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節前後三日長安城中徹夜燃燈, 士庶同慶,金吾不禁,是一年中最熱鬧吉慶的時節。
元旦之後桓煊宮中王府兵部三處奔波, 只來了兩回山池院, 一次是夤夜,來了累得倒頭便睡, 翌日天未亮便去上朝,另一次甚至沒過夜,只陪随随用了頓午膳,便又去長公主府赴宴了。
歲除夜他提了一句上元節帶她去看花燈, 随随沒放在心上,之後也不見他提起,到了上元節當日也不見他出現,随随便當他将此事忙忘了, 也不放在心上。
她吃罷晚膳, 放了春條和小桐等一幹婢女出去賞花燈。自己沐浴洗漱,換上寝衣, 披了件綿袍,盤腿坐在榻上, 正準備打一局棋譜便上床睡覺,卻聽見外頭傳來車馬聲。
她連忙穿上鞋襪下了榻迎出去。
不等她褰簾,桓煊已帶着一身風雪氣息進來了:“你院中怎麽一個下人都不在?”
随随道:“我叫他們出去燈市上看看, 有什麽好吃好玩的買些回來。”
桓煊知道她又是在濫好心, 雖覺那麽體貼下人沒什麽必要,但轉念一想,這也是她品性良善的緣故——他見過一些出身低微驟然發跡的人,待奴仆比高門權貴還嚴苛。
他打量了她一眼, 發現她發梢微濕,綿袍下穿着寝衣,挑了挑眉道:“說好了要出門,你怎麽還不預備?”
随随無言以對,她總不能說壓根沒指望他踐諾赴約吧。
桓煊何其聰明,立即就猜到了她的心思,挑了挑眉涼涼道:“你以為孤會食言?”
随随知道這時候只能順着他的毛來捋:“民女這就更衣。”
桓煊道将手裏的東西扔給她:“換上。”
随随接住一看,卻是套簇新的親衛衣裳,抖開一比便知是她的尺寸,甚至連裹胸的白绫都備好了。
上元燈會人山人海,着男裝确實比女裝方便,随随道了謝,抱着衣裳繞到屏風後更換。
桓煊抱着胳膊道:“動作快些,去晚了可沒什麽看了。”
随随不禁抿唇一笑:“好,民女知道了。”
桓煊總覺得她的語氣雖恭順,但藏着揶揄之意,一時有些惱羞成怒,這獵戶女膽子是越來越肥了,竟然敢取笑起他來了,看來是最近太縱着她,損了自己的威風。
正別扭着,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屏風內的燈火将女子的身影投在絹帛屏風上。
花枝的空隙間隐隐戳戳地顯現出她修長曼妙的線條。
桓煊喉頭發緊,拿起她擱在幾上喝剩下的半杯冷棗茶一飲而盡,勉強把心裏的邪火壓了下去。
今夜答應好了要帶她看燈的。長安的上元燈會他以前年年看,并不覺得有什麽稀罕,可她是窮鄉僻壤來的,難得開一回眼界,想必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呢。
就在這時,屏風裏忽然傳來女子略帶沙啞的聲音:“殿下,能不能搭把手?”
桓煊一聽便皺緊了眉頭,這不是恃寵而驕是什麽,不過雖是這麽想,他卻立即站起來朝她走過去,一邊不耐煩道:“何事?”
剛繞過屏風,随随恰好轉過身,絹帛帶子一端遮住心口,其餘的地方便顧不上了。
桓煊眉頭還皺着,目光卻是一直。
随随倒不是恃寵而驕,是真的需要他幫忙,她試着纏了兩次,可絲帛太滑,她的皮膚也滑,總是纏不緊,她以前在軍營裏扮作男子時年紀尚小,不纏也看不出什麽,是以全無經驗。
“民女纏不緊。”随随無奈道。
她在兵營裏長大,不像閨閣女子那般容易害羞,他們又是這樣的關系,彼此只間沒什麽私隐,在他面前袒露身體沒什麽不自在。
可她自在,桓煊卻不自在,他感覺全身的熱血都沖向了頭頂。
随随的注意力全在那根勞什子束胸帶上:“殿下能不能摁住這一端?”她指了指心口。
桓煊從她手中接過帛帶,卻沒幫她的忙,反而往旁邊一扔。
随随還沒反應過來雙腳已經離了地。
“去晚了沒什麽可看了。”随随哭笑不得,把他方才的話還給她。
“孤快點。”桓煊啞聲道。
整個院子裏就他們兩人,臨時起意當然也沒人準備避子湯。桓煊只能隔靴搔癢。
他們上一回還是半個月前,兩人都有些急,随随很快招架不住,指甲深深摳進了他後背。
桓煊背上一痛,心道這獵戶女還得寸進尺了,一回生二回熟,倒是一點也不同他見外。
可奇怪的是他被抓花背也不怎麽生氣,甚至還暗暗得意。
一次遠遠不夠,只能稍稍解饞,桓煊還記得自己要帶這村姑看燈的事,意猶未盡地放開随随。
來不及沐浴,兩人去淨房中草草用涼水擦了擦身,便去更衣。
這回桓煊沒再鬧什麽幺蛾子,乖乖幫她纏好絹帶。
随随穿上侍衛的衣裳,果然十分合身,就是比着她的身量裁制的,可見他一直記着看燈的事,早就吩咐人準備了。
随随忽然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有些汗顏,齊王是個重然諾的人,即便身份懸殊,他也不會出爾反爾。
何況他把她當成阮月微的替身,大約也期待着上元夜攜“心上人”出游,彌補缺憾。
兩人整理好衣裳,桓煊看了一眼随随,只絹她換上侍衛的黑衣,勁裝結束,腰佩長刀,長身玉立,粉黛不施卻自有一股雌雄莫辨的風流。
他忽然有些後悔叫她扮作侍衛,早知她男裝還是這麽惹眼,倒不如着女裝戴上帷帽的好,一想到上元燈會人潮洶湧,有多少人盯着她看,他就高興不起來。
随随系好腰帶一擡眼,就見桓煊又一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樣,不知道自己哪裏又讨了他的嫌。
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她換了男裝,舉手投足間又有男子氣,和阮月微便不太像了。
說起來她這個替身當得也不算稱職。
今夜城中到處是人,坐馬車一定寸步難行,兩人便騎了馬。
随随上回馴服的烈馬,被她訓了一段時日,已經徹底認主,今夜正好騎着去看燈。
兩人并辔而行,侍從們識趣地不上前礙眼,遠遠墜在後面。
桓煊鄙夷地瞟了眼那匹俯首帖耳的黑馬,問随随道:“你的馬可有名字了?”
這獵戶女胸無點墨,大字不識一籮筐,想必取不來名字,她若是求他賜個名,他便幫她取個像樣的。
誰知她點點頭:“有的,叫小黑臉。”
桓煊料她也取不出什麽好名字,但這也未免太糊弄了些。
随随道:“民女不識字,取不來好聽的名字。”
她這麽一說,桓煊反倒不能說什麽了,假心假意地安慰道:“還算貼切。”
随随看他苦着臉勉強敷衍,不由微微一笑。
其實“小黑臉”只是馬兒的小名,它的大名叫追風,與遠在河朔的蹑影是一對,而蹑影的小名是正是大黑臉。
她親昵地摟了樓黑馬的脖子,拍拍它的腦袋,又揪揪它的耳朵,馬兒很受用,打了個響鼻。
桓煊皺着眉道:“這畜牲身上這麽髒,摸得一手髒東西,一會兒怎麽拿吃食。”
黑馬仿佛聽得懂人言似的,立馬蹶起蹄子。
随随捋着馬脖子順毛安撫:“不髒不髒,小黑臉不髒,天天刷得幹幹淨淨……”
語氣溫柔,仿佛在哄個小孩子。
桓煊懶得理會這獵戶女,別過臉,兩腿一夾馬腹,身下的紫連錢白馬快步向前,将那糟心的一人一馬甩在了後面。
随随笑着追上前去,追風不愧是是齊王廄中最好的一匹馬,不多時便追了上來。
桓煊聽見馬蹄聲靠近,用眼角餘光往旁邊瞟,卻始終不見那獵戶女上前來。
他只得佯裝扭頭看身後侍衛,用眼梢撩了随随一眼,只見她墜在後面,始終落後他一個馬身。
桓煊緩辔,她也放慢速度,桓煊催馬,她也緊緊跟上。
如此行出數裏路,街上游人車馬漸漸多起來,桓煊便理直氣壯地轉頭道:“跟上,人多別走丢了。”
桓煊原來安排好的計劃是先一路向北,去承天門前大街看燈輪和龍燈舞、觀百戲,接着去平康坊的瓊林閣賞歌舞,用宵夜,然後眼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行,再折向東,去長安東南角的曲江池,逛集市,放河燈。
然而因為出門前耽擱了半個時辰,百戲是看不成了。
“出來晚了,”桓煊道,“龍燈舞趕不上了,只能明年再帶你去看。”
随随對看燈沒什麽執念,河朔也過上元,這些燈輪、龍燈、燈樹都大同小異,不過是大一點小一點罷了,她無所謂地點點頭:“好。”
頓了頓又問:“殿下看過龍燈舞麽?”
桓煊道:“看過,年年都有的,只是龍形每年都有些變化。”
随随便道:“殿下看過就行了,民女什麽都無妨。”
随随指着裏坊角樓上挂的燈和道旁樹着的燈樹:“這些燈就很好看了。”
桓煊一看,不過是些尋常的燈籠罷了。
他側頭瞥了眼女子,她的臉龐在燈下越發顯得瑩潤無暇,有一層珍珠似的光暈,琥珀色的眼眸流光溢彩。
他心頭微微一動,看什麽燈似乎的确沒什麽要緊,這樣并辔共游便是賞心樂事。
他頓時也不心急了,兩人轉入朱雀大街,一路往北行,游人車馬越來越多,到承天門附近幾乎水洩不通,許多馬車、犢車都堵在路中不得動彈,許多人棄車下來步行。
到後來騎馬也不方便,兩人只得下馬,将馬交給随從牽着,步行向前——遇上上元節這種日子,即便是天潢貴胄也無法可想,桓煊有些後悔沒走禦道,但若是以親王身份帶着儀仗走禦道,所到之處都禁路開道,便沒了過節的氣氛。
到得承天門前,非但龍燈舞已結束,連百戲也演了一大半,到處都是烏壓壓的人頭,若非兩人都算高,怕是只能看人後腦勺。
長安的百戲與魏博也是大同小異,只多了個舞象,兩人看完便即去平康坊。
瓊林閣是全長安最好的酒樓,一應菜色都來自歷年進士瓊林宴,來此的客人非富即貴,像上元節這樣的日子,提前三年都定不到廂房。
不過桓煊自不在此列。
兩人帶着随從走到樓中,親随正待亮明身份,桓煊忽然瞥見一雙熟悉的人影,心頭猛地一突。
定睛一看,的确是白龍魚服的太子和太子妃阮月微。
桓煊料到在瓊林閣或許會遇見熟人,他也不怕叫人看見,但他怎麽也沒想到太子竟會帶着阮月微喬裝出游。
就在這時,阮月微也若有所感地朝他這邊望來。
桓煊來不及思考,不自覺地往前一步,擋在随随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