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_行健(7) 傲嬌煜 (1)
臨得郭夫子夫婦都吃好要走了,小叔子郭潛方尋了過來。
蜜兒卻見原是位熟客。
郭潛書生白面,見得是蜜兒,忙笑着拱手一拜,“是小娘子來這兒開新店了!上回的紅玉糕錢,還欠着呢。”
“那三個銅板的事兒,可莫提了。”蜜兒迎着人坐下,卻見得郭夫子那兒菜盛得不多。“可還要加一些?”
郭潛連連擺手,“不必了,便就加兩碗米飯來。”
雲氏接話道:“莫客氣了,阿潛,你別克扣壞了自己的身子。”
郭夫子便與蜜兒道,“再與他一碗牛肉面便好。多了他也吃不下。”
“那可容易了。”
溫着炭火上的砂鍋牛肉就還剩着一點兒底兒,番茄味兒濃,沉底的牛肉還剩幾顆,乘出來便做了面條澆頭,煎個雞蛋,撒上蔥花兒。
郭潛餓的急了,面條兒一上桌,便是囫囵一大口。邊吃邊覺着新奇,這味道酸香濃稠,夾了一口煮軟爛的紅果兒放入嘴裏,贊不絕口。
牛家飯館兒裏一開始生意滿,牛掌櫃的倒也沒在意隔壁。只是剛翻了一臺桌,客人便不來了了。反倒是隔壁那門楣都沒寫清楚的小店兒前頭,還候着好幾個客。
牛夫人看不下去,親自出門迎客,“诶,這不還要排隊呢。上我們店裏吃吧,都一樣。”
“不一樣。”
“對對對,哪兒能一樣?”小妹拉着兄長,“我剛聽阿花說,這裏頭東西新鮮,別處沒有。”
牛夫人滿臉好奇,往隔壁小店桌上飯菜碗裏探了探,“什麽東西新鮮?”
小妹笑道,“小老板娘說,那紅果兒,叫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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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夫人聽着耳熟,回了店裏拉着牛掌櫃的問了問,“可就是上回那姓畢的來賣的?昨日可是他将這丫頭送過來的。”
不等牛掌櫃的開口,店中小厮卻記得清楚:“就是那東西,沒錯了。”
牛掌櫃恨恨啐了一口,這回真是看走眼了。
**
填了兩口肚子,郭潛方想起件事兒來,“小娘子,你這店前還沒立招牌。”
蜜兒手中活計兒沒停,回話道,“可不是,還沒想好。”
“夫子們可有合适的,與我取一個來,我付些銀錢也成。”
夜裏生意好,方才幾桌人,便收下來九百多的銅板來。蜜兒正是小得意的時候,開口便就闊綽了些。
郭潛笑道。“這取名的錢且不收了。”
“我替小娘子去辦這匾額的事兒,可好?”
郭家也并非世代書香,原是做木工生意的。到郭夫子這一代,方才開始讀書寫字。郭夫子考得個秀才,便就開了私塾,成家教書了。剩得郭潛還在往會試上争。只是家中老本行還未丢,幾個叔伯都還靠着那門手藝糊口。郭潛便就招攬了這門生意,與自家叔伯介紹過去。
蜜兒自問:“什麽價錢?”
郭潛起身去外頭看了看門楣上那空空的位置,“別處得要二兩銀的,我與小娘子收一千五百錢,是木料兒的價錢。小娘子若不嫌棄,這名字我也可以幫您取的。”他自問讀過幾年的書,也常在西街鄰裏幫着寫信取名,幫襯家用。
蜜兒正愁着小店無名,再好的名聲便也傳不出去:“那可好。夫子覺着叫什麽好?”
郭潛問:“小娘子叫什麽名字?”
“李蜜兒。”
“蜜兒…”郭潛低聲念念,“這字兒好聽,吃食嘛,得甜去心裏了!”
雲氏捂嘴笑了起來,湊去郭夫子耳邊笑着,“阿潛可是有些小意思?”
郭夫子一臉正經,臺面兒下自拉了拉雲氏的袖口子。雲氏這才也跟着幾分正經起來。
“那便叫如蜜坊,如何?”
“如意如蜜,日子紅火。”
“好聽!”蜜兒笑着,“讀書人取名兒便是不一樣。”
“可我剛開張,也拿不出來那麽多銀錢。留着手中的,還得周轉食材的。”
郭潛道,“都是街坊鄰裏,小娘子生意做得好,咱也不擔心你跑了。若覺着這名兒好,我便去與你張羅牌匾來。等來牌匾做好了,也該是一個多月後了。那時候再與小娘子收銀錢。”
“那可多謝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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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日的忙乎下來,蜜兒只覺渾身都要散架。
關起店門,收拾好。二叔幫着涮完了盤子。人倒在床上,便就一點兒也不想動了。
可卻又惦記起,下午剛将朝早的粉條兒作了一半兒,明早若要開門,便也賣不了幾碗。如此想來,正好休市一日,與二叔一道兒先去請兩個勞工回來,才好再開門做生意,她方能輕松些。
阿娘說,女子受不得多累,累了容易變老。她小小年歲,還未成家嫁人呢,可不想未老先衰了…
二月春風和煦,一大清早,蜜兒便扶着二叔出門來,手臂裏還挽着個小籃子,想來那勞工買賣都在東城門腳下,隔壁便是海市了。順道兒逛一逛,也好挑些價錢實在的,來做些新菜樣兒。
二叔卻一路小聲與她說道着勞工的事兒。
大周朝的勞工分兩種,家室好些的,出來幹活兒受雇傭,拿些工錢,日日回家,也不必擔心人家的吃食住處。也有些人實在度日不下去的,淪落得賣了身,便就都得養着家裏了。好處倒是一次性許了錢,之後的工錢,便也不必許多了。在身邊養着,将來也還能買賣。
蜜兒自盤算了翻,她手中如今沒幾個錢。可又擔心着,若雇傭了個人,回家還得與家中父母兄弟說道起來小店兒的事兒。廚房在院子裏,二叔嘗出出入入,若日子久了看出來些什麽,便是麻煩事兒了。
行來市場上,蜜兒便只尋着那些一次性買賣的小奴們看。原還想着雇兩個人,眼下也只能先買斷一個老實肯幹活兒的姑娘,也能與她做做伴兒。
尋得來兩三趟兒,不是嫌着年歲太長,便是嫌着面相不老實。這京都城裏的勞工再拿來買賣,多半是在主人家幹不好的老油條了,蜜兒便就覺着不大穩妥。
明煜自出着主意,“尋個年歲淺的,好養活,也聽話。”
眺着遠處來了一行販子。身後綁着的都是十一二歲的小童工。蜜兒自湊着過去觀望了陣,相中了個長相清秀的小丫頭。
一問方知,去年冬日氣候不好,北邊兒雪災,湮沒了好些村莊。這些童工都從北邊兒來,全是雪災裏沒了爹娘的孩子。沒進過京城,頭一回。
老板是幫襯着這幫娃兒的生計,見不得小娃兒們都凍死了,方領着他們來京城裏買賣,願求個好人家,将他們都收養了去,做些苦力,能活下來便好。
又聽二叔問起來那丫頭,“原家裏都有幾口人?靠什麽為生?”
“俺爹是林子裏獵戶…家裏就我和阿娘,還有小弟。山中雪崩,他們都沒了…”
蜜兒聽得娃兒這般可憐的身世,與那販子殺了幾口價錢,方用得八兩銀,将那女娃兒買了下來。早前那些下午茶點的積蓄,便都花着這兒了。
将人牽來身邊,蜜兒方與她遞了張帕子過去,“臉髒了,都擦擦吧。”
那丫頭卻擺手不要,“俺會髒了姐姐的帕子…”
蜜兒只好笑道,“那等回了家,燒爐子熱水給你洗洗幹淨了。”
“好。”
蜜兒牽着小丫頭走在前頭,明煜跟着後頭。蜜兒腰間挂着的那銅鈴叮叮咚咚與他引着路,這回便也不怕走失了。
鼻息裏飄入來海洋氣息,方知道蜜兒帶他到了海市。聽得蜜兒聲響問起來,“老板,這大海蝦怎麽賣。”
老板聲音粗犷:“四十銅錢一斤。”
“可不便宜!比牛肉還貴一倍呢。”蜜兒忿忿走開了。方買個丫頭出了大血,再買起食材來,便覺着手短。大海蝦買不起,只得向着一旁的花甲去。海市裏最便宜的便數這些小貝殼兒類的了。左右只是加一道兒新菜,等得寬裕些了,再來買魚蝦便成。
裝了整整一簍子的花甲,讓女娃兒來提着。
蜜兒方問起她來,“你叫什麽?”
“林阿彩。”女娃兒巴望着蜜兒,“姐姐生得真好看。”
這小丫兒嘴甜,随她。蜜兒擡手與她揉散了額角一團黑灰,笑道,“回家裏洗幹淨了,你也好看。”
兩丫頭在一塊兒,話便多了起來。街上還沒什麽行人,明煜自随着她二人身後走着,一時聽蜜兒與阿彩說着東街上夜裏的熱鬧,一時又聽小丫頭咂舌稱嘆。他暗自跟着身後,由得蜜兒的鈴聲引着,自也覺着幾分悠閑有趣…
早晨出門的時候,蜜兒便在小店門前上了牌子,“今日休市。”她出門趕早兒,回來的時候,也不過辰時多一點兒。
隔壁牛家飯館兒門前,卻是生意一片欣然火熱。蜜兒卻聞見得幾絲兒酸湯味道,原是昨個兒還不開門做早市生意的牛家夫婦,今兒竟是學者她來賣粉條兒了。
蜜兒并不放在心上,正尋了鑰匙,要開門進屋。
一旁老熟客自招呼起來,“小老板娘怎今兒不開門?害得我們來這兒吃了?”
“就是就是。這味道可不比得您那兒的。”
“這酸湯粉兒豐樂樓也學過,都不像樣兒。”
“明兒可開門嗎?還想那蔥肉米餅吃。”
蜜兒笑着,“店裏我一人忙不過來,今兒買了個小堂兒回來。明日您們請早。”
蜜兒說着,自領着小丫頭與二叔入了屋子。
牛掌櫃的暗自一旁聽得食客們的話,氣得跺了跺腳,“呸,還明兒請早。我就不信了!”
直至次日清早蜜兒小店兒一開門,牛家酸粉兒頓時門可羅雀,無人問津。牛掌櫃的不信命,讓屋裏的仆子買來兩碗與牛夫人一道兒嘗嘗。
嗦一口下肚,眼淚不争氣地從嘴裏流了出來…
牛夫人亦是連連點頭,二人執手相看淚眼:
“還真特麽的好吃…”
**
阿彩生性勤快,好調*教。蜜兒先教着她做些粗苯的活計,磨山芋兒,煮粉條兒,不稍得蜜兒多幾句話,阿彩一學便會。等來快到晚市的時候,後兩日的粉條兒都已經做好了。
蜜兒自又讓她幫着招呼客人點菜。
阿彩頭日來京都城,上崗點菜,話還說不大利落。方蜜兒在後頭教她的菜樣兒,到了食客們面前便都變了樣兒。
紅果兒炖牛肉說成了紅鍋牛肉,也行吧,差不離,還好記。
麻椒花甲說成麻雞花甲,那可不成,到時候上菜,沒得雞。客人可不得尋麻煩麽?蜜兒忙去糾正一番,“是麻椒花甲!”
阿彩長籲了一口氣,悄聲湊着蜜兒耳朵旁:“姐姐,俺的嘴也忒笨了…”
蜜兒笑:“你剛來,過幾日便該利索了。”
來人見是老板娘親自來了,“哦,那就來一份兒麻椒花甲。”說罷,又笑着招呼,“小老板娘這生意做大了,可是厲害了。”
蜜兒自有些印象,這老爺一身緞面棉袍子上頭還有羅漢松枝的暗紋,富貴氣兒足着,一旁那跟着來的小厮,早也落了座。便是上回在甜水巷口上,那紫米圓子的頭位食客。
“老爺賞面兒,俺家這裏小門小面兒的都能尋來。”
那老爺笑道,“你這小門小面,可是将西街上的熱鬧勁兒都搶了這兒來。我與家仆平日無所事事,四處尋着這些新鮮口味兒吃。可不是聽着名聲便來了。”
“怎這小店兒還沒名字?”
“叫如蜜坊,牌匾還在做呢!”
老爺笑,“好名字。今兒好吃的菜樣兒,可一樣別讓我落下。全上來了。”
“行嘞!”
生意一直忙着快到亥時,最後三三兩兩幾個客人,都吃好離場了。蜜兒方讓阿彩收拾起來,打算打烊了。
明煜在後堂裏聽得前店沒什麽動靜,方行得出來幫襯手腳。他眼睛不方便,自也做不得多餘的,只從阿彩手裏接過些疊好的碗筷兒回廚房,到底是可以的。
春日夜裏依舊寒涼,過了外頭那陣兒熱鬧勁兒,便有些發了冷。
蜜兒還在賬臺前盤算着今日收成,她卻是有個小賬本的,記着收支利潤,将來也好與孫姐姐他們分紅結賬。
四人小官轎子停在小店前,紅色官袍從門外進來,手端着那烏沙帽,行來小店坐下,便将那帽子放在了剛收拾幹淨的桌板子上。
“聽聞得這兒的紅果兒牛腩好吃,老板娘,可還有麽?”
蜜兒聽得那聲音幾分熟悉,方擡眸起來。便見得許祯琪一身官袍已然在店裏坐了下來。
許祯琪擡眸之間,面上同是怔了一怔。他是尋着味道兒來的,不想,這小店的老板娘是蜜兒…
蜜兒不大想理會,還是阿彩去接的話,“牛腩還有,大官爺要吃嗎?小奴與您盛一碗來。”不過一夜跟着蜜兒屁股後頭學招待客人,阿彩的口才,已經有了大大的進步。
蜜兒深感欣慰,可伺候的是許祯琪,便也沒什麽好心情。
許祯琪自也知道丫頭的性子,垂眸下去無聲自哂。方又與阿彩道,“可還有什麽酸味兒的,都上來嘗嘗。若合口味,我明日再帶食盒子來。”
皇後有孕,正是害喜的時候,宮中食材都吃膩味兒了,他一向來照看着皇後的身子,便就尋着些新鮮又能滋補的藥膳,方敢送去坤儀宮裏。
“沒有了。”未等阿彩答話,蜜兒自接了話。說罷,又将阿彩支開了去,“你去與官爺端菜來,這兒我來招呼吧。”
阿彩應了聲好,撩開小簾兒,尋去了後堂裏。卻見得那明二叔也在。見她出來,二叔輕聲道了聲“快去”。他自己卻杵着門邊兒一動也不動。
阿彩心思不夠用,便也懶得想。尋着去廚房幹活兒去了。
明煜認得出來是許太醫的聲音,可聽起來,蜜兒與許太醫似是有些過往…許祯琪是禦用的太醫,為人忠厚,與他也略有幾分交情…只是此下他的狀況,不能輕舉妄動,便只好在門邊按兵不動,先作打探。
蜜兒端着杯冷茶,重重撂在了桌上。“快要打烊了,客官快些吃完,便請走吧。”
許祯琪聽得這話裏趕人的意思,冷冰冰的。可卻也是他對甜水巷母女照顧不周,這口氣,他也受得不冤。只得陪着副笑臉,勸道。“家中近日開了私塾,族人的孩子都在。你阿娘那時候也想你多讀些書,你若喜歡便回來許府上課,每月初一十五,都是開課的時候。”
“初一十五生意好,沒得空閑的。”蜜兒回得幾分決絕。
許祯琪無奈搖了搖頭,等阿彩捧着那鍋牛肉上來,方只用心試菜去了。
蜜兒等他吃完,便起身送了客。見許祯琪的轎子走遠了,方讓阿彩關門打烊。
她尋去後堂,卻見二叔在門邊等着她。
二叔問起她來,“你是許太醫的女兒?”
“……”她頭回不想答他的話,繞開了人,自己往院子裏去。
阿娘被趕出來的時候,她年歲還小,自也分辨不清楚大人們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只是不貞、不潔,這些字眼扣在一個韶華正放女人頭上,還是頗能讓她記得住的。或是許祯琪他也不信阿娘了,方才讓她們母女住來甜水巷子裏。
這些年他也不來,她這個女兒便與他也沒什麽關系。與他有關系的走了,他卻最後一面也不見,如今他讓她回家,可她早已沒有家了。
蜜兒如此想着一夜,仿佛方才那一碗茶端過去,是替阿娘端給許祯琪的絕情茶。她自也不想去什麽許家私塾,與他們再有什麽關系了。
可湊巧的是,隔日她那賬本子被二叔翻了去。
二叔眼睛雖看不見,這陣子手上的功夫卻是更深了些,摸着那些墨水字跡,便問起她來,這是什麽、那是什麽。盤問得來便知,她那記賬本上,字兒都不寫全,花椒二字,是畫了一朵兒花,又畫了只蕉…
蜜兒着實是發着懶。以往阿娘也教她讀書認字兒,可畢竟家裏活兒累人,讀書寫字的時候少,街上那些牌匾認得的不少,真要寫起來,便全都成了八竿子打不着的遠房親戚,一點兒也不熟…
二叔話裏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許家的私塾,你還是去一去。”
“年歲淺的時候,得多讀些書。将來受用…”
她不想去,只得糊弄來了兩條秋刀魚,煎熟了讨好着讓二叔,顧左右而言他,“二叔,若是院子裏有個炭槽,我與你日日烤魚吃!”
有得她一句話,明煜讓阿彩出門買了些泥磚來。他雖眼看不見,卻知丫頭想要的炭槽什麽模樣。
似個小爐子,底下是泥磚坑,耐得住高熱,能燒一池子的炭火。兩面爐柄上齊整,能架得住些木枝條兒,烤雞烤魚不在話下。
阿彩做活兒老實,不莫一日的功夫,便随着二叔将那炭槽兒搭好了。想了想,又在後頭用剩下的泥磚碼起了個小烤房。
蜜兒來問,“那是什麽?”
“貼餅兒,叫花雞。”阿彩笑嘻嘻的。什麽都擋不住山林裏闖出來的娃兒愛吃的心思。
阿彩兒時家中也有個這般的小烤房,半個人那麽高的,生起火來,裏頭賊熱。貼幾個面餅在牆壁上,不一會兒,就能焦脆可口。阿爹打回來的麻雞,腌好了醬油和白酒,泥巴裹着往裏一扔,半個時辰再拿出來。撬開泥巴硬殼,那雞肉香氣,能将全村的人都招來…
阿彩與蜜兒手舞足蹈比劃了陣子,蜜兒聽得全信了。等來晚市的時候,殺了兩只雞,肚子裏塞兩枝香茅葉子,腌着醬油和清酒,裹着泥巴,往裏一扔。
拿出來招待食客,一上桌。隔壁桌上的食客,眼睛便像長在鼻子上似的,尋了過來。
一個個急着問,“老板娘,那雞可還有?”
蜜兒笑,“今兒就殺了兩只雞,烤房裏還有一只。”
搶到的食客欣欣然,其餘的悶悶不爽,只道,“老板娘,明日還來你店裏,多烤幾只雞來吃!”
蜜兒笑着應聲,卻生了另外的小心思。那炭火槽兒也弄好了,烤羊肉烤雞爪烤秋刀魚烤大蝦烤扇貝烤蟹腿兒,就怕食客們選不過來。
烤串兒配酒,最是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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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一,豔陽高照。
一頂雕花兒的珠簾馬車,從北城高門大宅之間行上來了東街,要往西北角上的林閣老府上去。前頭護送的人,騎白馬,戴高冠,紫色蟒袍,便就是如此威武的打扮,卻也壓不住面上的清隽之氣。
多有小民認得出來,“那不是明府新上任的大都督麽?”
“早前還是同知大人,父兄過身,便上了位。”
“那可不該成了皇帝身邊的紅人兒了?”
馬車裏,巧璧正與慈音遞了塊兒新帕子。慈音自上次入病,至今久咳未愈。今日出門,依舊微微發熱。嬷嬷自也心疼小姐,袖口裏尋得一瓶琵琶丹來,與小姐送了過去。
慈音含下那琵琶丹在嘴裏,方覺着緩了緩。目光松松散散投向窗外,是東街一派新春景象,然她心如枯木,到底一點兒新綠也看不入眼。
嬷嬷自勸着,“小姐放寬了些心。主母這回許你過繼去了林閣老府上,該是為您和二爺的事兒鋪路的。您且忍過了這幾月,再回來明家,該就是府中的夫人了。”
“這等醜事兒,嬷嬷盼來做什麽?”慈音話中懶懶。
巧璧忙拉了一袖子嬷嬷,一個眼色過去,便讓嬷嬷收了話。
初一那日,小姐和二爺吵架,她全聽見了,便也知道小姐為何幾個月來都不大待見外面馬上那位…二爺日日裏來,送藥送吃食送好玩兒的,小姐連側眼都沒多給一個。嬷嬷自以為小姐是病着,沒有精神。巧璧貼心,便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
原好好兒的兩個人,以往那些千絲萬縷的小牽挂,巧璧全是看在眼裏的。今日成了這樣,也不怪乎小姐病了整整一月也不見大好。
馬車轉上西街,行過那處如蜜坊的時候,慈音自聞見那酸湯香氣兒,想起什麽來…
“停車。”
車中幽幽一聲傳來馬上,明遠忙一揮手叫人馬停了下來。他自己翻身下馬,行去親自拉開來車門,便見慈音被嬷嬷扶着要下車來。他忙伸手去扶,被她躲開了去…他生生一旁看着,“這外頭還涼,你要去哪兒?”
慈音沒答話,由得嬷嬷與巧璧扶着下了車,便往那小店裏尋了過去。
“小姐,就是這小娘子,早前賣的酸湯粉兒…”嬷嬷一旁認出來了人。
慈音自讓她們扶着,在店面裏落座下來。
嬷嬷心想,小姐朝早都吃不得多的東西,今日就喝了兩口奶便出了門,本就心疼着,見她如今入了店,該是肯吃東西了,方覺着欣慰。
蜜兒正端着一碗粉條兒去招待旁側的客人,見得位貴小姐入了店,還有那騎馬的官爺也跟了進來。見得那官爺是明遠,蜜兒不知怎的,心神猛地晃蕩了一下。
以往二叔還高高在上的時候,這清隽官爺不過替他牽馬跑腿兒。今日再見,已然不同往日了,衣袍威嚴,神色更多來幾分狠辣…
二叔是遭人害了,方才落入甜水巷的。如今有人穿了他的袍子,坐了他的位置,她雖不知二叔是被誰害的,可卻看得出來,是這位官爺最終受了益處。蜜兒便就守口如瓶,打算靜觀其變。
她行去招呼起那貴小姐來:“朝早只有粉條兒,官爺和小姐可要來兩碗?”
明遠在慈音旁側坐下,道,“便來兩碗。加多一碟醬牛肉。”那甜水巷口的小丫頭,明遠早就不放在心上,再見了,只覺眼熟,并未覺着其他。
“好嘞。”蜜兒應聲,便要去準備了,卻聽得那官爺稱呼小姐道,“慈音…”
她忽覺着耳熟,那時二叔重傷昏迷不醒,口中念念的便就是這個名字…蜜兒不自覺的多看了兩眼,那小姐面色如白玉,眉眼之間清冷傲氣,舉止投足,雅态極了。二叔念念的人,果真是出挑兒的。
蜜兒方張羅去了兩碗粉條兒過去與那貴公子和小姐,便往後堂去,她總該與二叔說一說,今日來了他的念想着的人…
方入來後堂,卻見二叔是立着門邊的,正仔細聽着外頭的人話。蜜兒被他拉到一旁,“噓”了一聲,“別多話。”
見得那好看的姑娘,她便連話都不能說了。奈何掙脫不開他的手腕兒,只能同他一道兒聽着。
店裏,明遠正輕聲與慈音道:“你願多吃些便好,我陪着你。”
“過繼去林家不過是與京都城裏的人一個交代。母親用心良苦,依着父親生前的關系,方将你托付給林閣老。過幾個月,等京都城裏都認了你林家女兒的身份。我便與陛下請旨,迎娶你過門。”
慈音鼻息裏輕輕一哼,只道,“母親确是用心良苦。可方原呢?原還說要娶我的,怎的哥哥一去了,方家人便沒了聲兒?”
明遠眉頭一擰,被她問得語結…
他總不能與她說,當初方氏讓方家來提親,不過是對他的激将之法。
卻聽得慈音笑道,“是呀…”
“哥哥留下的數萬家財,還在我名下。陪嫁去了方家,總不如落了自己口袋的好…”
明遠一時無話,半晌方再道,“你不信母親,總該信我…”
慈音未話,兀自嘗起粉條兒來,自又與嬷嬷道,“父親在生的時候喜歡的,如今吃起來,已然全是別離味道…”
明遠聽得這話,更是幾分不悅,然當着慈音面前,便生生将火氣壓了下去。
明府變故,父兄雙亡,方氏的如意算盤本打着,皇帝會頒旨讓明遠繼承侯爵之位,然那封聖旨遲遲未曾下來。他如今身上官職,也只是暫代大都督之職。
方氏雖說再等等,讓皇帝見得我明家人的衷心,爵位和官位都會落定的。
然明遠侍奉君側,心中有數。父兄與皇家的君臣之情,也只限于他們二人與陛下的交情之中,其餘外人再是近親,也不過隔靴搔癢,難解聖意。
後堂簾後,蜜兒卻是聽得明白了,她這酸湯粉兒如今吃起來是“別離”味道。眼前這位爺,該也是嫌她礙事兒了。她自忿忿一腳踩着那人腳背上。
明煜嘶地一聲疼,轉面回來,“怎麽?”
蜜兒見他目色空空落在地上,自擰開他拉着自己的手來,“我還去廚房做活兒呢,你拉着我作甚?”說罷便往廚房裏去了。
再回來前店的時候,阿彩已經将那兩位貴客送走了。
二叔也退出去了後堂,自顧自地往後院兒裏去…
蜜兒讓阿彩打掃幹淨了桌椅,方扇起店面的門板兒來,二人坐去了廚房裏,串兒起肉來。
今日夜宵開市,方早晨的時候去了趟海市,買了大蝦扇貝秋刀魚,羊肉韭菜花甲。早早清洗幹淨,串好了,夜裏好賺銀子來。
孫姐姐她們雖不提,蜜兒卻是上心着,今年的收成,總得讓她和金大娘回了本兒。
好在一月下來,收成可觀,僅僅是朝食和晚市,便淨賺了十五兩銀子。一年,該有一百八十兩銀。再趁着下午賣些茶點,夜裏上了宵夜,趕在過年之前,讓孫姐姐她們小賺一筆,便該不在話下。
整整一日,二叔卻是沒見人,他如今身上傷都好了,院子裏他也熟悉,磕磕碰碰都是極少。蜜兒自也一心賺錢,沒空理他。
入了夜,小店華燈初上。店面燭火點得亮敞,又有春風灌堂。
後院兒的炭火小槽派上了用場。早幾日讓阿彩去買來的乳鴿雞爪,早就過了鹵水,紅柳條兒串了起來,在炭火上将皮肉烤香。那皮焦肉香,直飄進了小店兒裏。
食客們剛坐下要點菜,尋着那味道,問起來後頭有什麽好吃的。
蜜兒道,“今兒夜市,有烤乳鴿,烤雞爪,烤秋刀魚,烤大蝦,烤花甲…”
便只是聽着名字,一旁的小娃兒哈喇子流去了肚兜兒上…阿奶忙抱起了娃兒,這頭相公便忙着問小娃兒,“魚兒想吃什麽?”
小娃兒腼腆,見得生人說不出話。
蜜兒笑道,“要不來幾串兒烤大蝦?一串兒兩個銅板。外殼兒烤的焦脆脆的,也能吃。小娃兒吃了長個頭兒。”
阿奶連連點頭,“便要五串兒烤大蝦。”
相公忙又補上,“再來一份兒烤花甲,一份只乳鴿。”
蜜兒笑着後頭張羅去。
不一會兒的功夫,西街上飄起來肉香,直将街後頭的住戶都引了出來。
家中淡飯鹹菜頓時不香了,老子帶着兒子,尋着肉香找到了地兒,吹牛、喝酒、打牙祭…
早前金大娘讓人送來堆在店面一角的酒壇子,小半夜的功夫,少了一半兒去。有人小酌,有人酩酊,只那酒香四溢,價錢還比大酒樓裏的便宜了一半兒去。
“這是哪兒的酒?可将那醉仙樓的女兒紅得比下去了。”
“甜水巷裏薛家酒鋪,聽聞是這如蜜坊老板娘的幹娘。酒都是從那兒來的。”
入了亥時,還有新客來,蜜兒立在賬臺前,早早打起了哈欠。夜市果是累人的,她便随手定了條規矩,亥時之後,便不接新客了。只等着店裏的客人們吃飽喝足,送走了人,也已然過了亥時三刻…
阿彩還在收拾門面兒,蜜兒早早回了後院兒裏,正預備着打水洗臉,該得睡下了。卻見得二叔坐在院兒裏石階上,不知何處尋來的一壺玉瓊釀,正喝着…
蜜兒行去,奪了他手中酒壺來。
“雖是入了春,天還寒着。你傷方好,喝酒得要涼得傷口疼…”
明煜未話,手中招數快,直将那酒壺又搶了回來,只淡淡一句,“已然好全了。”
蜜兒聽得那話裏幾分“你莫要管我”的意思。便知勸不得他。只好自行去店裏,也尋了一壺玉瓊釀來,在他身邊坐下,“那我陪二叔喝幾口。”
酒味兒嗆入喉嚨,辣得很。蜜兒沒忍住,小聲咳了聲…手裏酒壺便被二叔奪開去了。“你才幾歲?喝什麽酒。”
“過了今年小滿,我便要十五了,怎不能喝酒了?”蜜兒直去搶來,他卻不給,那酒壺被他閃去了身後,她撲騰一個踉跄,腰身壓去了他腿上…
她心想着不妙,方要撐得起來,手卻也是撐在他腿上的。她一驚,松了手。眼看着就要摔去一旁,腰身被他一把卷了去…她身子落入一片綿軟裏,與他四目相對,那雙眼裏卻依舊空空洞洞。蜜兒心跳得飛快,心想着還好他看不見…
卻聽得他淡淡的,“鬧夠了?”
她慌忙一把收拾起來自己,坐正了回來。餘光還掃着他身後的酒壺,卻知道自己不是他對手…
她幾分忿忿,起了身來。“喝酒想姑娘,怎不去尋人家呢?我去與你傳話找人來,怎樣?”
“……”明煜悶了一口酒,卻是無話。
蜜兒正要走了,手腕兒卻被他一把拉着回來。聽他道:“你若要傳話,得避開今日來的那位官爺。”
“……”她不過随口一提,他還當了真…
卻聽他道:“慈音是我親妹,自幼身子孱弱,該讓她知道我還活着,也好讓她安心養病…”
什麽?蜜兒晃了晃神,他那時念念的那個名字,是親妹妹?這麽一想,那小姐與二叔眉眼之間的确幾分相似,都有那股清冷之氣…
蜜兒還在晃神,又聽二叔道:“聽今日他們所言,慈音該是過繼去了林閣老府上做養女,過些時候便要嫁回明府。父親生前與我提過此事兒,我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