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煜(2) 二叔這是又發了心病,姐姐怕…… (1)
四更天的更鼓剛響,明煜緩緩睜了眼。小院兒裏起來了些許聲響,似是已經有人在動家中烤房了。他又清醒來幾分,想起昨日夜裏那丫頭宿醉,不該這麽早起來才對。
他一把摸爬起來,穿好衣物,尋來院子裏。果聽得炭火滋啦的響聲,又聞見羊肉香氣兒撲鼻而來。
他幾步尋得過去,拉着那丫頭手臂起來,“怎麽這麽早起來?你手還傷着…”
“醒來了睡不着。”蜜兒抹開他的手,又包好個羊脂餅,往烤房裏頭糊。“再不做些新鮮的,食客們便日日都上豐樂樓了。”
蜜兒說罷了,咬牙恨恨,“才不能讓他們得逞。”
明煜幾分無奈,去得一旁井水旁洗了手回來。“阿彩還沒醒?我來幫你。”
蜜兒手上不便,受傷的食指頭翹着在糊餅子,有得人來幫,自是求之不得的。方揉開一團面,送去二叔手上,“那邊是調好的餡兒,兩勺一個餅兒,糊好了口便與我,我貼着烤爐裏去。”
“行。”他悶聲答應,埋頭幹活兒。
小半盞茶的時辰過去,二人便糊起了滿滿一烤房的餅子。蜜兒方再将一旁早燒旺了的炭火往烤房裏送,放好了,方用木板小門将烤房蓋上。等着餅熟便行了。
趁着這會兒的功夫,蜜兒坐回來二叔身邊,自也打算起來,“他們能抄了去,那我便做多樣兒的來。食客們喜歡,我就多做,不喜歡的便換了。時節不同,再有新菜。我就不信,他們能全數都抄遍了去。”
明煜一旁聽着,只覺上進雖是好事兒,只是也讓人心疼…他自開口勸着,
“莫因別人,失了自己。你自定了心,方能與人一搏。”
戰場之道,亦是如此。年幼時,父親教他的道理,他便說來與丫頭聽聽,也叫她不必心急辛苦,徒勞損了自己…
蜜兒壓了一口氣,落了肚子。
“二叔說得對。我們慢慢來。”
方一小會兒過去,烤房裏已經滋滋啦啦直響。不必看,都能想見是那胡餅留了油,滴在火苗兒上,蹿着火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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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兒昨日下午從膳譜上與二叔琢磨來了那餡兒料兒方子。
肥羊肉三分,瘦豬肉七分,韭菜增香,花椒粉與鹽巴調味。裹着面皮子裏一烤,便将羊肉的鮮油全吊了出來,豬肉流汁兒,韭菜去膻,面皮子裏裹着那些汁水味道,誰人見了不想吞一口下去…
胡餅出了爐,蜜兒鉗出來一個,燙手…
只得涼了一會兒,方掰開來兩半兒,一半兒與了二叔,一半兒自己啃着。好吃得差些掉了牙兒…食物的美味和生氣,便又讓她升起來幾分小信心:今日早晨的朝食,該又得有一番動靜傳去那豐樂樓裏了…
明煜三口将半個胡餅囫囵下肚,身暖飽足。見那丫頭如今鬥志滿滿,昨日酒醉已然抛諸腦後,他那般掏心窩子的話,也只得先往肚子裏吞…
**
朝市,羊脂胡餅一出,肉香與韭香兒從小店,直飄去了東西街路口。
熟客們一人要了個泡酸湯兒吃,遠客們聞香而來,如蜜坊門口排起來長隊。就連對面的吳家餅鋪,連帶着今個兒生意也好了不少。
蜜兒早将餡兒料調好了,讓阿彩還在裏頭烤着,一爐接着一爐,一朝早下來,賣了三百個燒餅,每個五個銅錢,便是入賬一兩五錢。可沒什麽比大汗淋漓幹了一場活兒,又收得來銀錢更讓人爽快了。
昨日陰霾已然一掃而散,蜜兒只覺,眼前即便是大霧和荊棘,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淌一淌總能走出條活路來。
朝市一收,蜜兒正讓阿彩關門了,隔壁吳家餅鋪便上了門來。
老吳媳婦兒一臉谄媚,手中提着一籃子的鮮餅,尋着蜜兒不讓走。“小娘子手藝好,我們可跟着受益了。今早我那不争氣的煎餅鋪子都賣了好幾百個銅錢。多少年都沒有過的…”
蜜兒也沒想到,那羊脂胡餅引來的人流,見得吳家餅鋪子同是賣餅,便捎帶了許多走。這般一想,便生了個小念頭。區區一間如蜜坊,生意做得再大,也不過是西街上一家小門面兒。可若捎帶上西街上這些老店兒,那便是不一樣的勢頭了…
老吳媳婦兒送了那些鮮餅兒來,她身上還背着老吳給的任務,只好谄媚問起來,“今兒那胡餅賣得好,我們當家的讓我來問問,可否與小娘子借個臉兒,明日我們也做來賣一賣。家裏那些煎餅配方,都幾十年沒換過了。街坊們不嫌膩味兒,多是果腹用的。小娘子的手藝便不一樣了,每日一新。昨日那菊苗煎我當家的也買來吃了兩個,着實是新鮮的味道…”
阿彩一旁聽着,便覺着不對,蜜兒還未開口,便先一步喊着,“俺家也才剛賣一日,你們這不是來搶生意麽?想要做也沒人攔着,便回家自己琢磨着去,也不必來問俺姐姐。”
聽得阿彩口氣不好,老吳媳婦便也悶氣幾分。“我們客客氣氣來問一問,可沒像牛家飯館兒那般,就這你們的酸湯粉兒抄去做了。我也是好心來送送鮮餅的。”
老吳媳婦兒只敢與阿彩說這些,轉臉對蜜兒便是另一番态度了。
“小娘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蜜兒等阿彩與人争了一遭,更覺着方才自己那主意,着實靠譜兒。從賬臺後頭走了出來,又拉着老吳媳婦兒進來店裏坐下。方讓阿彩去端杯熱茶來。
“吳嫂嫂可客氣了。這鮮餅我留着,一會兒送進去與二叔也嘗嘗。”
“诶。”老吳媳婦兒見得受了待見,頓時陪着笑,“還是小娘子大氣。”
蜜兒自說到主題上來,“吳嫂嫂也想賣羊脂胡餅,那是好事兒。若是不想自個兒琢磨配方,我便将那配方送給嫂子用。嫂子願意出氣力來做便好。”
老吳媳婦兒聽得喜笑顏開,“這、這怎麽好意思?”
“小娘子還真是客氣了。”
蜜兒只道,“我也是打開門來做生意,吳嫂嫂也知道,我家裏晚市和夜市才賺錢。要論做餅,定還是嫂嫂家裏的口味更地道。”
老吳媳婦兒連連搖頭,“小娘子可莫誇了,那是祖上傳下來的老本兒,吃了幾十年了,也不剩什麽客人了…”
“嫂嫂莫謙。那配方本也是古方,自古以來美食無界。”蜜兒自學着二叔的話,照搬來說,“不過是北邊兒的餅馕吃法兒和我們不同罷了。”
“我将這配方與嫂嫂用,也不是全不要錢。”
老吳媳婦兒面上怔了一怔,可想了想,“這也是應該的。小娘子只管開個價兒,我聽了回去與當家的商量商量。”
“我只要頭三個月,嫂嫂賣這胡餅的利水兒錢的三分之一。三個月之後,嫂嫂賣多少餅子,都與我們如蜜坊無關。嫂嫂覺着可還公道?”
老吳媳婦巷子裏長大,沒聽過如此的配方兒賣法。可仔細想想,倒也公道。“我明白小娘子的意思了。只是還得回去與當家的商量。”
“那是應當。嫂嫂與吳大哥商量好了,便來店裏尋我。左右是鄰裏的,方便得很的。”蜜兒笑着與吳佳媳婦兒又添了一盞茶水。
老吳媳婦兒喝過了,方起身說了別。
阿彩方在一旁,将蜜兒的話聽了全。等老吳媳婦兒走遠了,方捉着蜜兒衣袖問起來,“姐姐,今兒才賣第一天,便就這麽多人來,明日還不知多少呢。如若他們真找回來了,姐姐真只要三分之一的利水不成。”
“阿彩,你今兒累不累?”蜜兒去了一旁茶臺,與阿彩沏茶來。
“累…累得都快散架了!”阿彩方還打抱不平,被蜜兒這般一提起來,方覺腰腿酸疼,手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若日日都這麽多人,我們光賣胡餅便就累趴下了…”
阿彩給自己錘了錘肩,“那可不是。”
蜜兒這才道,“所以才将配方給別人做。老吳家裏幾代人做餅,烤爐什家什都不在話下。我們白白拿三個月的利水分成,這錢豈不賺得輕松些…”
阿彩恍然大悟,眨巴着眼睛,點頭如啄米。“還是姐姐想得周全。”
“錢賺得輕松了,我們方有精力去琢磨新菜樣兒!”蜜兒小抿了一口茶水,方聽小車停在了店門前頭。出去一探,便見是畢大叔與她送紅果兒來了。
如蜜坊裏生意好,畢大海早前帶回來那些紅果兒,早就吃完了。畢大海與那些船員還有些交情,便又幫着收了一些回來,此回已經是第三趟了。
“可再沒有了。上一艘船回來的果兒都見底了。外頭有還有好幾家大店争着買。我這都是拖着人關系與你尋來的。”
蜜兒見得那些再來的紅果兒,已然一個個生得歪瓜裂棗的,便該是最後挑得剩下的。好在她如今做吃食,都得将這些果兒熬成醬汁兒,便也還能将就着用上。
雖是畢大海幫的忙,蜜兒依舊尋去了賬臺後頭拿了銀錢盒子出來,“畢大叔,花了多少銀兩,我全數地給您。”
畢大海也沒跟蜜兒客氣,“這一車,便是整整八兩銀了。”
一旁喝茶的阿彩差些一口水噴了出來,“這一車的紅果兒,都能買一個俺了…”
蜜兒自也知道其中道理,“物以稀為貴,如今存量少,又多人尋着要買。價被擡高便不出奇了。”
畢大海收來銀錢,見得蜜兒臉上幾分擔憂,方笑着道,“你莫擔心。你這店裏的紅果兒,由得我畢大海包了。再過陣子,我與你最便宜的價錢。”
“畢大叔你還有貨源呢?”蜜兒幾分好奇。
畢大海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東西既然搶着有人要,市面兒上又缺得很。我與幾個船上回來的兄弟籌謀着,城外選了塊好地兒,已經下了苗兒。便就等着看,長不長得成。若成了,我那一塊兒地,專供你這小店兒,別處的不賣。”
畢大海與那船廠做活兒,還是個苦力命。方才有了打算,不如與幾個兄弟合夥拼一把,若這事兒成了,往後數年的生計便也不必發愁了…
“畢大叔也要自立門戶啦!”蜜兒卻又生了個小主意,“畢大叔你等等我。”
畢大海見得丫頭匆忙跑進去了後堂裏,也不知是做什麽去了。便先讓阿彩來幫忙,将番茄都送進去廚房。
不過小半會兒的功夫,便見得蜜兒抱着盆盆栽出來。
蜜兒手中那紅風鈴,已然發了新的綠芽兒,春風拂過,一派生機騰騰。蜜兒遞過去與畢大海道,“這紅風鈴,畢大叔也能種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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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陽光正烈,豐樂樓的小仆提着食盒子,送去了三樓金葫蘆門前。
“周掌櫃,今兒西街上出了道兒羊脂胡餅,我們買來了。”
小半晌兒的功夫,房門方才被人從裏拉開。周啓露了面兒,掃了一眼小仆兒手中的食盒子,方擡手接了過來。“行了,去幹活兒吧。”
等小仆兒退下。周啓合上了房門,又提着食盒子,侍奉去了屏風後的書桌上。
“陸老板,如蜜坊今兒一早出了新品,可要嘗嘗?”
陸清煦放下手中書卷,擡手接來那羊脂胡餅,小嘗了一口,便就擱回去了碟子裏,“其餘的拿去給廚子們嘗嘗,照樣兒做了。今夜裏上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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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下來,蜜兒自将豐樂樓的事兒,想得更明白了些。
食客們口味多變。除了果腹飽肚,還想獵奇嘗鮮。人家豐樂樓的大掌櫃,吃遍大街小巷,尋得美味回自家酒樓上新,實則職責所在,也并非過錯。
如蜜坊裏不做午市。蜜兒自也有樣兒學樣兒,領着二叔和阿彩,先從西街上嘗起,小食店裏打牙祭,嘗鮮兒。
只是連着幾日吃下來,舌頭寡淡,了無生趣。很明顯,這些上一輩留下來的老配方,已然過了時…
民以食為天,吃東西便像是過日子,試想日複一日,毫無變化,便也沒了盼頭與生氣。一味固守老配方,便就是門前一畝三分地,再如何耕耘,怕也種不出來金子。
也難怪如蜜坊每每有新菜,食客們便排着隊來,着實是因得西街上的這些小店,太不争氣…
這般想來,餅鋪的吳大哥昨日裏帶着媳婦兒來,與蜜兒簽了字畫了押,買了那羊脂胡餅的配方過去,又許下三月的四分利水錢給蜜兒為回報。已然是西街一幹小門面兒的高光榜樣兒了。
蜜兒心中頗感欣慰…
中午,日頭正盛。三人正在東街口上面鋪搭起的涼棚裏坐下。
這東西街口交界處的小店,賣魚面為生。門前鯉魚錦旗,招攬食客。門楣上“魚三絕”三個大字,便是這小店兒的特色之處。
魚骨熬湯,色澤奶白,一碗面,魚片、魚丸、魚松,三樣兒湊成一勺做澆頭。沾着蒜泥兒醬油碟兒吃,便是魚三絕。
蜜兒嘗了一口下來,卻覺幾分特別,不過特別之處,只在這魚湯的新鮮之中。其餘所謂魚三絕,只能稱得上平平,特別是這魚片,肉柴且易散,與畢大叔教她的魚片做法兒,乃是天地之別。
阿彩埋頭吃着,小丫頭剛來京城,吃食上頭只求果腹,啥都不挑。
明煜吃得卻是不甚滿意,他尤為記得住着繡房中時,吃過丫頭那碗魚片粥,魚肉香滑,嫩而不柴。舌頭一旦被養得刁鑽了,再食平平之物,無味至極。不過草草幾口,便就撂了筷子。
蜜兒自也看出來幾分他不喜歡,湊着他耳邊小聲道,“一會兒回店裏,我來做這魚面給二叔吃。”
明煜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胃,“留着七分餘地與你的…”
話剛落了,東街上一行馬車走過。蜜兒一眼認得出來那騎馬領車的人,是明遠。她自生了幾分警覺,再望向那馬車裏頭。珠簾被人撩開,那叫慈音的小姐,正探出來窗外看了看街頭景色。不過潦草掃了一回一旁新開的洗面藥鋪子,便又收回了目色去…
蜜兒起了身,與阿彩留了半吊兒銅板,便就起了身,與她交代,“一會兒,你扶着二叔回店裏,我去看看便回來。”
明煜聽得她口氣不對,方想開口詢問,便聽得那丫頭腳步聲急着跑遠了。只好捉起阿彩來問,“她去哪兒?怎如此着急?”
阿彩望着蜜兒背影,搖了搖頭,“姐姐沒說。不過好像是跟着那大官爺的車馬後頭去了。”
“什麽大官爺?”他心起幾分緊張。
“上回來過我們店裏的,和一位小姐來吃酸湯粉兒的。”阿彩想起來,“二叔你不是還在後堂那裏,聽了好一會兒他們說話嗎?”
明煜恍然。可蜜兒為何尋明遠而去…
阿彩張望着,方琢磨了出來:“上回那位小姐,好似今日也坐着馬車裏的…”
“……”上回那丫頭嘴上說不樂意替他去尋人,今日卻急匆匆地去了。他自擔心起她出什麽事兒,可自己現如今又無法出現在明遠面前,便就吩咐阿彩,“我自己能回去。你且去跟着她,讓她莫在那大官爺面前出頭。”
“二叔你真能自己回去?”
他心緊着丫頭,便也顧不得自己。不過連日來他也嘗趁着夜色,在店外外走動,街頭巷尾已然熟悉,想必回去自家小店不在話下。“可以。你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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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音在林府上住下數日,到底幾分不大适應。那冬日裏落下來咳嗽的毛病,更甚了幾分。
林閣老年歲大了,林府上是林夫人掌事。家中子女衆多,林夫人便就沒多少心思放在一個被人托付而來的養女身上。只那日入府之時,慈音與二老草草敬了一杯茶,日後,便再未有過太多的往來。
每日朝早去林夫人院子裏請安,亦是淹沒于一幹姐妹之中。慈音自知自己的身份,便也無心争什麽。只是府中下人們卻也看着主兒們臉色行事,閑語幾句,倒也尋常。然她那一方大的小院兒裏,被克扣起用度來,日子便就不大好過了。
明遠晌午下了早朝,告假來探。本以為她不在明府上呆着,不必觸景生情,也不必見得方氏,身子該會見好。誰知卻見她面色還更蒼白了幾分。
明遠自出了主意,帶她來東街上走走,也好散散心。慈音便讓嬷嬷留在林府中,只帶着巧璧侍奉在側。
馬車卻是停在了翠玉軒前頭。
明遠近日來替皇後娘娘辦了幾趟差事兒,在京中貴女之間走動幾回,自見得別家府上女子們的吃穿用度,翡翠金珠,雲緞蜀錦,多有奢華之意。
方氏吃齋念佛多年,連帶着林姨娘的品味也跟着寡淡。慈音和香琴雖是韶華之年,卻也跟着母親,穿着向來素雅,少了幾分驚豔。
明遠如今也算得了高位,俸祿比起以往多了三倍。翠玉軒這般的地兒,京中其他貴女們嘗來定制首飾,慈音日後作了他的夫人,自也當能享用得起…
慈音被巧璧扶着下了車,便見明遠候着一旁,與她引路。
明遠一旁細聲與她道,“今兒約了這兒的老板娘,那珠寶手藝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你若看上了什麽款兒,不喜歡的地方,便讓他與你調整一番,合上你的心意。”
慈音聽得他一番讨好之詞,本生了幾分心軟。擡眸卻見得那雙清隽雙目裏,彰顯着的野心和戾氣…她心中忽又落寞,如今的眼前人,早已不是那個與她心思想通的阿遠了…今日,她便不該與他出來。
上來二樓,慈音方見得小堂裏早坐着兩人。
翠玉軒的齊老板與老板娘江氏,一個八面玲珑,待人接客的好手;一個心靈手巧,師承宮中珠翠工匠。翠玉軒裏的客人多從高門大戶裏來,樓下買賣不過牌面名頭,招攬些散客,真正賺錢的,便是這頭面訂做的手藝活兒。
見得客人來了樓上,齊老板笑着先來招呼,江氏也跟着送上來些許樣品與慈音挑選。
明遠一旁喝起茶來,見得她面色幾分悠然,自也覺得心安。可這份心安并未持續多久…慈音看完那些款式,便就與二人道,“有勞了老板和老板娘,今日能來見識一番,已是大幸。可我素來也沒有用這些頭面的時候,便就不必了…”
她并非有意節儉。哥哥将俸祿錢財托付與她,她自也幫着打理得不錯,京中大小産業都占到了些許,城外還有千頃良田。多年來對着這些財務,慈音便也知道,若要花費起來,多少都是不夠的道理。更何況,今日是明遠帶着她來,她便也不想多欠下他的恩情…
方氏雖讓她過繼去林家,她卻并不盼着嫁回來那日。她的二爺早就變了個人,又何必再勉強與一處…
慈音說罷了,方起了身來。
齊老板面色尴尬,望了一眼那邊的正主兒,見明遠臉色沉着,便也跟着心虛起來。江氏也忙着道歉,“可是款式不合心意?我後堂裏還有一些,小姐可想再看看。”
慈音盈盈一福,“不必勞煩老板娘了。”話畢,便尋着方才上來的小梯準備下去。才走到欄檻前,手腕兒上一疼,卻是被人一把拉了回去。那股氣力大極,她身子本就不大好的,眼前稍稍一陣眩暈,方見那副面龐就湊在她眼前。
她被壓在那欄檻上,手腕兒被他掐着背去了身後…這般的姿勢着實太為不雅…巧璧一旁勸着,“二爺,您、您莫傷了小姐…”
左左右右還有翠玉軒和禁衛軍的人看着,慈音更覺無地自容,可見得明遠眼中戾氣,她便也漲了幾分執擰,“大都督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上的殺戮多,可是要将我也殺了?”
對面那人無話,只是死死咬着涼薄的唇齒,眼底光暈顫動,“我想與你的都是最好的東西,你為何一樣兒也不受。”這段時日積壓的委屈,折磨他許久了…可他如何能殺她,他下不去手。
“人活在世,兩手空空來,兩手空空走…二爺喜歡那些東西,便去求索,慈音未曾做過阻攔。可慈音不喜歡的東西,也請二爺莫再強求了。”
“呵,你不喜歡的東西…”明遠将這話聽得明白,手上的狠勁兒也因得自己心疼,一把松了開來,他嘆道,“今日算是明白了…你明慈音不喜歡什麽。”他說罷了,轉背過去,笑得幾分悵然…
慈音沒作多的猶豫,喊了巧璧來,扶着自己下了樓去。
明遠聽得那木頭小梯上的腳步聲漸漸遠了,三兩步尋去慈音方才坐過的小案旁。那桌上還擺着的樣品首飾,金銀點翠,華碧生輝,到底是哪點不讨人喜愛?
他心中憤恨油然。直擡袖一把掀了那小案,珊瑚翡翠頓時摔得粉碎…
齊老板與江氏哪裏敢言,這新上任的大都督,是皇帝老子身邊的紅人。他們只不過是靠着手藝吃飯的商賈之家,眼下只敢陪着往地上跪,聲聲勸着,“大都督您莫氣…”
卻見得大都督回眸過來,眼裏全是腥紅,嘴角一抹陰狠的笑意,“區區一個女客都讨好不了,你們還做什麽生意…”
齊老板與江氏未敢答話,只聽得他訓斥。卻又聽大都督狠狠幾字,嘶磨與一幹禁衛軍道,“都給我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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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樂樓裏,食客們飲酒吃肉,正與親友款款而談。對面翠玉軒裏,卻傳來陣陣轟響…引得食客們紛紛往路邊的露天小臺去張望一番。
卻見得翠玉軒門外,還候着一幹禁衛軍,二樓的門窗裏,依稀見得那些官兵身影,擡手揮刀,博古架、珍品閣、白瓷汝窯、玲珑檀雕,一一摔去地上,散架的散架,粉碎的粉碎。原東街上數一數二的珠寶首飾大店,片刻之間落入塵土…
三樓雅間兒裏,陸清煦正親自伺候着幾位貴客,窗外動響,已然驚動了客人。陸明煦忙喊來周啓,出門打探一番。
廂房中原還幾分和氣,正用食的女子聽得外頭動靜,便就放了筷子。玄衣男人一旁陪着,見得女子沒了胃口,眉間閃過一絲不悅,擡手去握起女子的手來,勸道,“再多吃兩口。”罷了,又吩咐一旁候着的白面郎君道,“與周掌櫃的一同去看看,什麽事兒。”
女子捂了捂心口,“爺,着實是吃不下了…”
玄衣卻親自舀了魚湯來,送去女子嘴邊…
半晌兒的功夫,白面郎君與周掌櫃的一道兒回來,方與玄衣道,“爺,明都督在對面翠玉軒裏生了事兒。似是不滿老板待客不周…”
“明遠?”玄衣聽得,壓下一口氣息,只喊來旁側候着的暗衛,“查清楚原委,再與我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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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玉軒裏的動靜,慈音并未來得及聽見,便已吩咐着車夫直往林府上回去。馬車緩緩起動了,巧璧又往後頭張望了陣,“小姐,二爺沒追來…”
“您今日怕真讓他氣急了。”
慈音身子松松一斜,直往車窗旁靠了過去。方才那麽一鬧,已經耗費了她太多氣力,久病未愈的身子,到底撐不太住。她話裏淡淡:“已然陌路,何必相親…”
巧璧聽得小姐話中悶悶不樂,又見小姐目色發直,空空落在窗外,方也不敢再擾。只得一旁陪着。
忽的一聲馬啼嘶鳴,馬車也跟着猛地一晃,忽的停了下來。
慈音一驚,咳嗽起來。巧璧忙來幫小姐順着脊背,“您可還好?”
“我無事。”慈音望向窗外,卻見車夫已經匆匆忙忙下了馬車,馬車前摔倒着個身影,似是個年歲淺的女娃兒。她心中一驚,忙吩咐巧璧,“你快去看看,可有傷着那姑娘了?”
巧璧下了車,尋得去車夫跟前兒,果見得女娃兒摔在地上,還抱着自己膝頭,面上幾分委屈。四周已然有人圍了過來,巧璧忙想着扶人,“姑娘可是摔傷了?”
蜜兒揉了揉腰杆子,又碰了碰小腿膝蓋,沖着巧璧道,“姐姐,摔疼了。走不動路。”說罷,又望向後頭的馬車,“我家就在西街上,能不能把我送回去,我二叔定會多謝你們的。”
巧璧雖覺着女娃兒可憐,可自家小姐也是金枝玉葉。正是幾分為難,身後馬車裏,卻傳來小姐的聲音,“巧璧,扶着人上來馬車吧。我們送她一程。”
蜜兒被扶上來馬車,見得慈音,忙道了聲,“多謝小姐慈悲。”
她方跟着明遠的車隊,去了翠玉軒門前,又見有禁衛軍把守着,她是跟不進去的。
阿彩不知怎的跟了來,替二叔傳話,讓她莫在那新上任的大都督面前出頭。蜜兒眼看得二人總在一處,本覺着今日怕是沒得希望了。可沒過多久,便見得慈音獨自從翠玉軒中出來,上了來時的馬車。
她方有了這主意,冒險沖撞一回,讓人家送自己回家,再想辦法帶人去後院兒裏見二叔。
慈音卻認得出來人,“是那酸湯粉兒店的小娘子。”或許是出于對食物的感激和喜歡,慈音今日難得抿唇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家車夫太過大意了。”
蜜兒笑道,打了個幌子緩解人家的歉意:“方我在追我家的小女奴,便沒看清楚路,是我不小心。還得多謝小姐送我回家。怕是髒了小姐的地方…”
“不礙事的。”慈音淡淡回道。
蜜兒這才發現,這小姐也不似早前那回見的那般的清冷,笑起來明明很是溫存,只是不愛笑。她莫名地想起來她二叔,果真是親兄妹,性子笑容都如此相似…
半盞茶的功夫,馬車停在西街小店門前。
阿彩早依着蜜兒的吩咐,回來将店門敞開。又去院子裏,讓二叔準備好見慈音。
巧璧正要扶着蜜兒下車,蜜兒忙與慈音道,“小姐面色也不好,方還聽着在咳嗽,不如随我進來店面,喝一口家中方煮好的姜橘茶,可以化痰止咳的。”
慈音聽得這姑娘盛情,她回去林府之中,也并無能說話之人,倒不如在小店裏消磨些時日。如此打算着,慈音方一道兒下了車。
蜜兒自将人引入來店裏,卻不讓人坐下,只道,“臨着街頭嘈雜得很,姜橘茶還在裏頭,我家裏頭有小院兒,小院兒裏有木桌木椅,小姐雖我進去用吧。”
巧璧幾分生了疑,蜜兒忙是哎喲一聲,方才那沖撞馬車的戲碼兒演得真,她是真真弄傷了膝蓋了…
慈音本對這小姑娘沒什麽防備,又聽得她喊疼,便就吩咐巧璧,“送姑娘去後堂吧,我們也進去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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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小院兒,灌着幾絲春風。
桂花葉子沙沙作響,淡淡香氣輕輕浮動…
蜜兒一瘸一拐,将慈音領了進來。方見得二叔果真已經在院子正中等着了。
慈音原還并未多做留意,可目光一觸及那抹熟悉的身影,腳下的步子便不自覺停了下來。
她不敢相信,卻又忍不住地欣喜若狂。那是她的哥哥,那般的身形和眉目,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他可是還活着?手掌早在兩側握成了拳頭,指甲掐入掌心肉裏,會疼…
光天白日,她不是在做夢。哥哥竟是就立在眼前的。
慈音再沒忍住,一把沖了過去撲入哥哥懷裏。
“你還在,你怎不來尋我。”
“我好想好想你啊,哥哥…”
明煜雙掌在她背後緩緩合上,“是。”
“害你憂心了…”
蜜兒見得他們兄妹團圓,終是長長籲了一口氣。便就支開來阿彩,去鋪頭裏看着,若有禁衛軍來,才好早早來通報一聲。
她自個兒則尋得去了廚房裏,捉來兩個冬日裏曬幹的橘餅,與生姜一道兒切成了絲兒,放入茶壺裏炖煮片刻。便拎去了店面裏,做幌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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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個時辰過去,慈音紅着雙眼從後堂裏出來。蜜兒見得,忙迎了上去,“小姐要走了?”
“嗯。”慈音這才想起要多謝這小姑娘,“他說,你叫蜜兒?”
“嗯。”蜜兒自端起一旁的茶碗,“小姐總咳嗽,還是喝一碗我這姜橘茶吧。”阿娘也總犯咳嗽,這姜橘茶的作法兒蜜兒輕車熟路,以往都是煮來給阿娘止咳的。
慈音抿了抿唇,接來喝下小半碗,方要往馬車上去了。
“我出來多時了,也不好再打擾你。他如今暫且去不得別處,身子又多有不便,還得請你多照看着。”
“小姐放心,我自是會的。”蜜兒答了話。
慈音想了想,又補上一句,“等得時機成熟,我們定會重重酬謝。”
蜜兒面上怔了怔,不過一晃又挂上笑容,“小姐客氣。您快回吧。莫讓別人起了疑心。”
巧璧這才過來扶着自家小姐,上了馬車去。馬車再次緩緩開動,慈音方端坐車中,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濕潤。如今她不是一個人了,為了哥哥,她得快些好起來。她還得幫哥哥去尋一個人,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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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蜜坊裏,蜜兒送走了人。估摸着離晚市還有個把時辰,卻又想起,中午答應過二叔的魚片面還欠着呢。
便支着阿彩去了趟海市,買了兩條大青魚回來。那青魚大的一條得有半個人兒高了,阿彩果然是個氣力過人的女漢子…蜜兒正幫着阿彩将魚往廚房裏送,方行來後堂,手腕兒上一緊,便被人一把拉了過去。
“二叔…”她二叔湊得近,鼻息幾近貼在她的劉海上。蜜兒幾分緊張,“你、你做什麽呀。”
明煜送走慈音,依舊不便出來店面,方在後堂裏等着人。
“你今日擅自拿什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