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酚城(八)

婺,生于天地之間。

它從有記憶開始,便一直游蕩在這篇深林之中。

林子裏的兔子成妖了,狐貍成妖了,狐貍妖把兔子妖吃了。

狐貍妖又升修為了,渡劫的時候被一道雷劈死了。

森林裏又來了新的狐貍和兔子。

時間荏苒,這林子間的鄰居換了一撥又一撥,對于婺來說不過是一瞬間。

日複一日無目的地游蕩,時間這個刻度對于婺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它甚至不用修道,它只需要給這天地之間提供源源不斷的生氣。

婺不覺得無趣,因為它從來沒遇到過有趣的事。

慢慢地,它有了人形——從一團虛無缥缈的氣團變成了一個長發的青衣人。它沒有性別,自然也沒有什麽男女之說。

化成人形的第二天,林子裏就下了一場大雨。

雨水“唰唰”地打在樹葉葉片上,婺坐在一捧草中擡頭看雨水從天上落下來。看雨看雪看小蟲子啃樹葉,應該算是它為數不多的樂趣。

忽然,腦袋上的雨停了,多出來一個面是圓形的東西。婺困惑地往旁邊看了看——雨明明還在下,雨聲也沒有斷絕。

它甚至還伸出手去接。

“小孩子不要淋雨。”

背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婺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個人,但是它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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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裏兔子精狐貍精他們變的人皮膚都很光滑,眼前這人的臉上、手上卻有很多他沒見過的紋路。

它指着對方的手問道:“這是什麽?”

對方答非所問:“這是雨傘。”

那人把傘塞進它的手裏,背着一個很大的背簍離開了。

婺坐在原地舉着一把傘,看着那人離開的方向有些疑惑。那是上山的路,這山上沒有人類的居所,翻過去也沒有人煙,這個人拄着根棍子,看起來身體很不好的樣子,這是要去哪?

它想歸想,卻并沒有動,仍舊坐在原地。手裏的雨傘擋住了頭頂的天空,它低下頭看雨滴打在葉子上,葉子顫動出不同的樣子。

這雨下了一天一夜,直到天破曉才堪堪停下來。

婺終于從那捧草裏站起身來,他擡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手裏的雨傘。雖然這把傘看起來很有意思,但它還是更喜歡淋雨的感覺。

它要把這把傘還回去。

婺朝着那個人類行走的方向走過去,直到山頂的那處破廟。它思來想去,較弱的人類也就能在這裏呆着了。

“吱呀——”廟門被它推開了,裏面有個人躺在地上捧着什麽東西,旁邊還點着一點燭火。真是奇怪,外面天都亮了,這人點燭火幹什麽?它看了眼那根蠟燭,蠟油燒到了地上,點着的時間應該不短了。

“是你呀。”婺聽見那個人道。

婺沒說話,它一向很少說話。它走上前去,将手裏的雨傘遞給那個人。

“你來還傘啊?你留着吧,我以後用不上了。”

婺歪了歪頭,不知道這個人類是什麽意思,也沒把手拿回來。

那人見它不動,無奈地笑了笑道:“那就勞煩你放在一邊吧,我這身子骨坐起來都費勁。”

婺聽懂了他要它把這把雨傘放在一邊,便低下身來将這把傘放到了地上。

那人的唇間溢出一絲小聲,察覺到它疑惑地看過來,那人解釋道:“在書上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什麽故事?”婺問道,它不知道“故事”是什麽,但它不想在這個脆弱的人類面前露怯,于是它含混地問道。

那人對着書讀到:“一日,娘親正做吃食,我問道:‘娘親娘親,兔子算寵物還是食物啊?’娘親道:‘見鬼了為何這兔子能開口說人言?’哈哈哈哈……這故事甚是有趣啊!”說完,還伸手擦了擦眼,似乎是笑出了眼淚來。

婺歪着頭,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的。兔子成妖了,不是自然會說人言嗎?

“老朽一生熟讀經典,平日裏與人共讨策論,商議文法,那時覺得爽快……可我如今一把年紀,到了将死之日,倒是覺得這些我以往覺得荒唐的小書更有趣些。”那人笑完,嘆了口氣道了這麽一句。

婺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呆呆地問了一句:“還有有趣的故事嗎?”

“有!我再給你找一個,一定能讓你笑出來!”

……

一人一婺共處一廟呆了三天,從荒唐的小書再到包羅萬象的博物志。

婺對那人說的奇奇怪怪的故事不是很感興趣,倒是覺得那人講的見聞很有趣。

什麽海外有一百人那麽長的大魚,魚鳍是花狀的,還有人形的魚,會在夜晚時于海上唱歌。什麽有的地方百裏黃沙,沒有一棵樹,也沒有水,叫做沙漠,沙漠裏會出現人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城市,那些城市裏充滿金銀珠寶和美食,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到達過那裏,是為海市蜃樓。

婺每次都聽得目不轉睛,當然,它也沒有眼白,就算轉了睛也看不出來。

那人給他講了三日,待到第三日晚上跟它道:“老朽有些乏了,需要休息一會。”

婺倒是聽明白了,人類都是需要睡覺的,他們需要休息。它點了點頭,還貼心地幫那人關上了廟門。

它在外面逛了足足一個晚上,平時的一個晚上對于它來說轉瞬即逝,但這天晚上婺卻覺得像往日這般在林子裏閑逛好無聊。

不如在廟裏聽那人講故事。

可當它推門進去的時候那人還閉着眼躺在地上。

——許是還沒睡醒吧,婺這樣想到。它乖巧地在那人旁邊找了個地方坐着,等着他醒過來。

這一等,就是無數個日夜,直到那人的身體開始腐爛、長出蛆來。

——他好像死了。

這是婺第一次認識到這個問題,可它還想聽故事。

它慢慢靠近那人,将手放在他身上,身上的生氣源源不斷地灌進那人身體裏。

——醒過來吧,我想聽故事。

……

那人醒來的時候很茫然,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它。

“還接着講故事嗎?”婺問。

那人打量了它良久,似乎是明白了什麽,無奈道:“我帶的書都講完了。”

那書本是臨死前給自己的慰藉,沒想到還成了自己被複活的契機。

“那……沒有了嗎?”

“也不是,我住的地方還有。”

“那我能去嗎?”

“可以……只不過我本來一個死人……”

“我在你周圍你就不會死。”婺自豪地拍了拍胸脯。

那人看着它哭笑不得,他本就是染上惡疾一個人跑到這山上等死的,心裏也有過想繼續教書的奢求,但現在這個餡餅砸在了他眼前,他反而有點不知所措。

“那……下山後你跟着我聽學吧。”

“什麽叫聽學?”婺歪了歪頭。

“就是我給一群想聽故事的人講故事。”

“我不是人,我也能聽嗎?”婺疑惑。

“我給你個名字,你就是人了。”

“那好呀。”婺點了點頭。

“以後你就叫……李明宇吧。”那人說道。

……

——老朽已死之人,就把這名字贈與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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