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孽徒之十三
顧淮山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池先秋就起身走到他面前。
“這位小友可是有事?”
顧淮山搖頭,将點心放到池先秋手裏,喉頭尚哽塞:“仙長請慢用。”
池先秋把點心交給越舟,從袖中拿出一塊碎銀子遞給他:“多謝。”
顧淮山伸手去接,那塊碎銀還帶着池先秋指尖的溫度,沉甸甸地砸在他的手心。
他不知道從前世什麽時候起,他與池先秋這樣面對面站着,只是說兩句話,都變成了奢望。
大約是他入魔之後。
他将池先秋的溫度緊緊地攥在手心,收進懷裏,生怕被人搶走。
見他這副模樣,池先秋只覺得奇怪:“怎麽了?”
顧淮山回神,搖了搖頭,只道:“有事可以……喊我。”
“好,多謝小友。”
顧淮山再朝他點了點頭,最後不舍地收回目光,轉身離開,幾乎是落荒而逃。身後門扇輕響,池先秋把門關上了。
池先秋關上門之前,還多看了兩眼送點心來的夥計的背影。這個人,怎麽這麽像他長大之後的小徒弟?
雖然臉不像,但是身形和動作都給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池先秋嘆了口氣,心道,池先秋啊池先秋,你真是瘋魔了,看誰都很熟悉,搞替身也沒有你這樣搞的!
越舟看向他:“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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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池先秋回過神,回到位置上坐下。
越舟将點心擺在他面前,給他續了茶。
池先秋嚼着沙棗,目光又落在自己這個新來的大徒弟身上。
他話少,從來不問什麽事情,但是池先秋要做什麽,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在池先秋自己開口動手之前,就幫他辦好了。就算是偷偷下山,來關外尋人這樣的大事,他也從來不問。
這樣很好,但也不好。
越舟是上乘劍修,年歲也和他相當,但畢竟已經已經是他的現任大徒弟了。自己要再收個徒弟,得告訴他一聲,還得緩緩地告訴他。
前世要收小徒弟的時候,大徒弟也跟他鬧了好幾天的脾氣。
吃醋這種事情,不分年齡段。
池先秋将點心咽下去,喚了一聲:“越舟。”
“師尊。”
“我來關外找那孩子,你覺着……”
“師尊若要收他為徒,我并無異議。”
池先秋見他神色淡淡,不像是介意,也不像是毫不介意。
他想了想,站起身,拍拍越舟的肩,對他委以重任:“我要收的那兩個徒弟以後不太對付,說不定要把修真界和魔界攪得天翻地覆。你來了就好了,到時候我們一人拉一個,他們就打不起來了。”
前世就把修真界攪得天翻地覆的李眠雲:“……徒弟知道。”
日頭漸起,客棧大堂裏往來的客人漸多,小夥計跑上跑下的,忙出一頭熱汗,轉頭卻看見新來的那個夥計坐在後門臺階上躲懶,手裏拿着什麽東西,正看着出神。
他湊過去想要看看,才靠近,那人就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像大漠裏常有的頭狼的眼神。
小夥計被吓了一跳,再看他手上拿着的不過是尋常的一塊碎銀,稍微松了口氣,壯起膽子道:“你在這兒幹什麽呢?一塊碎銀子罷了,真貪財。”
“不是……”
“我知道,是樓上那位小仙長給的嘛,我也好久沒見到出手那麽闊綽的客人了。”小夥計也從懷裏拿出一塊碎銀,嘿嘿笑道,“小仙長給我的還大一些。”
他把銀子收好:“別發呆了,快去招呼客人,說不準還能遇上這樣……”
看着他手裏比自己大了一圈的銀兩,顧淮山沒由來地有些煩躁,他随手變出幾個銀錠,丢給小夥計:“閉嘴,滾……離開。”
夥計的面色一下子就黑了,但看在錢的面子上,他還是選擇拿錢默默走人。
顧淮山坐在石階上,低垂着頭,表情落寞。
其實池先秋就在樓上,他現在馬上換回真身,去找池先秋,雖然肯定會把人吓壞,但是池先秋肯定……應該不會不要他。
師尊一向心軟,罵他兩句“胡鬧”,頂多再動手打他兩下,他死皮賴臉地受着、蒙混過關就是了。
可是他不敢。
他好像做了太多的錯事,從前沒心沒肺的,不覺得有什麽,而今想起,再站在池先秋面前,實在是心虛得很。
他入了魔,做了魔界的尊主,挑起與修真界的戰争。他還刺了池先秋一劍,甚至池先秋也是為這件事死的。
還有最要緊的一件錯事,他從來都不敢想起,也怕池先秋提起。
池先秋要是說起這件事情,他就真的萬劫不複了。
總之他不敢以真身出現在池先秋面前,他只敢趁着他睡着的時候,悄悄地過去看看。
從前太過自私,肆無忌憚地揮霍掉了池先秋待他的好,現在該是他還回來的時候了。
正出神,身後忽然傳來小夥計熱情的招呼聲:“兩位仙長要出去?”
顧淮山聞聲回頭,果然看見池先秋背着小竹箱籠,從木樓梯上走下來。
他想上前,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個小夥計用望着散財仙人的目光看着池先秋,向他伸出相扶的雙手。
池先秋抿着唇角,忍住笑,正經地咳嗽了一下,落了地,問道:“你在此處多久了?”
小夥計笑着道:“四五年了,咱們這間客棧是城中最大的客棧,城中大事、往來人等我都清楚,小仙長要問什麽盡管問我。”
這也是池先秋選在這間客棧的緣故。
池先秋思忖着道:“我有個遠方伯爺,幾百年前魔界進犯,他身為修士,在此處禦敵……”
“啊?伯爺?幾百年前?”小夥計驚呆了,“那小仙長……”
“我已過百歲。”
小夥計徹底恍惚了:“一百歲?這不是十七歲嗎?”
池先秋輕咳兩聲:“我前幾日收到消息,才知道原來伯爺在雁回還留有後代,所以我特來找尋。”
小夥計拍了拍自己的臉,好讓自己清醒過來:“啊,仙長說說那孩子的特征,我也好幫仙長想一想。”
“這孩子約莫七歲,從小……呃,父母雙亡,所以在街頭流浪。不過他天生根骨好,身手好,也很聰明……”
一邊的顧淮山聽見這話,心中微動。
池先秋還是記得他的好的,更在別人面前給他留了面子。
所謂的根骨好,就是碰瓷麻利,不留痕跡;很聰明,其實就是愛耍小聰明,并不見得真有多聰明。
“這怎麽找起?”小夥計想了想,“仙長不如去城外的道觀看看?那些沒處去的小孩子都在那裏,據說他們還有個頭頭,若是讓他幫着找,應該會方便許多。”
“好,謝謝你了。”
池先秋再給他塞了一塊銀兩,小夥計笑得眼睛都沒了:“小仙長有事再找我。”
池先秋應了一聲,喊上越舟就要出去。
越舟方才就覺得顧淮山古怪,所以這回多看了他兩眼。而顧淮山只在池先秋面前乖巧,在這個師兄面前,向來是無所顧忌,甚至多次挑釁的。
也不知道越舟看出來了沒有,顧淮山無所謂。反正都是假的,你不揭穿我,我也不揭穿你。
小夥計殷勤地把他二人送到門口,池先秋忽然想到什麽,停下腳步,對夥計道:“能不能幫我裝一些沙棗蜜?”
夥計豈有不應,連忙去後廚給池先秋裝上幾個大紙袋的沙棗蜜。
顧淮山看着,愈發紅了眼睛,師尊連他小時候愛吃的零嘴都記得。
而池先秋今日特意穿了身新衣裳,并不顯擺的尊貴,就等着小徒弟來“碰瓷”。小徒弟又愛吃這個,要是不來訛他,說不準聞着味兒就來了呢?
從前旁人都說他的小徒弟是狼妖,只有他知道,他的小徒弟是小狗。
在外邊逛了一圈,可惜小狗并沒有主動找上他,只能他去找了。
照着小夥計的說法,一路行至城外,果真有一個道觀。
從外面看去,這個道觀已然廢棄許久,殘破不堪,半邊已經倒塌,另半邊苦苦支撐,很可能熬不過下一場大漠裏的風暴。
池先秋上前,跨過門檻,敲了敲門
然後門掉了。
他被吓了一跳,靜止一般站在原地,裏邊的一個小孩子不幹了,沖上前,才扒拉住池先秋的衣袖,池先秋迅速往他張開的嘴裏塞了一顆沙棗蜜。
小孩子立馬住了口,砸吧着嘴,不舍得把棗咽下去。
池先秋趁機看了一眼道觀內。
這裏邊還算幹淨,一張缺了腿的桌子,桌上擺着各種樣式的缺口茶杯,五六床舊被褥排在避風的角落裏。
前世他直接把小徒弟帶走了,至于小徒弟的朋友們,只是托分堂的堂主幫忙照顧,也就沒有來這裏看過——倘若小徒弟之前就待在這裏。這回自己親眼見着了,才覺得不是滋味。
越舟見他神色微動,也知道池先秋又心軟了。
不論顧淮山此後是入魔,還是挑起戰争,只要找到了他,池先秋都會把他帶回去了。
他也有些不是滋味。師尊總是這樣偏心,不論小徒弟做了什麽,都一如既往地待他。
那個小孩子意猶未盡地把沙棗咽下去,重又恢複兇狠的模樣,擡頭看他,瞬間又變軟了。
一半是被沙棗收買的,另一半是,他還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神仙哥哥。他沒底氣地說:“你得賠我們的門。”
“好,我賠。但是你年紀太小,說不準數目,你能不能帶我去找能做主的人?”
那小孩子歪了歪腦袋:“但是老大讓我留下來看門……”
“現在門壞了,你不用看了。”
小孩:?
“我不是這個意思。”池先秋從袖中拿出幾張符咒,分別貼在門框上,“那這樣就好了。”
設好了屏障,将道觀封鎖起來,小孩親自試過了,才帶着他去找老大:“老大在外邊掙錢呢……”
不遠處的草棚下擺着一張桌子,正是酣戰,圍觀的人裏三層外三層的,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驚呼。小孩子跑上前,仗着自己身量小,擠進人群中。
池先秋站在外邊,踮起腳尖看了看
他這是在掙錢嗎?這是賭錢!
而後人群忽然安靜下來,自動分開兩邊,方才那個小孩子站在另一個小少年身後,指了指池先秋:“老大,神仙哥哥把咱的門弄壞了,要賠錢。”
妖魔的七歲不似凡人的七歲,那小少年看起來已經是尋常人十來歲的模樣了。
若是池先秋不親自來一趟,單托人照着七歲孩童的模樣來找,肯定是找不到的。
少年架着腳坐在牌桌前,衣裳短了一截。在外逃亡這麽些年,早已将他的體格鍛煉出來,露在外邊的手臂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肌肉,富于少年人的野性,像一匹矯健的小狼。
他用草繩高高地綁着頭發,露出棱角分明的面龐,臉上還有些舊傷。一雙綠色的眼睛,斜斜地朝池先秋投去一瞥,上下打量他時,發着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