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齊王興之所至,突然大駕光臨,但王府的下人不能含糊,事事務要安排妥帖。
桓煊還沒到,先從王府來了幾撥奴仆。
大家奴仆個個訓練有素,不一會兒便将齊王經停之處整饬一新,除去雜草,修剪枝葉,又将他下榻的清涵院打掃得纖塵不染,一應幾榻屏風、席簟帷幔、香爐文房統統換上他習用的。
不等西邊天際的霞光隐去,山池院的各處已經上了燈,正院裏更是燈火通明,只等着齊王駕臨。
大廚房裏炊煙袅袅,十多個庖人進進出出、忙裏忙外。
福伯等一幹山池院的奴仆一早便候在大門外,只等着迎駕。
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随随和春條主仆倆像是被人遺忘了——随随沒名沒份,嚴格來說都不算齊王府的人,連迎駕都輪不上她。
春條雖曾在官宦人家為婢,然而邊關小州的刺史,如何能跟太子胞弟、手握重兵的嫡皇子相比?
她也沒見過這種陣仗,不覺慌了陣腳,只能找随随要主意——連她都沒發覺,自己漸漸把這便宜主人當成了主心骨。
鹿随随一個獵戶孤女卻依舊鎮定:“我們管我們吃飯,你先吃着,我去沐浴,換身衣裳。”
她說着便轉身出了門。
春條揭開鍋蓋,只見鍋中白湯沸滾,濃郁的香氣一蓬蓬地冒出來,讓人食指大動。
她舀了一小勺到碟子裏,嘗了一口,差點沒把舌頭吞下去。
她又分了一小塊浸在米酒清醬中的醉松蕈,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手藝,恐怕連他們刺史府管的廚房總管都及不上。
這麽好的手藝,若是不給齊王嘗嘗,豈非錦衣夜行?
雖說來日方長,但誰知道齊王下回光降是什麽時候呢?
她眼珠子轉了轉,轉身打開櫥子,挑挑揀揀,矬子裏拔将軍地找出個蓮瓣紋青瓷大碗,盛了雞湯,又分出一碟醉松蕈,裝進食盒裏,小心翼翼地捧着,向正院走去。
春條運氣好,守在正院門外的侍衛馬忠順恰好與她相熟。
她還替他縫補過一回衣裳。
馬忠順對這嘴甜人嬌的圓臉少女很有好感,雖然有些不合規矩,還是将食盒送了進去。
高邁聽說是鹿娘子親手做的小菜、熬的雞湯,沉吟片刻,吩咐人分出少許試毒,确定沒什麽問題,便将雞湯和廚房剛做好的晚膳一起放在蒸籠裏,用微火蒸着。
殿下雖然将那小娘子當作替身,但既然為了她巴巴地跑過來,連王府都不回,保不齊将來是個有造化的。
他不說結個善緣,也沒必要給人小娘子使絆子。
他們殿下為了那位折磨自己這麽多年,他們做奴仆的都有些看不過眼,只盼着他身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正思忖着,遠處傳來車輪和馬蹄聲,齊王到了。
桓煊下了車,走進正院,掃了眼恭立在庭中的奴仆們,沒看到那獵戶女的身影。
他也沒問,徑直走進堂中。
他環顧四周,見茵褥幾榻都與他在王府中慣用的相差無幾,香爐中燃着熟悉的香丸,一應陳設都合他心意,便微微颔首:“擺膳吧。”
不一會兒,內侍們便捧着食案、酒肴魚貫而入。
桓煊銜着金湯匙出生,衣食住行出了名的講究,并非窮奢極欲,就只是講究。
雖然在邊關也是粗茶淡飯,但那是不得已的将就,只要條件允許,他的舌頭便要恢複往日的刁鑽。
衆所周知,全長安最好的庖人不在宮裏尚食局,而在齊王府。
食案上的菜肴不多,卻無一不是庖人們鉚足了勁烹制出來的拿手佳肴,五味調和,色香俱佳。
若是哪道菜能得齊王殿下一句“不錯”,那庖人能得意一整年。
桓煊卻似乎興致缺缺,舉起玉箸,挑順眼的嘗了嘗,始終不發一言。
高邁使了個眼色,便有人用托盤捧了随随那一湯一菜來。
食器自然是換過了,雞湯裝在上好越瓷碗裏,醉松蕈擺在卷草紋銀碟上,但與那些精美的肴馔比,仍舊樸實無華得幾近寒酸。
桓煊執起銀湯匙嘗了一口雞湯,點點頭:“這湯不錯。”
他又喝了一口,方才放下湯匙,又挾了一株醉松蕈送入口中,微微挑眉:“不錯。”
頓了頓道:“府裏又進了新的庖人?”
連說兩個不錯,連高邁都覺詫異。
他自覺有功,心下微微得意,搓搓手笑道:“回禀殿下,這道小菜和這道湯,都是鹿娘子親手
烹制的……”
桓煊怔了怔,才想起鹿娘子就是那獵戶女,臉色微微一沉,已經伸向第二塊醉松蕈的玉箸收了回來。
他撂下玉箸,冷冷道:“叫那獵戶女過來。”
內侍過來傳話的時候,随随正和春條相對用晚飯——他們算不得正經主仆,只要沒有旁人在,都是一起吃的。
随随擱下竹箸,有些納悶,桓煊這時候叫她去做什麽,王府規矩大,侍膳有專門的內侍,應當用不着她吧。
春條卻在吃吃偷笑,臉上滿是得意,往正院送食盒的事她憋着沒提,便是想給她一個意外之喜。
随随不明就裏,整了整衣襟,便跟那內侍去了正院。
穿過兩重門,到得內院堂前,內侍褰起竹簾,随随便看到坐在食案前的桓煊。
雖然他面無表情,眼神微寒,與她記憶中那人大相徑庭,但一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她便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他的神情态度,眼神立即柔和下來。
“民女鹿氏拜見殿下。”她躬身行了個萬福禮,動作有些生疏。剛擡起頭,目光又釘在了桓煊的臉上。
桓煊一聽她的聲音便微微蹙眉。
此女的眼眸本來就比一般人亮些,野裏女子不知羞恥為何物,這樣貪婪又熱烈地凝注着他,更顯得格外灼灼。
阮月微那樣的大家閨秀,是絕不會用這種眼神看人的。
他瞥了一眼食案:“這是你做的?”
随随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碗盞裏,是她做的雞湯和醉松蕈。
她剎那之間便想明白了前因後果,知道是春條那小丫頭弄巧成拙了。
她平靜地答道:“回禀殿下,是民女做的。”
桓煊轉頭對高邁淡淡道:“拿出去倒了。”
此言一出,在場的內侍都是一驚。他們見齊王殿下連王府都不回,巴巴地跑到山池院來,以為他是看重這位鹿娘子。
方才他分明也對她的手藝頗為贊賞,他們還以為他把人叫來是要嘉許乃至賞賜,誰知卻是這樣的結果。
高邁到底是老于世故的,第一個反應過來,知道自己是好心辦壞事了。
當初在太後宮中,阮月微偶爾心血來潮下廚,總是第一個送來給齊王殿下嘗,高邁便理所當然地以為鹿随随此舉能取悅他。
然而,同樣一件事,也得看是誰來做。
與殿下青梅竹馬的侯府千金做來是洗手做羹湯,由孤貧無依的獵戶女做來,就是邀寵獻媚、其心不正。
可惜這時候明白過來已晚了。
齊王一怒,在場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縮着脖子眼觀鼻鼻觀心。
只有随随沒有半點恐懼之色,仍舊用那雙明亮的眼睛望着桓煊。
桓煊脾氣壞,她一早就知道了,雖然他們幾乎沒正經見過面,但她對他的了解,比他想象的深得多。
若是春條事先與她商量,她絕不會讓她把湯和菜送過去。
侍膳內侍端起托盤,低着頭快步往外走。
随随這才忍不住露出遺憾之色。
那些松蕈可是十分難得的。
長安氣候幹燥,本來不适宜地菌生長,多虧今歲秋季雨水偏多,這片林子又陰潮,這才長得出來。
松蕈更是稀少,她在林子裏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麽一小把。
雞湯也罷了,醉松蕈佐粥可是一絕。
自己不樂意吃也可以賞給別人嘛,好歹進了肚子不算浪費,他倒好,就這麽倒了。
随随理當生氣,然而一看到他的臉,她就生不起氣來。
無論他做出什麽糟心事,她都不會與他計較,因她知道,自己從他身上得到的,注定比他多。
桓煊卻不理會她,只是看向高邁,目光銳利如刀鋒。
高邁慣會察言觀色,知道這次躲不過,最好主動認罪。
鹿随随說到底不是王府的奴仆,不懂規矩也是理所當然,殿下也不能真的罰她。他們可就不一樣了。
他抖抖索索地跪倒在地:“殿下息怒,是老奴的錯,鹿娘子不懂府裏的規矩,殿下責罰老奴吧。”
他平常腿腳利索得很,然而但凡需要,立馬就能抖出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
桓煊哪裏看不出這老家夥的心思,冷哼一聲:“自然該罰。”
頓了頓道:“本王念你年高,免了笞杖,罰一年俸。”
他緊接着又發落了所有經手過,甚至知道此事的內侍、庖人,都被罰了三個月至半年的月例。
最慘痛的是一開始接下食盒送進來的馬忠順,不但被罰了一年俸,挨二十笞杖,還被罰留在這山池院守一年園子。
高邁同情地瞟了眼鹿随随,這小娘子也不知是心寬還是不谙世事,仍舊一臉沒事人似的,不知道他們殿下這一罰,她往後就孤立無援了。
他家底厚,被罰一年俸金不痛不癢,可很多小內侍靠着這點月例過活,豈有不肉痛的。
殿下這麽罰,就是明白無誤地彰告所有人,他不在乎這女子。
往後還有誰敢多管閑事、施以援手?
随随察覺那老內侍的目光,露出歉然之色,她不擔心自己受排擠,反正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不管什麽處境她都能應付過去。
可因她的緣故牽連了許多人,她就有些過意不去了。
桓煊三下五除二地發落完下人,這才冷冷地望向随随。
這麽當衆丢臉,換個臉皮薄一些的女子,縱使不羞憤欲絕,也該掩面而泣了。
可這獵戶女卻還有閑心可憐別人。
桓煊的目光北風似地在她臉上刮過,像是要刮下一層皮。
鹿随随卻毫無畏懼之色,仍舊用那雙灼灼的眼睛望着他,眼神可稱含情脈脈。
也不知是對自己的美貌太自信,還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膽。
桓煊不知怎麽想起她那只微帶薄繭的手撫上臉頰的感覺,有些癢,有些麻,很無禮,卻似乎并沒有那麽讨厭。
他的嗓子眼有些發幹,喉結動了動。
他不自覺地清了清嗓子,沉聲道:“你想留下?”
其實根本用不着問,但凡生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此女巴不得留在他身邊。
果然,獵戶女點點頭,一臉坦蕩道:“回禀殿下,想。”
桓煊的臉像是覆了層寒霜:“那就少做多餘的事。”
頓了頓:“本王最讨厭自作聰明的人。”
随随恭順道:“是,民女明白了。”
桓煊非但不覺解氣,反倒自心底竄出一股無名火。
她這樣逆來順受,倒顯得他無理取鬧似的。
齊王殿下當然不認為自己這是借題發揮。
他挑了挑眉,冷冷道:“明白便退下吧。”
随随行了個禮,聽話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