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笑書
江南水災, 百姓流離,但人們卻不去京城逃難, 反而直往槐城而去。
“還好,身體底子算不錯,去領了粥和饅頭用了,再喝一副藥,便沒有大礙了。”女子的聲音從幕笠後傳出來, 随後收回搭在男子手腕的雪白指尖。
“多謝槐仙娘娘。”那人急忙道着謝将位置讓給了下一個人,轉頭去了另一邊領粥和饅頭。
如今已是百年後,現在是第六世。
當年歸塵死後,笑書卻一朝破而後立, 與木靈佛心相融, 法力大增,成了真正的大妖。
長息告訴她,這個世界規則強大, 若是真想改變, 讓他和樂度過,而非慘死, 便要她自己悟, 自己積功德, 若是她在他這一世過了劫難甚至直接飛升成神,自然便可以算作他度了她, 而不需要他付出性命代價, 往後三百年, 也就此斷絕。
她幹脆将歸塵埋葬在曠野,紮根于此,将他軀體護住,不準蛇蟲鼠蟻侵犯。
不再掩藏妖的身份,與周圍村民托夢,讓他們來尋她解救。
百年來,她在這兒早已出名,亦有不少除妖士被她治療,因而如今她的聲名,早已傳遍天下。
成為人人皆知的槐仙,雖是槐樹所化,但一心向佛,拯救蒼生,這麽多年來,人們已經對她十分敬仰。
便是當今聖上,也被她醫治過,只是她從不參與人間政事紛争,否則一個國師之位,亦或是淩駕皇朝,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也由此,她一心佛門,才讓帝王放心不少。
因為她拯救過不少人,也有不少人為了積累福報,便連着捐獻銀錢米糧。
她招來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做了木頭身軀讓她們幫她将這些東西都布施出去,座下也有不少精怪投靠,受她點化向善。
這一世,她要更厲害,不止是力量,更是聲名,她要比歸塵還要強,到了天災之時,所有人想的就不會是他去死了。
這兒因她所在,百年之內起了一座城池,喚作槐城。
那小皇恩寺多少年了,漸漸地,人們也跟着叫槐恩寺,只因一則前朝帝王當初建此寺廟就是為了一顆槐樹,二則槐仙在此,那古代語言各有不同,有的念快了,皇恩寺皇恩寺,恍惚聽着就像槐恩寺,口口相傳的,也就成了如今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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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她在,那些流民們反而不敢鬧事,她給了飽腹吃食,又幫着瞧了病痛,安置了休息的地方。都是受苦了的,也都安穩睡了。
天色暗下去,總算是做完了,笑書搖了搖頭,近一個月都沒有好好休息,實在頭疼。
“槐仙娘娘,粥飯都發放完了,饅頭還剩下些,我派人送去了槐恩寺布施,您瞧瞧還要做些什麽?”來人是個嬌俏的丫頭。
她是山中一顆人參精,當年被人用紅繩套牢了跑不掉,哭了一整夜,引得笑書過去瞧見救了下來,便從此賴在她這兒了。
那戶人家無意發現她,用紅繩套牢了,卻是盤算着等幾日她葉子再長長再來,到時候帶着工具,細細挖掘,每一絲根須都是不能有損的。
笑書帶走她,去了那戶人家,給治好了卧病在床的老人與妻子,又留下百兩紋銀,全當抵了因果。
“你怎麽也跟着那些凡人胡亂叫人?”她淡淡一笑。
“嘻嘻,書姐姐本就是槐仙人嘛,我看姐姐,可比那些真神還要好呢。神仙們受着香火,人間有難卻是冷眼旁觀,要麽便收了法相不受香火,要麽便拿人手軟做些實事才是正經。”她撲過來抱住她一只手臂。
笑書卻笑着搖頭,“他們本就沒逼着誰供奉,凡人哪,一有不順心的,便只知道求神拜佛,讓神佛都幫他了了,自己只需要跪地上供便能快活度日,哪有這樣的,神佛自己又沒許下什麽承諾。”
參參皺着鼻子,又覺得她才是對的。
“行了,你下去吧,我去小皇恩寺轉轉。”她笑着打發人。
“姐姐又去槐恩寺,年年月月都去,也不知那裏有什麽勾着姐姐的魂兒。”參參嘟嘴,又轉轉眼珠,湊到她面前,“莫不是,有個俊俏小和尚?姐姐看上人家,這才成日裏去晃。”
“渾說什麽,那兒是我栖身之地,我最初,便是生長在此處。”她輕笑。
待到打發完了人,她戴着幕笠便上山了。
今生,她并不打算和歸塵再次相見,便是遇着了,他也不會知道是她。
只因此生的歸塵,修為更甚,能看破前緣,她不會讓對方相自己的面。
一步一步走在青石臺階上,這臺階都是幾百年了,上面布了細微的青苔,一到下雨便濕滑的很,因而小皇恩寺的和尚們便在兩邊做了圍欄,讓人們上下也好有個依靠。
等到她走完臺階,擡頭一瞧,皇恩寺門前這會兒沒有守門僧,只有一個孩童盤坐在門前,擡眸和她對視。
隔着幕笠,她眸光輕顫,于他只是輪回走一遭,于她,卻已是百年時光。
“阿彌陀佛,小僧歸塵,見過槐仙人。”他站起身來,小小的身軀微微颔首行禮。
與之前都不一樣,他此生修為高深,幼時便已經極為成熟明事,再沒有那份童兒稚氣了。
“不敢當槐仙之名,信女見過小師父。”頓了頓,幕笠輕動,她也跟着合十回禮。
“小僧于三日前逃難而來,父母雙亡,被寺中收養,生來會辨因果,算到今日有一有緣人要來,便在此等候。”他小臉上一團孩氣,只是眼眸平靜。
“小師父是生來的神佛,信女不敢。”她輕聲回。
“小僧與仙人冥冥中頗為有緣,只是未見仙人面目,難以辨別,可否……”他提出要求。
“信女亦是心向我佛,曾發下宏願,不讓任何人見信女容顏,還望小師父海涵。”她如此道。
聞言,他不是強求之人,只得作罷。
算人者算不了自己,歸塵亦是,他只能通過笑書去看前塵,卻無法看透自己。
她向他走來,雪白幕笠長紗飄飛,拂過他的肩膀,他垂眉斂目由她進入。
擦肩而過,笑書眉眼依稀,他卻未曾見到,只聽那女子聲色輕柔,“且,信女為妖,本不該與小師父有什麽緣法的,想來……許是小師父認錯人了。”
她随之走遠,小和尚擡起頭來,轉身看着她的背影,蹙眉疑惑,他能明顯感覺到此女與他命盤牽扯相系,兩人之間十分緊密,緣分厚重難以忽視。
她随意逛着,又經百年蹉跎,小皇恩寺早已不複曾經輝煌,但約麽是山下的槐城,它的香火還算鼎盛,只是人到底是少了很多了。
牆面上留下斑駁的痕跡,腳下踩碎了枯葉,發出輕輕沙響,她一寸寸丈量過來,擡眸望向寺中的天空,只覺得心神安寧可期。
畢竟,再次見到他了吧。
不知不覺,她如同往常多次來到這兒,沒了那顆槐樹,這兒終于在百年時光裏被拆除,因為幾代高僧都死的離奇,這兒再也沒有禪院了,如今成了一處菜園。
地裏種着小菜,綠油油惹人喜愛。
她在此伫立許久,神色怔忪,身後一直跟着的歸塵也陪着站着。
不知過了多久,歸塵上前越過她身前,推開籬笆進了菜地,徑直走向菜地邊角的水井口。
幕笠沒動,他提了桶打水,小小的身形微顫,将水提上來,拿了水瓢開始給菜澆水。
“阿彌陀佛,槐仙不知,此處乃是由小僧負責。槐仙來此,想來也是緣。”他澆完了,又回去打水。
伸出小手去拉繩索,雪白指尖接過繩子,幕笠近在咫尺,她清淡的聲色傳入耳中,“小師父,還是我來吧。”
她輕而易舉的将水提上來,然後一點一點将整片菜地澆完。
“阿彌陀佛,多謝槐仙相助。”他站在一邊道謝。
“非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小師父乃是孩童,豈有信女看着的道理。”
“小僧看過本寺的運,本早已要敗落,是因着槐仙暗中相助,才到了如今。若說謝,更是為此。”他再次道。
水瓢一定,她接着澆水,跟着搖頭一笑,“那自是不必,信女本就是由着寺中受佛家點化,如今只是還了一場緣。”
将水桶放在井口,她又看了他一眼,神色一如以往,通身氣度情态,從未變過。
兩人又是默默到了寺廟門口,她這次不再與他說什麽佛法,更不費心找些由頭,只是與他安靜在一塊兒行走,便覺得,已經是極好。
到了門前,她一如前生回眸,他站在臺階之上,“阿彌陀佛,槐仙好走。”
她在幕笠後微笑,肆無忌憚的仔細看清了他,“多謝歸塵……小師父相送,信女告辭。”
他再次颔首,沒有絲毫異樣不同,她釋然一笑,轉身下了臺階。
山風徐來,吹動了幕笠薄紗,一片飄飛而起,卻恰好遮住了他清淡的眼,再看時,她已只剩背影。
面對着層層臺階,她背對着他越走越遠,露出一張嬌俏的女兒面,只是神色恬淡柔和,眼眸含着祝福溫柔。
心靜如水,卻蘊含厚重。
既如今見了,那此去經年,往後幾十載,只願他和樂安康,做他最愛的佛,然後安然輪回。
此生,都不必再見了。
你終成了我的願,我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