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笑書

笑書一路慢悠悠的往回走, 她之前安撫了尋過來的一衆流民,這次出來第一時間就去了江南地區。

還好那邊的官員不錯, 第一時間就進行了處理,來尋她的那一小股都是自己被吓破膽,只想着找活神仙的。她也能理解,這些人愚昧而信奉神佛,一遇天災有這樣的行為不算出格, 好在他們一路上并沒有做什麽壞事。

江南那邊是正值季節河道破堤,淹沒農田房屋,這些日子已經降了水位。

本身自然之理,與老天爺挂不上鈎, 笑書也就發動自己樹木的本能, 召喚防風固水土的林木前來河堤兩岸駐紮,将堤壩修築提高,做好疏通, 為城中的人看了康健之态, 這才在諸人俯身恭送中走了。

她沒有做更多,人間自有它的發展狀态, 本不該她這樣的來插手。

給參參傳了信, 讓她給流民發放銀錢幹糧, 告訴對方可以回到家鄉了。

走着走着,笑書忽而回身, 看着身後的人, “不知聖僧緣何跟着信女?”

他平靜颔首, “阿彌陀佛,貧僧此次欲要趕往鹿城,那裏有極惡之人,貧僧前去度化。”

“度化?不知是度化往西天我佛,還是度化向地獄?”她湛然一笑,突然問。

歸塵一愣,緩緩擡首看着戴着幕笠的人,“槐仙,世人皆知,出家人不度人往地獄。”

她看着他,神色溫柔,輕聲道:“對啊,可……我知道,聖僧總是不一樣的。”

兩人彼此對望,隔着幕笠卻仍是覺得這一刻信念相通,即便不再開口,都能有一個人知道,你全部的想法和表達,她懂得你、明白你、理解你。

歸塵彎起唇角,面上神色柔和,約麽是還未到弱冠之齡,看着染上一分少年歡喜,眼眸也流露出喜色。

“槐仙果不愧是寺中神樹,心性靈透,與貧僧信念相合,恨不能引為知交。”他說着,連話語都有極淡的歡快。

笑書轉身往前走,并不回他,只幕笠下眼眸彎彎,“我本以為,和尚都是一個模樣,全是淡然的世外高人,無有情緒,無有波動。”

“聖僧果然不同。”她又總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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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塵跟在她身後,語帶細微疑惑,“阿彌陀佛,卻不知這樣說法從何而起?我等佛家弟子,只是戒驕戒躁戒怒,本身亦是肉體凡胎,各有不同的。”

“這樣來說,聖僧難怪被人瞧上了娶回家,如此性情,誰不歡喜?”她随意道。

歸塵斂眉,“阿彌陀佛,那女施主只是執迷罷了,本性并非大惡之人,貧僧原想将她度化。”

他是看過的,那三當家的雖是個強人,可是卻未曾沾染血氣,并沒有人命官司在身。

“說起來,聖僧已經與她拜過堂了,如此,也算破戒了吧?”她故意道。

歸塵卻是平靜,“非也,世間姻緣,講究你情我願,貧僧只願侍奉我佛,與那女施主的這份緣,本不算數的。且身若琉璃,心不染垢,自然安穩,我佛自在。”

“聖僧愛萬物衆生,那……這衆生,可有那麽一個特殊?讓聖僧待之與旁人不同?”她背對着他,腳步不停。

原本以為不會有答案,可不想他不過略略想了一瞬,便淡然而堅定的回道:“有的。”

足下一定,她緩了緩,又提步繼續,“信女可否知道,是誰?”

“槐仙。”

她聽見他語氣淡漠,但卻含着平靜和鎮定,似乎只是極為自然的一句話。

她背對着他站定許久,直到他腳步不停的走上來,見她還沒動,便疑惑的看過來,“阿彌陀佛,槐仙?”

“聖僧,何出此言?”她嗓音含着澀。

歸塵神色不變,雙手合十,微垂眼簾解釋道:“槐仙乃是有緣人,與貧僧與我佛有緣。且貧僧将槐仙看做知交,自然不同。”

笑書眼眸輕閃,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受虐太久了,竟覺得格外滿足了。

她忽的一聲輕笑,不知是自嘲,還是諷刺自己太過貪心。

她總是不滿足,總是覺得不夠,可在這世上,如此多年,便是她是一棵樹的時候,他就已經将她看的最重要了。

想想,她到底想要什麽呢?他的愛,他已經給了,只是愛情他本就沒有,她如何苦求,也是徒勞的,他沒有便給不了,可他已經将能給的給盡了,她還是想要,想要霸占。他本就心懷蒼生,她卻想要他只有一人在心。

可如此啊,她何必來愛和尚,愛了他仁愛蒼生,又不滿他沒有給盡所有,她太貪妄了吧。這是他的信念,他生生世世的追求,她卻因為自己的愛情,想要将之摧毀。

愛情很偉大,但也很膚淺。

點頭,笑書輕聲道:“我亦是,将聖僧看做衆生特殊,與旁人都不同。可聖僧,您可否告知,如何才能滿足呢?明明得到很多,比世上所有人都多,卻還是放不下貪念。”

“那便随它去。”他再次前行。

“在得到中尋找快樂,歡喜便足以。須知,貪得更多,便在意更多,及至最後,苦痛難過,傷害更多。”

笑書看着他前行的背影,“聖僧果然是看破紅塵的人,說的十分在理。”

接下來一路便一直沉默,兩人誰都不曾說話,也不覺得無聊。

只是歸塵漸漸發現不太對,笑書總是在與他争,每每他推算到哪裏有難,去了那處幫忙,笑書都比他迅速敏捷的将好事給做了。

歸塵最終只好默默去給亡靈超度或是度化被她降服的惡人,他倒沒什麽情緒,槐仙能夠不吝出手,将事情妥善安置,亦是極好的事,就是頗有些微妙之感。

漸漸地,又有流言傳出,槐仙娘娘游走天下,身邊跟了個混吃混喝的和尚,除了事後阿彌陀佛念念經敲木魚,半點本事沒有。

面對着衆人誤解和鄙視的目光,歸塵神色平靜,從不放在心上,只是安心做着自己能做的。

一開始笑書誤會他跟着她,到如今,卻是她跟着他了。

凡間朝代更替,戰亂四起,各處諸侯藩王,包括當今天子,都派人去了槐城,想要請槐仙出山站到自己那邊。

笑書傳了參參,以禮相待,一個也不要應承。

有百姓求她平息戰亂,她也不聞不問,只是收留逃難而來的人,路上遇見,便随手救下。這些是人間自然發展,凡人本身的紅塵俗事,本不該她管。

她今生已經很努力,提前在各處查看過了,硬生生将瘟疫爆發拖後了兩年。

“阿彌陀佛,還是貧僧來吧。”

笑書正在用靈力為一個孩子撫平傷痛,這孩子小臉上被進村屠殺的亂軍砍了一刀,然後笑書将他從刀下救出。

亂軍見了她轉瞬跑沒了影子,就剩下這一村的老弱病殘。

她已經接連不眠不休的在亂世中奔波了一個多月了,只是戴着幕笠,看不出她臉色如何,但歸塵知道,便是妖,也會疲憊。

笑書一愣,他已經徑直接過了孩子抱在懷中,邊上的人向他投來懷疑的目光,他也不管,口中默念着經文,大掌緩緩拂過孩子的身軀。

果然那孩子便不再哭了,睜眼看着歸塵,咯咯一笑,便沉沉入睡了。

笑書看了看瑟縮的一衆人,到底沒有攔着他,他沒有什麽法力,念經最多只對妖魔鬼怪有用,有的只是功德,将自己的功德換取他人的康健罷了。

衆人看了看笑書,也不再如以前見着便跪拜,口呼槐仙娘娘了,微微撇過眼,只當沒見着。

天下戰亂四起,他們受苦流離,但她明明是神仙不是嗎?為何不阻止戰争呢?她是有法力的,那些皇上大王,她一個指頭就弄死了啊。

說到底,官官相護,神仙也一樣,只護着那些大官大戶,王爺皇子的貴人們,他們每日裏還是大魚大肉,真正受苦的只有他們這些下等人。

如今來揮揮手救人,也不過是僞善的表現罷了。

夜色深沉,安頓好一衆人,笑書和歸塵連夜離開村莊,沒人來送,也沒人留。

但其實,他和她都沒在意這個。

“槐仙有大愛。”月色下,兩人一邊趕路,歸塵一邊道。

“聖僧也一樣,肯花費自己積攢的功德,去換取不會感恩之人的安好。”她笑着回。

“阿彌陀佛,貧僧所為,不為功德,而為本心,為我佛。”他撥動着佛珠。

“噢?”眼眸閃了閃,她道:“真巧,信女所為,亦是為我佛。”

“貧僧游走天地,只為無愧于心,貧僧所愛衆生,便力所能及,只為了自己所愛,而非為他人感恩。他人如何,本與貧僧沒有關系。”

他們都是為了自己所願去做事,與那些人沒有關系。她想,這,便是歸塵的佛吧,獨立于世間,心有慈悲心,不為外物一切所動。

“信女一直想問,聖僧說,信女與世間不同,于聖僧而言,乃是特殊的,那,有何不同呢?”她隔着幕笠去端詳月光下他的神情。

歸塵思考片刻,腳步不停,側首眸色極平靜淡然的看向她。

“貧僧願為衆生奉獻一切,其中亦包括槐仙。但,于旁人是貧僧心有佛,是衆生,是貧僧應盡之事,無有願與不願。于槐仙,是貧僧的知交,心有佛卻情願的。約麽,便是如此了。”

笑書怔住,停下對上他的眼神,他便也跟着停下,目光平靜的和她對視。

萬物在他心中不是一類,而是她和衆生。他對待世間衆生,是因為他是佛,這是責任和大愛,沒有願與不願,只有付出二字。對待她,他是願意付出,他願意,盡管只是如此的情緒變遷,也足以證明這是他淺淡的情緒了。

水滴自眼角滑落,無聲墜地,她擡頭看他,這個人無言的溫柔,他與她相對而站,比她高上許多,卻是下意識微微躬身垂首的模樣,安靜的候着。

“能請聖僧閉上眼麽?”她嗓音輕啞。

歸塵默然,緩緩合上眼,“阿彌陀佛,自然是可以的。”

她知道他不會欺騙她,擡手分開幕笠,露出早已被淚水打濕的面頰,月光下,眸光更顯晶瑩。

看了半晌,她踮起腳尖,仰首湊近他的唇,頓了頓,細細看他的眉眼口鼻,緩緩移開,輕輕印在對方額間。

歸塵撥弄着佛珠的手微微一滞,接着繼續,既未曾驚惶閃躲,也不曾多言半語,神色仍然平靜如初。

久久她退開,幕笠再次遮住了臉孔,“聖僧可以睜開眼了。”

他便睜開眼眸,“阿彌陀佛,多謝槐仙。”

“為何謝我?我亵。渎了聖僧。”她問。

“此是愛,深沉厚重,美好無垢,應當謝的。貧僧并不覺得此乃亵。渎。”

“……真的?聖僧原來知道,這是愛。”他原來,是不會讨厭她的。

“自然。”月色下,他平靜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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