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皇帝水湛

水泱摸着手上的扳指臉色微沉,一時朱雀殿鴉雀無聲。将信呈上的侍衛單膝跪地,低頭不敢出聲,不一會汗濕後背,愈發的緊張。一時間這瓊樓玉宇、富麗堂皇的宮殿竟是入了三九天一般溫度陡降。一聲拉長聲調的“皇上駕到”将一室寂靜打破,今上大步邁進來,水泱忙起身行禮“皇兄。”水湛揮退一衆宮女太監,瞟了眼地上跪着的侍衛,道:“小九兒,這是怎麽了?”水泱将信扔在一邊兒,冷聲讓那侍衛退下,方回道:“沒事兒,江南那邊店鋪的傳信罷了。”水湛了然,看來又是林如海家的那位小公子的事罷,說來也怪,小九兒這小子冷心冷面,除了與自己和陳總管親近,對外人向來是不假顏色,當初不得已将小九兒送到江南避禍,不成想這倆孩子倒是投緣兒,去接他返京時這小子還推三阻四,一拖再拖!

水湛年近而立,身姿挺拔,面如刀刻,自有威嚴氣勢。水湛與水泱是同母兄弟,生母華貴妃生下水泱不久便香消玉殒,只剩下兩兄弟相依為命。适時,華貴妃位份雖高卻并不受寵,上皇也很不在意這個三子,皇宮慣是個捧高踩低的地兒,因而水湛只韬光養晦,暗自隐忍罷了。及至有了弟弟水泱,兩兄弟更是連着深宮之中唯一的保護傘都失去了,水湛只得帶着弟弟咬牙隐忍,更是低調,一直到二十出頭才領了差事,受盡兄弟們的恥笑,水湛思慮缜密,心機頗深,不理兄弟挑釁,只暗地裏籌謀策劃。到水泱長到五歲時,才被上皇偶然想起,一見便很是喜歡這被養的粉盈盈白嫩嫩的小兒子,水泱得了父皇歡心,水湛自是歡喜,卻不想弟弟一年之內便經歷了數次暗害,險些性命不保,水湛記恨在心,但面上卻做足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态,上皇雖不怎麽喜歡三子,卻也感念他這份孺慕之情。及至後來,奪嫡之争愈演愈烈,兄弟之間形似仇人,父子之情不存一二,太子被廢,次子被刺,五子被鸩殺!上皇心灰意冷之下禪位三子水湛。

水湛比水泱大十幾歲,拿水泱簡直是當兒子在養,華貴妃慈母心腸将水湛教養的極好,一朝失怙,水湛更是将僅有的親情都傾注到水泱身上。水湛對父皇無所親緣,對府中妻妾兒女也極淡,除了弟弟和一直照顧他們的陳總管,其他人他一丁點兒也不在乎,面上雖是溫儒大度,骨子裏卻殺伐決斷,從不留情。

當日送走水泱也是不得已之事,當時太子和老五宣義已經喪心病狂,兄弟父子再不顧忌,其他兄弟也是動作頗多,因小九兒頗得父皇青眼,短短時日毒鸩刺殺齊上,防不勝防,水湛無法,只得苦求上皇,秘密将水泱送到江南,京中只留替身。想到此,水湛深恨:到太子被廢短短一年光景,小九的替身在嚴密保護下竟接連死了兩個!這要是小九兒在京……水湛想都不願意想。

水湛知道弟弟與那林臻玉朝夕相處近三載,感情十分之好,不過他并不擔心,因為——水泱此番在林海家時與林臻玉交好,水湛早派人将林府上下,尤其是那林臻玉抽絲剝繭的查了個遍!

水湛已得知這林臻玉原是那榮國府賈政庶子賈玦,不過這林臻玉倒是好的,并不曾瞞着小九這點,知道小九身份前後态度都不曾有異,倒是個天性純善的孩子。水泱回京後,兩人來往甚密,水湛便派人時刻監視林臻玉及林府,倒覺得這孩子有些興味:面上少年老成,心思缜密,行事章程有度,但私底下分明童心未泯,難得的是這孩子極為孝順友悌之餘,還不忘生母大恩。水湛曾派人攔截複寫下林臻玉送往賈府周姨娘的書信,厚厚一疊,信中蒜皮小事、日常生活、還有他的所思所想、逗樂之語應有盡有,雖繁雜啰嗦,讀之卻有股子溫情脈脈的感覺,水湛拿着書信也深明白為何弟弟這般看重這林臻玉,生于帝皇家,何曾見過這般重情義之人!而水湛不反對弟弟拿林臻玉當做至交好友的原因還有一點,就是那小孩兒對他認定的範圍之內的人——坦蕩!從他從不曾在林如海夫婦面前掩飾對賈府周氏的思念,也不曾在給那周氏的信上掩飾他對林家的珍視就可以看得出來。這樣的人絕對是他們這些鳳子龍孫最難得的。這林臻玉給水泱的書信他也看過,那可真是有啥說啥,直言不諱,不過,讓水湛疑惑的一點就是這小孩兒的書信都是這麽厚厚一疊子麽?還有自己那個不茍言笑的弟弟,竟也這麽一疊子的回信送過去!‘唉,他老啦,不能理解這些半大小子的心情了。’水湛做無奈狀的想。

水湛坐在主位上,擰着眉角,拿過桌邊的信瞅了一眼,無奈的扶額,不就交了兩三個好友麽,哎,這小九兒一遇這林臻玉的事兒就這麽不冷靜,水湛現在沒心思管這些,只正色道:“小九,你的婚事可想好了?再不定下來恐怕那婉太妃又要動些手腳。”

水泱沉着臉兒道:“哥,我不想娶妻,那些個不消停的還虎視眈眈着景王妃的位子呢!”又冷冽道:“那位婉太妃!忠順!哼!”

水湛揉揉眉角,狠厲道:“父皇寵了那對母子幾十年,現在還動不得,可父皇千秋能再有幾年?!到時母妃的仇……”

兄弟倆眼中一時俱是狠厲仇恨。

商量半時,命太監傳膳,水湛在水泱的朱雀宮裏用飯不提。

之後,水湛自去紫宸殿處理政務,水泱作揖:“恭送皇兄。”太監宮女行叩禮。

次日,太上皇所居鹹福宮內,今上陪着閑話兒,一時提到宗室子弟,水湛不經意道:“将重華門處的靜宜園撥給小九開牙建府。”上皇笑道:“是個好去處。”又問:“小九的嫡妃定的哪家的?”水湛微擰雙眉,猶豫道:“欽天監監正言小九弱冠後方可娶妻,不然……”上皇大怒道:“胡鬧!傳李巳年!”水湛濃眉下眸光一閃,低頭不語。這李巳年是上皇提拔來的監正,對其信任有加,堪為心腹,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李巳年是個乖覺的。

少時,李巳年奉召前來。上皇肅道:“李巳年!你言小九弱冠方可立妃,可有此事?”李巳年恭敬回道:“回上皇!景澤王行山火贲九三爻,光華潤澤,只若有女立其旁,恐怕會……會珠黃玉裂……”上皇大怒,李巳年忙跪伏于地,請罪道:“上皇息怒,景澤王若弱冠後大婚必然無不如意!”水湛也勸道:“小九時年不過十四,晚幾年倒也尚可。”又笑道:“有父皇為他籌謀指婚,那還怕不能得個好的?!”一時說的上皇心內微平,又細細問過欽天監為水泱推算的卦運蔔勢才罷。上皇嘆道:“朕瞧着付家那女孩兒倒是極好,年歲和小九正當,若六年後卻是……只可惜了。”水湛低眉掩住眼中冷光,那付家正是忠順母妃婉太妃的娘家,哼,果然麽。面上卻丢開手去,只道:“父皇不必憂心,只在他處給小九些補償罷了。”上皇點頭笑道:“小九想是極失望的,看欽天監所蔔,不可‘女立其旁’,怕是有位份的女子都不能了,多賜他些美貌宮女罷!”

朱雀宮惠風亭內,水泱正思量着要細細将那幾人偵緝一番,省的臻玉誤交損類。一會子又從荷包裏拿出個烏木小匣子,裏面是塊美玉,水泱托住小心觀研。許是名字中有個“玉”字,臻玉甚喜玉石,回京後水泱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他皇兄的寶庫裏找出這麽一塊稀世寶玉來,想要再相見時贈給他。此玉名為“珚玉”,山海經中記載:誇父之山,湖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其中多珚玉。這珚玉先以為只是傳說,不想皇兄庫中倒有一塊兒,原是栖香國女王朝拜皇兄登基時的賀禮。這玉觸之沁涼、久不升溫,玉身潤白剔透,最難得的是玉心內有縷縷綠霧,似水紋,又似煙雲,這綠霧結而不散,竟是在玉中緩緩流動的!水泱從未見過這般靈玉,遂向水湛去求,今上疼愛幼弟,便給了他。

水泱摩挲着美玉,一時又想起臻玉的身世,眼中冷意大熾,不由哼道:“榮國府?!四王八公!若非上皇庇護……哼!不過再容蹦跶會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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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未見了罷。不過,明年是大比之年,臻玉會來京城參加秋闱吧?’水泱混又想起這一茬,複高興起來。

亭下侍立的太監秦書來瞅見自家主子握着玉石時喜時怒的面色,覺得心中不茍言笑,冷肅如劍的主子的形象“咵”的一聲碎了,縮縮脖子,秦書來眼觀鼻鼻觀心,老實的将自己當成一座雕像。

興慶宮宜安殿偏殿,水湛、水泱隔幾相坐閑話兒,水湛冷笑道:“那位太妃端的是好手段,竟這快就将上皇說動了給你指娘家侄女為正妃。”水泱嗤笑道:“恐怕不止,說不得側妃、庶妃都給我預備下了。”又有些憂心:“哥,恐怕那位這麽輕易被說動,不止因為婉妃的手段,怕是想要遏制皇兄你才是正經吧,借着我的婚事将忠順一派再度提拔起來!”水湛不在意的安撫弟弟:“小九不必憂心,這是怕他千秋後忠順那起子吃虧呢。哼,還有四王八公,這些蛀蟲哪個他不想着提拔?想是早年奪位過于嚴酷,以至于招文人和史官诟病,現下要搏個‘寬仁’的名兒記在史書上罷。”又揚起一側嘴角,道:“那位自年後身子骨時好時壞,最多兩三年吧,婉太妃怕是着急了罷,忠順和那四王八公近來可是私底下來往頻繁,動作不斷啊。”水泱忽然想起午時那份密報,冷聲道:“那些人所圖非小呢,晌午賀一來報寧國府嫡孫要娶妻了,娶得還是個小小營繕郎的女兒!”“哦,那賈家不是最講門第麽,怎麽?”水泱冷笑:“哥哥有所不知呢!那營繕郎秦業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并一個女兒,誰知兒子死了,只剩女兒,說是——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才結親。巧的是這小字兼美的女子正是七年前義忠壞事身死時秦業抱養來的,更巧的是這女孩兒被抱養的時候已經七歲有餘!”水湛的臉色已是鐵青一片:“這賈府好深的心思!拿着這女子想圖謀什麽?!哼!一個女子,又能做什麽?”想了想,複又嗤笑道:“是了,是了!小九兒你有所不知,上次選秀時賈家送來的女孩兒被選為女官,那女子倒頗有心計,如今在皇後宮裏作女官兒。若非前幾日她故意在鐘秀宮側扭傷腳踝沖撞了聖駕,我還不知道有這人呢。”說完便高聲喚守在殿外的大太監魏進朝:“将前些日子的‘玄’字密折呈上來!”

水湛将朱紅箋子上寫着“玄”的折子扔給水泱,水泱接過看了盞茶時間,随手将折子仍還給魏進朝,魏進朝輕輕倒退出殿,将殿門依舊掩好。

這廂水泱譏笑道:“好個大年初一的好生日!好個有大造化的賈元春!”一邊兒又惡心他哥:“皇兄~不若将這位有福氣的‘好’女子收了去?”水湛嫌惡的瞥他一眼,又假笑道:“那賈氏還是你的心尖子的親姐姐,不若賜給你做個侍妾婢女?”水泱一點兒也不覺害臊:“臻玉姓林,和那賈氏有什麽關系!”水湛嘆道:“這林海哪兒都好,就是沒修個好親戚。”水泱忙辯解:“林府和賈府再不會有幹系地!那林家賈氏夫人和榮寧二府那起子人可不一樣,極為慈愛良善的!這些年,我瞅着林家和榮國府已是疏遠良多,只是面上過得去罷了。”複又喜道:“臻玉雖生于賈家,可和他生母是一心想離了那富貴窟的,這才籌謀着跟林海家去,原只想過繼給姑蘇沒落旁支,不想林如海慧眼,竟精心策劃認了作嫡子!臻玉跟我說,他娘親時常教他莫貪圖賈家富貴權勢,又曾言‘賈家面上鮮花着錦,可實際上窮奢極欲,不知沾染了多少肮髒事兒,壞了多少別家的骨肉情,多早晚是要還的’。”水湛點頭:“這女子倒是個明白人。給賈家二房做妾卻是可惜了。”

水泱哼道:“那賈府老太君可不是一般人物,她兩個兒子與她相比就是兩個蠢物!榮寧二府可都在她手裏掌着呢,這秦氏和賈氏的事件少不得她的籌謀,只是偏愛次子,倒讓襲爵的長子住了偏房,次子入了正院,使人诟病。”

水泱又笑道:“聽聞這史老太君極是溺愛二房嫡次子名寶玉的,這寶玉從胎裏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世人皆贊奇異。周歲時他老子要試他将來志向,誰知他只将些脂粉釵環抓來,如今已七八歲,常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又把但凡讀書上進的人皆起了名字叫作‘祿蠹’。”

今上嗤笑道:“這般不孝色鬼!難道他父親叔伯長輩也是‘濁臭逼人’也是‘祿蠹’麽?”

水泱附和道:“可不是麽。臻玉比之好上千百倍不止!如今臻玉已是頭名廪生,明年就要來京城參加秋闱,一朝得中,便是十餘歲的舉人,豈是那長于深閨婦人之手的‘假’寶玉可比!”

水湛一見他這副不似平常冷淡的模樣就腦仁疼,擺手道:“行了,行了。可別提那真玉假玉的了。”不等水泱吱聲,就叫魏進朝:“在萃賞樓傳膳罷,景澤随朕一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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