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作你玩物 後始卓荦稱軻丘

一青檐小屋中,坐着十來個孩童,每個孩子手中都捧着卷書,認真盯着上面的字。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位老先生左手拿着卷書,右手提着戒尺,口中念着《千字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群孩子們搖頭晃腦,跟着老先生念道。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梁樂作為一個靈魂已經十七歲的高中學生,此時混跡在一群不到十歲的稚子之中一起念書,多少心中有些壓力。

她早該感到奇怪的,這原身身為江南首富之女,何苦女扮男裝,只帶了些護衛便來到這鄉下地方。

早上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她才知道真相。

原來原身在家中之時,脾氣差得很,整日上房揭瓦,鬧得家宅不寧。卻不知為何,突然大病一場,遍尋藥方名醫、嘗遍名貴藥草都治不好。直到最後,她娘親帶着去寺廟裏求佛拜神,廟裏大師指點說是原主身子骨太弱,須得女扮男裝,壓壓陰氣,這才能從鬼門關上救回來。她爹娘本也不信,可誰知道,男裝一打扮,身子竟真好了大半。

又因為這原陽縣偏遠,這女扮男裝之事不易被揭露,萬一被發現也不容易傳開,留得住名聲,才安排了幾個下人于此處買了個宅子,讓她養養身子,順便蒙學念書,養養性情。

“啊——”想到學習,她重重嘆口氣,卻引來了夫子的注視。

“梁樂,你可知道‘天地玄黃’出自何處?”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是比開小差被抓還要令學生害怕的呢?梁樂思索半天,顫顫巍巍站起來,看了眼書封面處的名字:“回先生,是……是出自《千字文》。”

回應她的是落在手心的戒尺與哄堂大笑。

徐夫子一臉“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愚不可及!昨日我便與你們說過,‘天地玄黃’出自《易經》中‘天玄而地黃’。《易經》與《四書》息息相關,汝等将來前去考個功名,勢必要将此書一并學了。”

又挨了一頓說,梁樂心中惆悵,視線已經飄出窗外,神游虛空了。

等等!

這人不是男主嗎!

那兒有個男孩正背對着她,席地而坐,手中拿着根樹枝一般的東西,不知道在比劃些什麽。

可梁樂知道啊!男主每日上午與娘親出攤賣豆腐,下午便會趁機到這學堂邊上來偷偷進學。

她心中忽然便有了決定。男主出身貧苦,交不起束脩,卻仍如此上進,努力進學,若是自己為了未來不一定會發生的事情而毀了他,那自己餘生該如何痛苦?

總歸男主還小,趁這機會多培養培養感情,将來當個朋友,也是一種出路。

這麽想着,到了課間,她便找到徐夫子:“先生,學生曾聽說過賈逵的故事,不知您對此怎麽看?”

事實上,這位夫子的束脩并不貴,尤其對于原身這個家庭來說,不過一頓晚膳銀錢。她便是自己掏錢交束脩幫助這個少年讀書也是無礙。只是無論如何,還是得問問徐夫子的态度,也免得将來鬧得不愉。

徐夫子聽了這話,也不問她是從何得知賈逵這一人物,趁機勸學道:“梁樂,夫子知曉你家境富庶,可賈逵出身如此貧寒,卻也一心求學,你天資聰穎,更不該荒廢啊!”

梁樂沒想到這事還能說到自己身上來,她真是騎虎難下,只好答應:“先生,學生曉得。定當頭懸梁,錐刺股,考取好功名,才不枉夫子一片苦心!”

表完志氣,她趕緊說正事,用手指了指窗外:“先生,您看那位兄臺,學生每日見他前來旁聽夫子講課,可謂當代賈逵啊!”這麽認真的學習苗子,可不能耽誤了啊!

顯然,徐夫子比她還重視這件事。徐夫子雖是秀才,卻年過四十,正是不惑之年。他知曉自己今生科舉仕途無望了,只期盼餘生中能教出個好學生,考取功名,也算是他畢生抱負了。

此時得知了有如此上進的學子,更是恨不得當場便能見到,好生詢問、傳授一番才是。

可李軻方才注意到梁樂在學堂之中指他,還以為是在揭發自己偷學之事,心中不安,自然是跑得比兔子還快,等到徐夫子與梁樂出去尋他之時已是無人了。只留下那幾排拿樹枝在沙土之上寫下的文字罷了。

沒見到人,二人都有些失望,可後面的課仍要接着上,梁樂心不在焉,又是混過去一天。

放學時,知禮竟然還未來接她,也不知是做什麽去了。

此時正值盛夏,又是申時,日頭最烈的時候。梁樂在外頭站不住,又不想進去裏面聽徐夫子念叨,只好走到位于學堂後方的一片林中等待,這裏樹木茂盛,陰涼得很。可在她惬意納涼之際,卻忽地被一旁伸出的手拉了過去。

“啊!”她叫出聲,繼而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那只手膚色白皙,手心卻生着不少繭子,磨得她嬌嫩的唇瓣生疼。

盈盈的水光已然出現在了她的眼中,雙眸一眨,便如同秋水橫波一般,清澈透亮。

“別出聲。”冰涼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似玉石相擊,又如寒潭落石。

顧不得去想這聲音有些熟悉,她忙不疊點點頭。

捂住她口鼻的手終于放開,她轉過身子,看向對方,竟然是男主!

“你做什麽!”她氣急,卻又因着自己雙手仍然受制于人,不敢聲音太大,刺激對方。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從此好好抱男主大腿,怎得就來了這一出,難道昨日他回去想了半天還是氣不過?

“少爺不如想想自己做過什麽!”他冷冰冰的音色伴着幽深的眸子一同加在梁樂身上,令後者只覺得落入野獸的陷阱一般,身子冰冷,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被這麽一吓,梁樂反倒冷靜下來了。她畢竟不是真的小孩,面前的人也不過十歲罷了,難道還真的怕了他不成!

“李軻哥哥,有話好好說!”她努力勾起唇角,想要綻出一個友好的笑容。

“我與你,無話可說。”

那你把我抓着來幹嘛?她簡直無語,卻還得順着對方的意:“李軻哥哥,你我之間肯定是有了些誤會……”

她想到自己昨日與對方分開前承諾今日要去找他,莫非是以為自己違約了。她趕緊解釋道:“李軻哥哥,我今日是想去找你的,但他們逼我來學堂,我想着放學了再去……”

這解釋卻讓李軻更惱怒,覺得這人是在自己面前炫耀。自己要偷偷聽夫子講課,這人卻能被下人逼着去念書。

“少爺——”

“少爺——!你在哪裏?”

不遠處傳來了知禮的聲音,想必是來接自己放學卻沒見到人,正在周圍找着。

聽到這聲音,李軻的臉色更加陰沉了幾分,将一直被禁锢在自己懷中的人一把推倒地上。

這塊地栽植樹木花草之用,都是些肥沃土壤,松軟沙土。可梁樂本就嬌生慣養,細皮嫩肉,驟然一摔下,還是覺得自己仿佛砸在了磚頭上一般,尾椎骨生疼,激得眼淚便湧上眼眶,使勁打轉。

她憤怒地擡起頭,惡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人,就要放狠話。

可她本就生得一副團子般的模樣,此時淚盈于睫,更是嬌弱了幾分,惹人憐愛。

頭上還纏着白布,那傷也是自己造成的。

望着這雙眸子,李軻的呼吸停了一瞬,但怒意仍舊占據着上風,不等梁樂開口,他道:“少爺家境,高不可攀。但也莫要将李某當作玩物一般。”

這句話輕飄飄的,與前面幾句比起來似乎顯得平淡,帶有的情緒更少,可聽在梁樂耳裏,卻更駭人一些。

說完這話,他便轉身離開,如同昨日一般,步伐邁得很大,走起路來很快。

梁樂待在原地緩了一會,才靜靜爬起來,走出去。

這會兒知禮已經繞了一圈,在這日頭下曬得面色通紅,滿頭大汗。可她也不敢抱怨什麽,甚至連問句小姐去哪兒了都不敢。

目光觸及到梁樂衣衫之上的泥土,她大驚失色:“小姐!這是何人所為!”

梁樂沒有心情搭理,她的腦中回蕩着方才男主的最後一句話,“當作玩物”,天可憐見,自己哪裏敢把男主當玩物啊!

可昨日,起先男主是對自己蠻有意見的,最後不是都和好了嗎?怎麽今日這般這麽生氣,看自己像是看人間蛀蟲一般?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又顫了一下。

那一定是昨天到今天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總不可能是因為自己勸夫子收他為徒,他不高興了?

但原書中後來好像男主也是師從一位姓徐的夫子啊!

坐在馬車裏,她看着身上沾上的幾片落葉,眉頭緊鎖,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來是男主為何這般态度。

·

這頭李軻回到家中,卻見到了個意想不到的人。

那位他每日都去偷學的講課的徐夫子竟等在院中。

他畢竟只是個十歲的孩童,心中有些慌亂,卻努力鎮定下來。

那梁樂果然揭發了自己偷學之事,若是夫子責怪,自己也只能努力求得他原諒了。

可事情發展并未如他所想,預料中的責備并未落下。

徐夫子一臉和藹,見他來了,便走上去:“你便是李軻?”

他先前與梁樂沒能當場見到那位“賈逵”,于是放學後便詢問了幾位學子,又打聽了一番,才找來了李軻家中。

李軻微微躬身,抱拳行禮:“正是。”他對梁樂态度極差,但見到了夫子,卻十分恭敬,語氣可以稱得上謙卑。

徐夫子順順胡須:“‘後始卓荦稱軻丘’,好名字。你是何時從我講學的?”

“慚愧,已半年有餘。”

“既如此,小子還不稱我一句‘先生’?”

李軻低着頭,自己已偷學半年,卻從未交過束脩,只等着承受徐夫子的怒氣,卻聽見了這麽一句話。

他愣了幾秒,繼而欣喜浮上臉龐:“夫子……夫子的意思是……”

“先生!”

徐夫子面色微舒,臉上帶上笑意:“你還得多謝梁樂,沒想到,他平日裏不愛進學,卻曉得拿‘賈逵偷學’一事做例!”

聞言,李軻變了神色:“先生是說……”

徐夫子輕輕颔首。

那人竟然不是在揭發自己!他是在幫自己!

可方才自己又将人弄傷了……

李軻朝着徐夫子一拜,便沖出家門,卻不知道自己該去何處尋人。

踯躅幾步,他又滿心愧疚地回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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