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煜(1) 過命的交情 (1)

次日午後,正是松松懶懶的時候。阿彩忙了整整一上午,回了自己小屋裏午睡。

明煜打早兒幫她們涮盤子,忙到中午用了午膳。這段時日養傷,他也有了午睡的習慣。方躺下,卻聽得有人來敲門,一聲“二叔”在門外。他行來開門,卻聽得還有另一人的氣息。

那氣度沉穩厚重,該是個中年男子。

他心裏緊了緊,問她:“是誰?”

“我請了古大夫來,再與你看看眼睛。”蜜兒說罷了,繞開他将古大夫引進了屋子去。

他心中幾分不悅,那丫頭該知道他不能多見生人,又自己拿了主意。

他原還立着門邊沒動,手臂卻被她扶了過去,那聲音裏耐着性子,與他道,“二叔,古大夫是自己人,同畢大叔一樣,不會亂說話。你便讓他再看看。”

“怎突然要看眼睛?”他幾分不明,被她扶着回榻邊坐下。

那丫頭又回去合上了房門,方繞回來榻邊,卻是與那大夫道:“若能治好便就最好,若是不行,古大夫可有相熟的眼科大夫,會看這病的?”

大夫聲音道,“我先看看…”

大夫說罷,伸手來查看他的眼睛,他自本能地躲了躲,卻被那丫頭勸了勸,“可莫亂動,讓大夫開些藥來,也是為你好的。”

他雖忌諱生人,被這丫頭一勸,方覺不能枉顧了自己的身子。他現如今這模樣,即便與他時機見到陛下,怕也無力與明遠對簿公堂。蜜兒說得沒錯,他得先治好了自己…

那大夫觀了半晌,又問了些許的話。方與他在穴位上施了幾針,說是又開了藥方。蜜兒一旁候着,等大夫都好了,方與了大夫診金,又将人送出了門去…

明煜心裏卻有些說不出的奇怪。

昨日拌過一回嘴,今早起來,那丫頭便不大理他,午後又尋人來與他看眼睛。他自也打算過,若在這西街上尋得時機,能借着朝中幾個相熟的故人,打探明遠虛實,替自己尋得出路。

可如今他身上傷也好全了,丫頭又要與他治眼睛。可是想讓他好全了,趕緊離開不成?他忽地有種要被人掃地出門的不祥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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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兒送走了古大夫,方趁着下午空擋兒去了趟藥鋪。經得上回那一遭,金掌櫃見得她,便當是佛爺般供着。她自也沒與許家客氣,學着然哥上回的口氣,與金掌櫃的要了最好的藥材來。

金掌櫃的陪着笑,送走了人,卻早将那兩張藥方抄了下來,與了身邊小厮,往許府上走一趟。

那副藥膏裏,一味虎尾草,藥性烈着,雖能消腫化淤,卻是急藥。然大爺早前吩咐過,若遇着三小姐來拿急藥,便得讓他知道。金掌櫃自不敢怠慢,便叫人送去通傳與然大爺知道。

阿彩午睡醒來,正去了廚房做活兒。卻見得蜜兒提着藥包兒從外頭回來,忙迎了過去,“姐姐病了?”

蜜兒将人拉着過來,又将那些藥包交到阿彩手上,“不是我,是你二叔。”

“今兒請了大夫來給他看眼睛。正好你拿去将這藥煲了。那藥膏一會兒去爐子上熱一熱,便一道兒給他送到房裏去。”

“诶。”阿彩勤快,蜜兒吩咐得什麽便幹什麽。等全依着蜜兒的話做好了,便就自己送去了明煜房裏。

明煜聽得是阿彩來送藥。開了房門,探了探氣息,并無別人。蜜兒那丫頭該在廚房裏忙着。

“二叔,姐姐讓我來與你送藥的。”

“這個湯藥要趁熱喝了,然後這一副藥膏,得熱敷在眼睛上半個時辰。”

明煜擰了擰眉,她自己不來,如今有了幫手了…

“二叔?”阿彩聲音在旁提醒了他聲。“你快用藥吧,姐姐讓我看你都用完了,才準我出去。她一人在廚房忙着呢,可多事兒了…”

他嘆息得無聲,接了阿彩手中的藥碗來,仰頭一口喝盡了。方又由得阿彩侍奉着,與他熱敷眼睛…平躺着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半個時辰,心裏便念念着,蜜兒那丫頭果是趕人的架勢…

蜜兒倒不是急着趕人,不過與他看看傷罷了。古大夫今日看過,也只是說依着他的學藝試着治一治…人只要身體裏的生氣還在,身上的傷多半自己都能好一些,與其放着不理,不如上些好藥材養一養,不定能養好呢?

一會兒晚間夜市,還得上肉串,手裏正将大塊兒的羊肉切成小塊兒。她心憂着,也不知阿彩伺候得周到不周到,一時晃了神,白刀子下去,紅刀子上來,手上一塊兒小肉便沒了。眼看着血肉橫流,她也心疼自己…

阿彩聽得蜜兒呼痛,忙過來看看。“姐姐怎切着自己了?”

明煜方走到門前,聽得阿彩這聲,心口像被剜了一刀似的…三兩步跨進來門檻,便尋着那丫頭的手去,方捉起她手腕兒,那暖流便劃過了他指尖,他忙對阿彩吩咐,“還杵着做什麽?我房中櫃子裏有藥箱,去拿來。”

蜜兒疼得要緊,卻被他牽着往外頭去。那人悶聲不吭的,将她拉到井水旁,便兀自尋得了桶子,去打水上來。

男子身健力足,不過兩下功夫,冰涼的井水被他拎了過來。他又捉起她受傷的手,冷冷一聲“忍着”。方又拿着瓢兒與她沖洗傷口。冷水碰到傷口,像是冰棱劃過嫩*肉…

“疼…疼啊…”

明煜聽着那聲,只覺自己背後都起了冷汗。心卻依舊狠着,手上再是三瓢冷水尋着那傷口沖洗過去。“不處理幹淨,容易生毒邪。”

蜜兒卻見他額上青筋浮現,嘴唇都發了白,擡起另一只手去探了探他的額頭。明煜恍然躲開,卻聽她問,“二叔,你怎麽了,面色這麽難看。”

“無事。”他慘淡收了話。

阿彩抱着藥箱跑了回來,匆匆忙忙揭開了箱蓋,尋得紗布與她來包紮。明煜方放了手。他見不到,便就不方便處理那口子,等得阿彩說包好了,他方尋去碰了碰。原本纖細的指尖,被裹着厚厚的一層。那丫頭方才包紮的時候,似是還咬着牙,一聲也沒出…

他勸:“休息去吧,你這般做不得那些活兒了。讓阿彩來。”

“……”阿彩很無助。可是見得姐姐受傷,也很是懂得疼人的。

“切肉切菜打下手,阿彩都會,可夜裏客人們來了,還得姐姐來掌勺的…”

“我才沒那麽嬌貴。”蜜兒說罷起了身,拉着阿彩回廚房,“我是碰不得水了,要碰水切菜的細活兒你來,飯菜我來。”

明煜聽得那緩緩走遠的聲響,心裏那道口子似又剌開了些…

無法,只得跟着進去了廚房,聽着她幹什麽,他便搶着先做了。只是果真到了夜市開門的時候,掌勺的活兒也只能得她來。

**

如此兩日,蜜兒做不得多的活兒,便只好辛苦了阿彩。

這日朝食賣完,蜜兒便讓阿彩收了半個鋪面兒門板兒。她自己坐在店裏,借着光線敞亮的地方,翻起阿娘留下的那本《膳譜》來。

阿娘以往在許府住着的時候,閑來無事,便從阿爹書房裏抄來些有趣的膳食方子,自己去廚房中操持着來吃。後來從許府裏搬出來的時候,這抄本子便一道兒被帶了出來。

上頭菜樣兒繁多,蜜兒識字有限,便也只讀得通順下來幾條兒。春日裏正是吃野菜的時節,方早晨帶着阿彩出門買菜的時候,見得幾樣野菜,便記得起來,阿娘這膳譜裏,曾提過菊苗兒的做法。蜜兒自買了些下來。

回到家中,尋得這膳譜讀來,遇着了生僻的字,只得拿着去問問阿彩。

阿彩哪裏識字?

蜜兒沒了辦法,奈何家中唯一識字的,眼睛又看不見。只得用筆将那幾個字兒臨了下來,還留着幾分墨跡未幹,尋得去明煜房裏。

明煜将将敷過藥,聽得有人進來,兩日來蜜兒不曾與他說過什麽多餘的話。明煜便以為是阿彩。

“藥喝了,藥也敷了。你且與你蜜兒姐姐交代便是。”

他起了身,卻聽得屋裏那人沒動…“你還有什麽事?”

蜜兒聽得他認錯了人,話裏還有幾分不耐煩。自又生了幾分脾氣。可那字兒就快幹了,怕他摸不出來,只好尋着他手腕兒去,将那臨好的紙送去他手裏,“你幫我看看,這兩個是什麽字?”

明煜聽得那把聲音,方才幾分恍然。心頭冒出來一絲喜悅,一晃又消失不見。他接來那紙張,放去桌上,手指探着那墨痕,“是淪字,和莖字。”

“……等等等等,你慢些。”蜜兒手中持着膳譜兒,正對照着回去原來的句子裏。

“湯淪?是什麽意思?”

“紫莖?又是什麽意思?”

“……”聽得她翻書頁兒的聲音,方知道她是讀不懂了。他沉沉嘆了一聲氣兒,在桌前落座下來。方對她道,“你也來坐,整句讀來我聽。”

蜜兒捧着書坐去他對面,讀道,“采菊苗。”

“這我懂,便是采來菊苗兒菜的意思。”

“湯淪,用甘草水調山藥粉…”

明煜道:“此處湯淪,便是熱湯沒過菜葉的意思。”

“哦,便是過一趟熱水…”蜜兒大大嘆了口氣兒,怨氣道:“在熱水裏滾一遍,這般寫不就好了,怎非得來句湯淪。真難讀。”

“……”明煜再問,“紫莖那處又是如何?”

蜜兒方讀着:“菊以紫莖為正。”

“草木根葉之間為莖。”

“那不就是菜杆子麽?”蜜兒笑了。

“菊苗,當選莖為紫色的,味道為上。”他解釋罷了,方去捉了捉她的手腕兒。“你…氣罷了沒有?”

蜜兒只見他一雙眼睛空空落在自己面上,那張臉上雖生了些許胡渣兒,可一點兒也不妨礙它好看。氣…她确是還有些氣。可誰讓他字兒認得多,得讓她來求他…

“也不知氣的什麽。”她抹開手腕上的手,自起身要出去,“這菊苗煎我會做拉,二叔一會兒出來吃吧。”

明煜聽得她話裏幾分輕松的意思,終是放了些心。直跟着她出門的背影,應了聲,“好。我一會兒來。”

**

午後春意闌珊。小風拂面,花香随之而來…

小店張開半面門窗,阿彩支開一張桌子出去街道上,叫賣起那菊苗煎來。“春季野菜煎餅,兩個銅板一個!”

不稍一會兒,一對探着新奇的小姐妹花兒尋了過來。“來兩個嘗嘗。”說罷掏出四個銅板兒來。

姐妹倆一人一個,小妹鼓着肉嘟嘟的臉蛋兒,先咬了一口,“阿姐,真香!”

阿姐也嘗了一口,那外殼兒煎得焦黃酥脆,內裏卻清涼微微甜,野菜清香獨特,帶着幾分春意清爽。

吃完了,再掏出五個銅板來,“我就這些錢了,家裏還有阿奶阿爹和阿娘…姐姐能不能與我三個?”

阿彩想來自己沒了家人,人家有,小小心酸了一陣兒,又覺着羨慕。便自個兒拿了主意,“小聲些,老板娘沒聽見呢。”說罷了,收了那銅錢,便用紙包兒包了三個遞過去。“快拿回去與你阿奶和阿爹阿娘吃。”

小姐姐合掌與阿彩拜了一拜,“謝謝您。”說罷了,方拿着煎餅,牽着小妹,繞入了小巷裏。

店裏,蜜兒正沏了壺熱茶端來桌上。

明煜嘗了一口菊苗煎,又喝了小口茶。一旁丫頭忙忙乎乎。磨墨臨字,讓他來識…“二叔,幫我看看這是個什麽字兒?”

他摸索來上頭磨痕字跡,歪歪斜斜,簡直不堪入目…“你這字是誰教的?”

“我阿娘呀。”

“……”他話到嘴邊又收了回來,亡人已故,不可得罪…險些在心裏念了聲阿彌陀佛,便聽得門外爆竹聲響…

郭潛叫人擡着牌匾入來了小店,“小娘子近日可還好?這門楣牌匾,我讓人做好了。擇了今日的吉時與你送過來。”

蜜兒這才放了手中筆墨,起身迎了人。見那一旁牌匾立在地上,上頭還挂着塊大紅的綢緞兒。蜜兒笑道:“可多謝了郭夫子。”

郭潛素來也在郭家的私塾裏幫着兄長教書,大家便也稱呼一聲小郭夫子的。蜜兒這麽一喊,郭潛竟還有些臉紅了。

“小娘子客氣。可要看看這牌匾的模樣?”

蜜兒道,“我二叔也在,讓他看看。”

明煜眉間一擰,他二人聊得火熱便罷了,扯他去做什麽?明明不大情願,卻生生被那丫頭扶了起來。聽得那姓郭的掀開了紅綢布,與蜜兒道,“依着上回說的,如蜜坊,三個大字。”

“二叔,你快看看。”蜜兒着實有些頭疼,讓她寫個字兒已經要了老命,此下還得點評人家雕刻的字樣兒,不說話又顯得不夠客氣,郭夫子可是秉着鄰裏之誼,便宜着幫她張羅了這牌匾來的。

明煜壓着口氣,方尋着那幾個字摸索了一番。

“筆力渾厚,筆畫流暢。好字。”

郭潛忙對着明煜拱手一拜,“是二叔賞面了。”他自聽得人說,西街上這家小店,是叔侄二人張羅。平日裏這位長輩不怎麽出面,也是因得眼睛不便的緣故。

“……”誰是他二叔?“倒是不客氣…”

郭潛面色怔了一怔,這二叔脾性有些大…

忙是作揖,“得罪二叔了?”

蜜兒一聽話頭兒不對,忙将二叔牽回了桌旁坐下,小聲湊來他耳邊安慰了聲兒:“您可消氣兒。”

郭潛笑道,“別讓吉時過了,小娘子若覺着沒問題,便讓他們将牌匾挂上去吧。”

“行嘞。”蜜兒答得爽快,又喊着郭潛過來桌旁坐,“您可要入來喝口茶,嘗嘗這菊苗煎?今兒新品,剛在賣呢。”

郭潛求之不得,讓人放起炮竹,挂牌匾。之後,方湊去桌旁坐下。

行人被炮竹聲響招惹了來,大紅的綢布一掀,如蜜坊三個大字,方正挺拔,成了西街上的一派新氣象。

店裏,蜜兒給郭潛斟了一杯茶來,又與他添了一副碗筷。方重新落座下來,繼續臨着字兒與二叔看。

郭潛邊夾着那菊苗煎到碗裏,嘗了一口那清涼味道,方笑道,“爽然有楚畹之風…”

“還算識貨…”明煜一旁小飲了一口茶水。今日他聽那丫頭讀膳譜,便記得起來,這菊苗煎記錄在案,出自林洪的《山家清供》,郭潛正是引着其中詩句點評而來。

郭潛被說得幾分讪讪,尴尬笑道,“二叔也是考究的人…”

明煜冷冷:“不過識幾個字。”

郭潛自覺不大受這位長輩歡迎,方垂眸下去自顧自喝茶了。目光落在蜜兒方才臨下的字上,便又問起,“小娘子在學寫字?”

蜜兒正寫個字送去明煜手裏,“二叔在幫我認食譜兒。我琢磨着新東西吃呢。”說罷,又将手中膳譜兒送來他眼前,“你說,做這個吃這個好不好。”

郭潛拾起那書本來。分明紙張已然有些發黃,卻被保留得十分完整,書腳書頁兒平平整整的,一絲不亂。封面上幾個大字《禦藥膳譜》…

郭潛心中頓了頓,“禦藥”二字可不是誰人都敢用的,他心中自想着這小娘子身份來歷怕是不簡單的。後再翻起方她看過那一頁,上頭是:“羊脂胡餅”。光是見得這名字,肚子裏胃水兒便往外冒…

他忙笑道,“小娘子眼光真不錯。”

眼見她寫了個歪歪斜斜的字兒讓她二叔認,方明白過來,叔侄二人在識字讀膳譜兒。這小娘子怕是識字不多的…

郭潛尋得了些許小機會,笑與蜜兒道,“小娘子若想學字,白日裏有閑暇,便不妨去我兄長的私塾裏旁聽。學得一陣子,讀這膳譜兒不在話下。小娘子去,我與兄長說聲,學費便免了。”

“那可真是好事兒。”蜜兒沒做多想。老要麻煩二叔,似也不是辦法。自己學會了,日後讀膳譜兒,做新菜,正是方便多了。她袖口子卻被人在桌下扯了一扯。

便聽得二叔道,“她已在太醫許府上私塾了,多謝夫子好意。”

“……”蜜兒正想反口,手腕兒卻被他掐得緊了,一下子便疼得沒了聲兒。她何時要去許家上私塾了?她要去西街郭家私塾。

郭潛聽得許太醫家的名號,又看着桌上那本“禦藥膳譜”,心中有了些着數。他家境平平,功名又還未考上,怎敢高攀了許太醫的門第…郭潛更是無地自容了些,只好道,“小娘子有去處讀書,那便好。”

蜜兒的手腕兒這才被二叔松了開來。狠狠盯了他一眼,可偏他看不見…好氣…

郭潛再坐了小會兒自覺無趣,起身告辭。蜜兒這才去取了那牌匾的銀錢來,送去他手中,“多謝郭夫子,您慢走。”

郭潛出了門,又聽得那聲音在身後嬌俏着,“叫嫂嫂常來。我明兒做羊脂胡餅與她吃!”

“行嘞。小娘子莫送了。”

蜜兒回來店裏,便就沉了臉,氣籲籲在明煜身旁坐下,“二叔何時與我拿的主意去許家上私塾,我怎不知道。”

明煜卻淡淡道,“那家夥無事殷勤,你便受了他的意思,去到人家家中旁聽。如何能行?”

“怎就不能行了?”

“男女私相授受,若遠在外頭出事兒,誰人管你?”

蜜兒還想争辯什麽,阿彩卻将将從廚房端了新一盆子的菊苗煎出來,笑道,“姐姐莫氣了,二叔那是緊張你。”

“……”

“……”

明煜一時間口幹舌燥,無力反駁。

蜜兒只覺臉像被剛開的水燙過一回,臉皮都快掉了…一把蹿起身,也不與他多話,跟着阿彩去門外張羅生意了。

入了夜,今日的生意卻是莫名冷淡了起來。門前三三兩兩幾個客人,聊勝于無。

蜜兒張羅了兩桌子菜,又便沒見再有人來。阿彩在外頭攬客,拉着個熟客問了問,方将客人原話帶回來與蜜兒聽。

“他們說,豐樂樓大酬賓,上新菜樣兒,今日明日後日三日,酒菜半價。”

蜜兒這才恍然:“可怪不得了。”

豐樂樓美食名聲在外,在京都城裏那是标杆兒般的。酒菜價錢雖比尋常館子高些,卻與那菜價兒飄在雲端的醉仙樓不同,豐樂樓自是百姓們也能去得起的大酒樓了。

平日裏小飯館兒,還能徒個自家價錢地道便宜,與豐樂樓分去些客流。如今豐樂樓又是推新品,又是打半價,便就生生将客人們都搶了過去。

蜜兒索性讓阿彩也關了門。既是沒什麽生意,不如休市一日。

酉時過半,蜜兒扶着二叔從店裏出來。阿彩挑着燈籠與二人照路。人家豐樂樓的半價,不吃便虧,順道兒打探敵情!

蜜兒來的時候晚,豐樂樓裏幾乎已經翻了一趟臺。樓上空出來些許位置,蜜兒讓小二尋得一處欄檻兒別間兒,坐了下來。

這小別間兒裏,欄檻只到一半兒,風味兒十足,別間兒模樣做的是條小漁船,踏着小橋木板入來,僅夠四人圍坐。外頭還能聽得別處別間兒裏姑娘們彈琴陪酒之聲。倒是熱鬧。

小二笑着問,“幾位客官要吃什麽?”

“今兒特價,東坡肘子,幹蒸臘鴨,蒜蓉大蝦,鳜魚片湯,紅果兒牛肉、花椒雞、紅果兒過油肉…”

小二還在念着,蜜兒便覺着不對。“紅果兒?豐樂樓也有紅果兒了?”

“小娘子識貨兒,今兒剛上新菜。您來得可是時候,可要一份兒來嘗嘗?”

“嘗嘗便嘗嘗。”蜜兒自知道是有人與她較了勁兒。畢大叔帶回來的東西,自也不難尋。那麽大的船從海上回來,船員也不只畢大叔一個。若有人有心去找,該也能找的到。

只是那兩樣新菜,不叫番茄,叫紅果兒,蜜兒起初取名的時候,便是想着讓食客們覺着親切不陌生,方叫的紅果兒。她如蜜坊裏才将将才上市了一個月,便就被豐樂樓字兒都不改地學得來了。不稍多問,是有人來如蜜坊裏吃過了,再回自家店面裏依葫蘆畫瓢。

明煜一旁也聽得皺眉,卻聽得蜜兒将豐樂樓裏的大菜幾近都點了一遍,“夠了,我們就三人,吃不得那麽多。”

“不夠。”蜜兒四處尋了尋,便見得立在一旁牆壁前的酒壇子,“來壇子你們最好的酒。”菜樣兒被抄了,還不得趁着半價給找補回來些損失麽?

等小二走了,明煜方去碰了碰她手背,“沉着氣。”

“……”蜜兒自拉低了聲響,與他念念起來,“我可是看走了眼,豐樂樓這麽大的場子,去西街小巷裏尋菜樣兒,抄過來了還打半價,我還被蒙在鼓裏,在西街傻傻等食客上門來。”

明煜自與她定着心性,“古往今來,美食無界。若不得襲承,便一樣兒也傳不到今日。能被豐樂樓裏抄來,你該抱着三分喜樂。”

“喜樂?二叔你可是故意氣我?”蜜兒忿忿,“我還與他們敲鑼打鼓不成?”

明煜淡淡,“且等看看上來菜品再說。”

菜樣兒上來,如蜜坊裏做過的幾道小菜,在這兒嘗來,味道差不離,那番茄醬汁的味道還調的更濃厚了些…

阿彩方是一聲,“比俺們家的還好吃些…”

話落,便被二叔一把拉了拉衣袖子。阿彩這才瞅了一眼蜜兒的臉色,忙改了口風。“那、那是不可能的。還是姐姐的手藝好。”

“不必哄我。”蜜兒撂了筷子,實在吃不下去。端起一旁酒杯,悶了口下去。

豐樂樓裝潢別致,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

大掌櫃周啓,正從飛橋上過,與食客們遠遠颔首,恭拳客氣問候,“您,吃好喝好…”周啓一身绛色袍子,松鶴暗紋,在這地盤兒上,八面玲珑。

阿彩遠遠望見,忙一把拉着蜜兒袖子指了指周啓,“姐姐,這不是那位大老爺麽?”

如意坊做街坊生意,西街食客多是平民百姓。只一回來了位穿着得不同的大老爺,阿彩便就記得人。“小胡子,大肚子,準沒錯兒了。上回大老爺來,還帶着個小哥兒,将俺們家的菜樣兒都點了一遍。”

蜜兒這回算是找着了主兒,原以為是什麽大貴客,可不就是個偷兒麽?“下回咱可不招待他。”

“嗯,不讓他進店門!”阿彩跟着起哄。

明煜淡淡一旁潑着二人冷水,“他不親自來,也能讓人來,帶着食盒子回去。莫不是我們連食盒子的生意都不能做了?”

“……”蜜兒忿忿瞧了二叔一眼,“您今日可是與我過不去的,專長他人志氣滅我的威風…”

二叔話裏幾分輕巧:“今兒這詞兒用得不錯…”

蜜兒只覺與他鬥嘴,如跟棉花兒較勁兒似的,一拳頭下去軟綿綿的,白費氣力。她還生着氣兒,只好又喝了兩口酒。那酒如瓊汁,不辣口,喝到肚子裏,身子便暖暖的。不知幾許,便飄飄然起來…

周啓行至二樓小梯前,小厮匆匆小跑而來,湊來他耳邊道,“掌櫃的,那如蜜坊的小老板娘今兒也來了…”

“哦?”周啓話裏上揚,卻是想起來件事兒。“知道了。”

支開小厮,周啓兀自轉上了三樓。三樓都是雅間兒,原是招待貴客們用的。周啓行來一間廂房門前,方停了下來。

廂房房門緊閉,門前兩只白玉雕的貔貅,相看戲耍。門窗雕花,別致精巧,刻的是大象過街的盛景。擡頭牌匾上金碧輝煌的三個大字“金葫蘆”,牌匾一側,果真挂着個純金的葫蘆,全是由得金色銅錢線穿勾連而成,寓意富貴發財。

周啓去敲了敲房門。

屋子裏男子聲線溫和謙順,淡淡一聲,“進來。”

周啓推開門去。屋內一間外堂,設了假山清泉為風水之局,繞過屏風,方見得男子一身重色衣袍,年歲二十上下,端坐書桌後頭,手中正打着一柄碧玉算盤,聲聲清脆。

周啓忙拜了一拜,“陸老板,您上回提過想見的那位姑娘,今兒來了。”

男子手中算盤停下,又放落手中筆墨,方起身來,“帶我去看看…”

周啓引着路,帶着人行來三樓小橋上。立于這小橋上,腳下是酒肉喧嘩的豐樂樓,二樓每間小欄檻中情形,盡收眼底。

周啓指了指角落,“陸老板,便就是那位小娘子了。”

“倒是個精致的女娃兒…”

“今兒嘗得你調制來的那些紅果兒菜品,也不知作什麽想?”

周啓道,“大周倒也沒個律法,說這菜樣兒不能跨着店鋪做。既是口味好,客人們喜歡,豐樂樓從來都是從善如流的。”

男子嘴角劃過一絲笑意,“為商之道,海納百川。”

“便再看看她要如何辦罷…”

**

酒過三巡,蜜兒已然醉醺…

方氣得止不住,酒便喝得多了幾杯,頭回喝得這麽醉,便也管不得其他的人。唯獨被人抄了菜樣兒的事兒,還念念在口裏。眼前景象正飄忽在空中,身子歪歪斜斜一倒,便落在她二叔的肩頭上…

明煜這才知道丫頭只五杯白酒便酒量見底…只好喊了小二來結賬。

銀錢袋子還在那丫頭腰上,明煜與阿彩提了一聲。阿彩方去搜尋着找了出來。付了錢,卻聽她對那小二念念道,“你們家掌櫃的不是好東西…”

小二也不知掌櫃的得罪了人姑娘什麽,收了銀錢賠笑着道,“小娘子飲醉了酒,早些回去休息吧。”

“哼。”蜜兒冷冷一聲,身子卻被阿彩扶了起來。

“姐姐,我們先回家再說。”阿彩将人扶着往樓下去,明煜自拿着方才來的燈籠緊跟着。女子家名節要緊,雖見她蹒跚着,他也與她也還持着叔侄之禮。

只是走來樓下,避開東街客流,聽得那丫頭腳步實在虛浮,阿彩幾回險些都沒扶住,差些二人一道兒去地上打滾子了。明煜方一把拉着丫頭手臂,将人背到了背上。

“這下才好…”阿彩長長籲了一口氣,方從明煜手裏接過去燈籠,引路去了。

蜜兒下巴磕着一處軟綿綿的,身子輕飄飄,被人一下下颠着。還剩下三分清醒,分辨得來,她正趴着二叔背上呢…

二叔身板子寬闊,将她墊得實實的。她臉蛋兒正貼着他半邊脖頸上,溫溫存存。借着幾分酒勁兒,她還往那裏靠了靠。二叔身上清清淡淡味道真好聞…

她自念叨起來,“二叔,你知不知道。”

二叔聲音沉着,“什麽?”

“如蜜坊上個月賺了十五兩銀!”

“嗯…”

蜜兒笑了笑,“你別看我悶着聲兒,我心裏可高興了。阿娘若是知道了也該要高興。以前賣朝食,一整月不下雨不下雪,也才三兩銀呢…”

“是該高興。”知道她醉了,他順着她的話說。

蜜兒說着,幾分心酸,眼淚便不自覺地往下掉:“可誰知道豐樂樓店大欺人!我那些新菜,日後肯定就不香了。”

明煜只覺幾分好笑,脖頸上卻觸碰得她溫溫熱熱的淚水。他心口裏緊了一緊,只好勸道,“豐樂樓也不可能日日都半折,西街還有食客。莫急。”

小姑娘家,便容易較真兒,實則也沒到沒了兩道獨到的菜樣兒,就活不下去的時候。街坊生意做得好,食客們圖個便宜和方便,自然會回來。不然,牛家飯館,老吳餅鋪也存活不到今日。

蜜兒縮了縮鼻子,勾着他脖頸的手緊了緊,“二叔你什麽都見過,你見怪不怪,便就不急。我什麽時候能向二叔一樣呀?”她口齒不大清晰,溫吞吞地嘆了聲氣…

方又道,“二叔,你吃過那麽多好吃的,與我說說吧。我照着你說的做,讨好讨好他們了,不然他們都要不理我了…”

“……”他知道她今日受了些小挫,便覺食客無情。只覺好氣又好笑,卻微微側面去問她。“你想聽什麽?”

丫頭時急時緩的鼻息撲騰在他側臉上:“皇帝陛下他都吃些什麽呀?”

他回頭過來,淡淡答着話,“與尋常人一樣,一日三餐,不過是菜肴豐盛一些,食材多是四海八方進貢。有時候也得受太醫院叮囑,禁忌齋戒,膳食調養。”

聽得她鼻息在耳旁,慢慢均勻下來,他方繼續踏着步子,緩緩與她道來。

“宮中宴會之時,倒是吃食多些。清蒸鳥腦做豆腐;肥鴨煮熟去冰窖裏凍上一夜,取出來食其膏脂,亦是一道兒美味;再有,四季時節不同,果蔬百樣兒。宮中果子不單吃,櫻桃、紅梨、鳳仙橘、青紅提子皆用蜂蜜稠汁粘成小山,擺上水井那麽大的果盤子,方端出來待客…”

那丫頭咯咯咯笑了起來:“二叔,你怎麽什麽都知道?”聽着聲音,已然幾分口齒不清了。

明煜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了幾分。又聽得她話裏含糊,念念有詞兒。

“我要變得和二叔一樣的好…見多識廣,還是個好人!”

“……”他何時是個好人了?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恨他不死…如今倒是了無生名了。想了想,他方得來說辭安慰人,“你不必介懷豐樂樓的事。”

“于同一道兒吃食而言,廚者用心,與不用心,之于食客,并非一樣。也因得廚者之心,食客受得身心滋養,并非只有飯食之情,該是過命之交…”

他自問話說得幾分動了情,可半晌過去,卻沒聽得那丫頭回話。只好側臉探了探她的鼻息…

卻聽得一旁阿彩捂嘴笑着,“二叔,姐姐睡着啦!”

“您那些心裏話,改明兒再說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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