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貪魚(4) 明慈音

明府廚房靠着西面兒的偏門,因得晌午陽光好,路面上的雪化了幹淨,車轍印子濕漉漉壓了數條,總有些送菜送酒的下人們出出入入。見得門邊兒候着的那位清隽公子,都得叫聲,“遠二爺。”

明遠等着的人正來了,從吳堯手裏接過那檀木食盒子,又再寒暄了兩回,便轉身入了院子。

靠着牆邊兒走,便都是小廊,繞開了小廚房又見得一畝見方的湖水,湖面結了冰,正是寒光清冽。沿着湖邊小道兒,再往北邊兒去,才是簫音閣。

明遠行入院門,雖是冬日裏,眼前卻是一片翠竹載雪,斑駁可愛。丫鬟巧璧笑着來迎,“二爺來了。”明遠颔首笑道,“與慈音尋了些吃食來。”

巧璧福了禮,方先一步去了屋子裏頭通傳,“小姐,二爺來了。”

屋中女子聞聲方從暖閣裏探出半面來,見明遠入來,卻不聲響,只給巧璧使了個眼色。巧璧方去接了明遠手中的食盒子,放去一旁小桌上,又迎着明遠入來暖閣坐下。

巧璧問:“二爺能呆多久,喝什麽茶?”

明遠目色流連在慈音身上,忘了答話。多日不見,慈音的膚色更是白皙幾分,一雙眸子慵懶着,冷冷清清卻是含情。

巧璧見他看得入神,忙是咳嗽了聲,當是提醒。

明遠這才回道,“不必另沏一壺了,就喝你們小姐今日用的。”明遠話落了,卻見慈音并不理會人,還是籠子裏的鹦鹉叫得讨巧:“愛爺,愛爺!”這鹦鹉周身渾白,名叫雪絨兒,自也是今年慈音生日的時候,明遠與她尋來作的生辰禮。

慈音卻是一笑,手中持着筷子,正夾着粟米喂着雪絨兒。

明遠笑着,“好不容易有假,來看你一回。”說着又從身上摸出來香囊遞送過去,“早前放的那些臘梅花味道兒淡了,你可還有些別的?”

慈音這才放了手中的筷子,從他手中接了那香囊來,放去鼻息前聞了一聞,“你便放在這兒吧,我做好了,讓巧璧與你送過去。”

明遠見她面色仍是冷冷,只得微微嘆氣,“你素來脾胃不足,今兒讓吳堯尋了些新鮮的來,你嘗嘗。”

慈音掃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子,“今兒哥哥也早回,一會兒與他一起用。”

明遠聽得她肯用,暗自開心了片刻。抿了抿唇道,“确是有兩碗,正好你和兄長一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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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正說着,嬷嬷入來了屋子,見得二人都在暖閣裏,方與二人福了一福。“二爺在這便好了。方老爺來探病老爺,夫人讓我來喊着二爺和小姐一道兒去見見。”

“舅父來了?”明遠從暖閣裏起了身,卻見慈音一身素妝,還未打扮,便吩咐嬷嬷道,“你先去回夫人的話,我與小姐一道兒過去。”

嬷嬷應聲退下了。

慈音自讓丫鬟來梳理頭發,稍稍簪了一朵素青絨花,又着上了厚襖子,換上一對茶白的羊絨小靴。巧璧送來湯婆子與她捧着,明遠這才引着慈音往靜松院裏去。

小道兒的雪還未化全,明遠自刻意與慈音走近些,怕她腳底打滑好扶着。襖子領上的白絨毛,襯得那張小臉恬靜,明遠看了一眼方收回來目光,垂眸望着腳下,“舅父該是來看父親,一會兒你且招呼一聲,便先回。我陪着他們應酬便好。”

慈音暗自颔首,輕輕嗯了聲。行過湖邊來到靜松院門前,卻見得一身紫袍背手從外頭回來。慈音心緒雀躍,小步跑着湊了過去又拉起紫袍衣袖來,“哥哥回來了。”

明煜卻見跑來的嬌弱身影,面盤子已經通紅,正氣喘得急,幾分叱責問道,“走這麽急作甚?”

“哥哥當值得勤,回來得都少了,慈音自是想你。”慈音笑着,又見得一旁候着的官爺,認得出來忙福了一福,“許太醫,是來給父親請脈的?”

許祯琪笑着拱手,“是。”

明煜方指了指那邊明遠,“我們先進去看看父親,你随阿遠先去見方大人。稍後我再去簫音閣。”

慈音聽話,又對二人一福,方退回了明遠身邊,與他一道兒行去了惠慈軒。

入了朱門,繞過牡丹石屏風,穿堂過了一進園子,方行至正堂門外。屋子裏頭裏頭話語連連,明府主母方氏正與侍郎方壑寒暄着。

明遠自引着慈音入了正堂。先與方氏問安,又與方壑作禮,“多日不見舅父,氣色又好些了。前陣子讓人從紹興買來些上好黃酒,本是要送去府上的。一會兒自舅父走的時候,自讓他們帶上。”

方壑笑着颔首,“遠兒客氣,方與你阿娘說起,自打升做了同知,現如今氣質作派越發出衆了。”方壑邊說邊将侄兒扶起,又打量了一番明遠身邊的慈音,“慈音也來了?”

慈音福了一福,喊了聲,“方大人安好。”

方壑聽得面色微微一怔,明煜這妹妹雖認了方氏為嫡母,卻仍不肯叫他一聲舅父。方壑面上局促不過一閃而過,忙又轉了笑臉,囑咐慈音道,“若在府中閑着無事,便多去方家裏走動走動,那幾個表兄妹的都是常念着你的。”

慈音稱了聲好,又看向方氏,“母親與方大人敘舊,慈音便先回了。母親若有事,便再叫我。”

方氏卻也有話要與明遠單獨說,便許了慈音出去。等見人走遠,又屏退了旁邊侍奉的嬷嬷和婢子,再将門窗都關好了。明遠見狀,自察覺出來今日似是有所不同,問向方氏道,“舅父也來了,今日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兒?”

方氏聽得此話,從懷間取了帕子來擦了擦眼角,少許停頓了片刻,方哭腔着與明遠道,“劉太醫昨日晚間來請脈,你父親…怕是撐不過冬日了。”

明遠聽聞此話心中也有些悲痛,可父親卧病三年,他便也早早有了這個打算,見得母親落淚,明遠行過去拍着母親肩頭輕輕安慰,“母親莫要太過憂傷。”

一旁方壑同樣面露痛意,再與明遠道,“你父親少時随高祖皇帝征戰多年,曾是赫赫武将,可天命如此,卻也是定數…”

半晌過去,方氏卻收了收眼淚,帕子擰入了掌心裏與明遠道,“如今不同往日了。明家的大權還在那位手上握着,你又只是他手下區區一個同知衛。若是你父親去了,家中爵位怕也輪不上你了…”

“母親怎算計起來這些了?”明遠擰眉不解,“這幾年父親卧病,好在兄長他籌謀深遠,又是陛下貼身貼心的人,撐起來明家,自不在話下。”

“你這是什麽話?”方氏不想兒子竟是一點兒野心也沒有,她只覺胸口氣堵,咳嗽起來,“你父親早年幫着高祖皇帝打江山,用命換來的侯爵,你便就拱手要讓給一個外人?”

“何為外人?”明遠道,“兄長雖非父親親生,可也為明家盡心盡力…”

“什麽為了明家,他那是為了他自己。你以為這些年,他貪藏下來那麽多的錢財,是為了什麽?”方氏話說得恨恨,手中帕子已經皺成一團,壓着多年的心氣終是透露了些許。

一旁方壑見氣氛緊張,忙勸說道,“罷了罷了,這事情且急不得。便都慢慢說。”

明遠見得母親氣急,又聽得舅父救場,忙是一拜,“是我沖撞了母親。”

方壑見得母子二人之間緩和了些,方再與明遠道,“遠兒,你便再不想着那位置,也得多為你母親想想。你父親若是不在,她日後自然只能靠着你。你若總要屈居人下,她還如何主持家中的事情?”

方氏自在一旁抹着眼淚。明遠心中雖仍有他辭,此下卻也不敢再忤逆母親生氣。只得好聲好氣勸着,“母親先喝些茶。這些事情,我們且都從長計議。”

方氏自知兒子一時間未拿定主意,也不好再逼他。今日借着兄長來,便是想先與他一個警醒。留着兄長在堂內用午膳的功夫,見明遠面色不佳,便未再提起爵位之事。

三人只是閑聊家常,時日虛晃。飯後,明遠送方壑出了正門,又獨自一人折回來府中,卻越發地思緒重重起來。明遠腳步未曾停下,再擡眼看路的時候,方發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行來了簫音閣裏。

巧璧和嬷嬷都不在門口,明遠兀自地行入了院子,方才走來外堂,便聽得慈音在暖閣裏說話,“哥哥慢些再走。巧璧熱甜點去了。二爺今日早晨讓人買來的,哥哥你也有份。”

明遠這才見得明煜也在。原本明煜已經起了身,卻被慈音拉了回去。他們親兄妹二人說話,他自也不好打擾,只好暗自又退出了院子外去。

暖閣裏,慈音拉着哥哥喂鹦鹉,又與哥哥看看她新作的白描。她幼年時候,還能常常抱着哥哥臂膀說話,如今年歲越長,哥哥卻越與她生疏起來。說是女兒家長大了,得要避忌男女之別。

慈音心中雖是不願與他生遠,面上卻很是聽他的話。她雖叫方氏一聲母親,不過是因為明炎曾将她與哥哥托付給了方氏做兒女。她心中自也知道,這明家大宅中,再是金磚琉璃皇恩惠澤,嫡母面兒上一團和氣,心底裏卻依舊不少偏私,也只有與她血脈相連的哥哥方才能安心依靠。

巧璧端着熱好的紫米圓子入來暖閣,慈音親自送了一碗去哥哥面前,“知道你不喜歡甜食兒,便就當陪我嘗嘗。”

明煜淡淡,“你先用。”

慈音拿起勺子,舀起那紫米圓子放到口裏。方一入口,眉頭不自覺地挑了挑,明煜見了笑問,“看起來是不錯的?”

“奶香味兒濃,入口甘糯。”慈音擡眸看了哥哥一眼,又忙将他碗裏的勺子塞進他手裏,“你快也嘗嘗。”

明煜卻又将勺子放了下來,“你難得有喜歡的,便都留着與你。”

“不過,粗鄙之食,僅果腹之用,難有滋養之效,不得太過貪嘴。”

慈音聽得這話,掃了些許興致,自知他話中有話別有他意。慈音放了勺子嗔他道,“哥哥是在皇宮裏頭陪着陛下,山珍海味吃慣了,舌頭也刁鑽了,嘴也刻薄了。便是二爺讨好我的,都是粗鄙了?”

明煜不答,起了身往外頭去,行至門前方頓足與慈音道,“你知道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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