊留下太多的痕跡。

池先秋走遠了,連背影都看不見了,他仍舊站在原地不動,同行的弟子們笑道:“越舟也有今天,真是奇了怪了。”

自南方一路行來,他們在途中遇到過一些流散的妖魔,也受過傷。為求保險,帶隊的師兄總是讓他們三五結隊行動,偏偏這個叫做越舟的人,總是獨來獨往,卻從沒被妖魔傷到,有幾回反倒還幫着帶隊師兄收服妖魔。

他們都覺得這人厲害,又覺得他冷血,今日見他這樣出神,呆得像失了魂,都忍不住打趣。

另一位守墨師兄咳了兩聲:“別吵別吵,敢在背後議論小師叔,小心掌門長老打斷你們的腿。”

他走到越舟面前,再次嚴肅提醒:“越舟,謹言慎行。”

越舟把木牌收進懷裏,最後往池先秋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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