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貪魚(7) 蜜漬玉延
明炎話剛落,卻聽得房門被人推開。
慈音見是母親帶着嬷嬷進來,忙起了身與方氏福了一福,又喚了一聲“母親。”見方氏行來明炎床邊,慈音自拾起自己的孤本,“母親來看父親,慈音便不打攪了。”
方氏颔首,慈音方帶着巧璧與二人別禮,随之出了房門去。
行出來院子,慈音心中隐隐不安,方才父親那些話原大可不與她說,與兄長商議才更合情理些。思緒正是躊躇,不知不覺已經行來靜松院門外,卻見得一抹颀長的身影攔住了去路。
慈音這才擡眸看到來人,明遠今日換了身姜白的袍子,一身輕減,似是剛從外頭回來。慈音與來人一福,“二爺也是來看父親的?”
明遠側了側身與她讓了道兒,只笑道,“方在母親屋子裏吃到了那紅玉糕,去了簫音閣又聽聞你來了父親這裏,便來這裏看看。見得你了便好,我同你一路走回去。”
慈音垂眸少許,跟去了他身旁一道兒往簫音閣裏去,慈音方又問他,“二爺可曾聽母親說起過父親的病情?我也問過哥哥,他卻是不肯多說。可方才見父親的模樣,比起早幾日似又虛弱了些。”
明遠微微側眸看了看慈音,只道,“換了好幾個太醫來看過,也都在調養着。你莫多心了。”他雖知道實情,卻不忍讓慈音憂心,只好周旋其中。只是自己回眸回去,這兩日來,他心中那塊重石未曾放下過,見着了慈音,方覺得心情稍稍好了些。
他腳下步子緩慢,只想與慈音呆久一些,到底明日四更天不到便要出門,與兄長入宮住持皇帝上下朝的儀仗…
慈音卻是察覺出來了什麽,“難見二爺如此垂頭喪氣的,可是累了?”
明遠抿了抿唇,望着她笑了笑,“近日的公務有些煩心,确有些累了。不過與你走走便該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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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陽光灑入明府花園,嬷嬷小厮們皆忙碌起來。小廚房頂炊煙袅袅,各個小院兒裏的主子們胃口不同,不在一處吃飯,吃食也是各有模樣。
糯米泡軟了整夜,包裹着三兩塊兒鹵肉,加上些鹹綠豆沙,再用粽葉包好整個果子,上鍋蒸上個把時辰,便是糯米果子。等來辰時林姨娘起身,沈嬷嬷方就着奶,一道兒送了過去。
惠慈軒裏卻是食素的,每每早晨用一碗素面。雞湯作底,煙筍為伴兒,在加上蘑菇、豆腐、鮮蔬菜熬制的澆頭,比起葷肉更多來幾分仙氣兒。
簫音閣裏,今兒的早膳卻嬷嬷是去外頭采來的。小姐一早醒來便吩咐,去甜水巷口上,尋兩碗酸湯粉條兒來。嬷嬷自拎着食盒子,與小姐置辦了來,邊往家中送,心中便是忖度着,這等街邊兒小食,哪兒能與家中大廚做的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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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了院子,見小姐用起來那酸湯粉條兒的時候,眉目之間新鮮之感,嬷嬷方覺着自己也餓了…
慈音親自将那酸湯粉條兒試了一試,便就撂了筷子,趕忙讓嬷嬷裝好另一碗來,趁着還未涼,送去了靜松院裏。
明炎卧病在榻,食之無味久矣。人若到了枯槁之時,不能見朝夕之陽,不能聞四季之風,到底無趣。嘗了一嘗慈音帶來的小食,今兒卻是胃口大開了,竟還問一旁嬷嬷多要了兩口奶喝。
慈音見得父親難得面露欣喜,便覺着都是這酸湯粉兒的功勞了。侍奉着父親用完了整碗,湯汁也一勺不落送與父親喝下。見得父親面色紅潤了幾分,方讓嬷嬷來再侍奉今朝的藥湯,自己便退出了門口去。
方行出來靜松院數步,便見得明煜一身蟒袍未褪,正從朝堂上趕了回來。一旁還跟着方大人。慈音自迎了過去,與二人福禮問安。
明煜見得嬷嬷手裏的食盒子,也問道,“伺候父親的朝食來了?”
“嗯。”慈音答了一聲,卻掃見今日方大人與往日多有不同,眉須似是将将打理過,一身官服更是整潔如新。慈音自問候了聲,“方大人今日氣色好。”方壑笑着,只道,“是有些喜事與你父兄商議。”
慈音不好再問得詳細,卻聽哥哥又問,“與父親尋了什麽來?”
慈音自起了奚落他的念頭,笑着讓嬷嬷揭開那食盒子,露出裏頭吃得光光的瓷碗來。回了明煜道,“是那甜水巷口上的酸湯粉條兒。粗鄙之食,不堪一提,将将能飽腹。可貴在父親喜歡…”
明煜忽想起那日在簫音閣裏自己的話,因得明遠,得罪了人家。無奈笑了聲,方吩咐道,“行了,回去歇着罷。”
慈音見他眉間少許無奈,嘴角笑意局促,便知得了逞。笑着又與二人別禮,方帶着嬷嬷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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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慈軒中,方氏用過素面,又讓人張羅了些許點心來。桂花松糕,煨芋子片兒,蘿蔔米糕,密漬玉延…正堂裏齊齊擺了一桌子。
明遠從外進來,與方氏請安。見得桌上點心,卻是笑道,“母親今日心情不錯,該得用盞好茶。”說罷,方吩咐着跟他來的小厮,“回去書房中,取了新秋剛到的白茶來與母親。”
方氏今日心緒确是不錯,見明遠坐下,又讓人端了一盞參湯來。明遠目色卻落在桌上的密漬玉延上,不覺念念,“慈音素來脾胃不佳,這玉延是好東西,母親這裏可還有些,一會兒我再拿些過去簫音閣裏。”
方氏笑道,“有是有的,一會兒我讓嬷嬷送去簫音閣裏,便就不勞煩遠兒了。過了今日,你與慈音之間也須得多加注意些男女之隔。”
明遠平素往簫音閣中也走得勤快,卻并未聽母親如此告誡過,正覺着離奇,問道,“為何?”
方氏拾起塊桂花松糕,咬下一口,望着自家兒子笑道,“今日你舅父來府上,便是為方原提親,向你父兄求取慈音。”
明遠忽覺眼前發昏,雙耳如被雷鳴擊破,什麽聲響也難聽得到。他自想起那方原,品行尚端,又将将中了舉。又想起來暖閣裏慈音持着筷子,喂雪絨兒的模樣,心中情動,卻又不覺憤恨。
明遠恍惚片刻,方回神過來,卻見眼前方氏面色焦灼,喊着自己的名字。“遠兒?”
他胸口喘急,一口悶氣不上不下,咳嗽數聲,只問方氏道,“母親方才說,什麽?”
方氏見狠下心腸,踱步去了門邊,望向庭院之中一片景致,緩緩道來。“你舅父官位一直不上不下,恰逢這回內閣空出來了個位置。你既不願争取家中爵位,便也怪不得他另求他人袍角為靠。其中要害,你心中自當知曉。”
明遠冷笑數聲,起身來追問母親,“舅父就如此心急,父親還健在,便想要巴結上兄長?”
方氏笑着回眸過來,“你父親身子一日日看着虛弱,等那日真的來了。他明煜才是堂堂的成京候,慈音便是侯爺唯一的親妹,名正言順,日後求取巴結之人不知其多。方家不過是近水樓臺,先登一步。”
明遠自幼被母親捧在手心,便從未被方家人如此輕視過。他聲音發着顫,問着方氏:“母親可也覺得舅父如此做無可厚非?但母親可知道,我心許着慈音,日日念想。原此事不倫,我本也不敢與母親提起,可我們也并非親生姊妹。若要想辦法,定是有的。”
方氏一笑,“你是大男兒身,想求娶心怡的姑娘,怎還要問過為娘麽?論身家修養、容貌性子、慈音都是極好的,我自也很喜歡。你若有心,定會上進謀求,與你父兄提親,不必等到了今日。”
明遠只覺愈發地無地自容,募地起了身,“母親心思,我很是清楚。可你絕不該拿慈音的終身大事來做籌算!”明遠撂下此話,便忿忿往堂外去了。
方氏只見兒子腳下急亂,行至那松柏盆栽旁,還踉跄了兩步。她卻正想起那年正月的往事來。
十五元宵夜,正是明遠三歲的生日。小人兒将将能走穩當步子,也如今日這般踉踉跄跄,卻吵鬧着讓明煜教他習劍。
明煜一身好武藝,尋來桃木劍,領着幼弟在花園中習武。二人巧鬥玩耍,一個英姿飒爽,一個笨拙可愛。方氏那時也曾一度恍惚,阿遠有個這樣的阿兄,不莫是京都城裏別人不能有的大幸。
不知何時,明炎緩緩停在她身旁,腳步輕巧,卻也一同看着正習劍法的兄弟二人,方氏将将發覺,與來人作了禮,稱呼了一聲“夫君”…
卻聽明炎道,“我煜兒一身功法,當世不二。日後為我們明府的依托,你我都該能放心了。”
方氏心中頓了一頓,面色怔然,忙着掩飾又垂眸下去,不敢再看明炎。
她心中不快。明家的依托已然是明煜了,那她的遠兒該要被他父親擺在哪裏?遠兒方才三歲,又如何能與明煜作比…
明遠耍完了劍跑回來拉着她的裙角,吵着讓阿娘帶他去燈會。方氏卻望向明煜,只見明炎招呼明煜過去,問着些許細話,二人笑着緩緩走開了。
慈音也湊來,牽起明遠的小手,擡眸問着她,“阿娘,慈音也想去燈會。”
方氏只見那張小臉雖是女兒模樣,眉眼清冷已然頗有她兄長的影子,她方發覺,那些恨意,原早已在她心裏生了根芽…
她笑着應了兩個小人兒,又忙吩咐了嬷嬷與二爺和小姐穿好了棉袍小敞,方領着二人出了門,往東街燈會裏去。
十五繁華街市,人流湧動,她只仔細牽着自己的遠兒。慈音卻死死拽着她的袖角,方才不被落下。可小人兒畢竟玩心重,見得那街頭術法雜耍,便直跑了過去觀望。
她的阿遠卻正指着一旁的小糖人,喊着讓阿娘過去買。方氏狠了狠心,正欲走開了,嬷嬷卻低聲提醒了聲,“娘子,小姐還在那邊,我去将她接回來。”
方氏微微斜目,與嬷嬷了一個眼色。方領着嬷嬷與阿遠一道兒行開了去。
夜裏回到府中,她只将戲份做足了,抱着明遠哭喊着,全是她的錯,她将慈音弄丢了。明炎壓着怒火,并未斥責她,卻忙吩咐了人出去尋人。她暗自心裏打算着,那般好看的小丫頭,與別人家裏做女兒,該也是有人歡喜着的。
明遠也哭着,是他弄丢了姐姐…
方氏一夜好夢。可一覺醒來,卻聽得人說,慈音被明煜帶了回來。
她尋來前堂方知道事情大概:明煜昨夜本已回了宮當值,聽得家中消息便與太子告假趕了回來,将她身邊那嬷嬷拿去拷打審問,那嬷嬷經不住,便将事情和盤托出。明煜又親自帶人去東街尋妹妹,終在小巷裏将人找到了帶了回來。
她見得眼前慈音,身上衣物林亂不堪,一張小臉因受得驚吓,蒼白慘淡,又因得流落街頭小巷,染着一團團的黑霧。她本該覺着可憐,可此下只覺可恨。
明遠見得慈音,小跑了過去要抱姐姐。卻被明煜一掌推開,摔去了地上。
方氏忙去扶着兒子,卻見得明煜那雙一向清冷的眸子裏,似是染了血色,當着明炎的面兒,卻望着她咬牙一字一字道來,“念着你與父親情分,此回既往不咎,再有下次,我和慈音與明府再無相幹。”
……
眼前景致漸漸清晰回來,方氏長長嘆了聲氣,望着明遠的背影已經穿堂而出,她方暗自想道,“如若不用這個來謀籌,我還能怎樣呢?”
她昨日與兄長傳信,便就安排了提親這一出大戲。若明遠着實不想争權,那便由得方原娶了慈音,明炎過身之後,也好早早巴結上明煜。
可若明遠但凡還有些野心,那便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