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藥, 池藏風還是吃了。
移花宮內需要治病的,遠遠不只她一個。
邀月發了瘋又沒能徹底失了智,叫嚷者拒絕所有人的靠近。
可她內傷甚重走幾步路也需攙扶, 除非躺倒在路中央,否則不可能一直拒絕他人幫忙。
黃藥師不喜吵鬧, 本來想直接封住邀月的啞穴, 但被憐星請求不要那樣做。
十年前, 憐星被邀月推下樹。後來确診殘疾, 從未咒罵過姐姐一個字。
十年後,邀月技不如人一朝慘敗。容貌武功再難複原,卻對妹妹極盡咒罵。
眼下, 憐星要聽個清楚,邀月到底能怎麽樣翻着花地罵她。
她會把今天的話牢牢刻在心裏與腦中,從此再也不做那個萬事順從的好妹妹。
憐星就頂着惡毒難聽的漫罵以及幾次三番的推搡,半拖半拉,把邀月弄回了住處。
一路上無法避過移花宮宮人之耳,但無一人上前詢問究竟。
即便聽到邀月叱責移花宮會因憐星的私通外敵而覆滅, 宮人們神色俱是慶幸于即将解脫, 而對憐星投去隐晦的憐憫。
必須說,做人做到這一步,邀月也夠失敗的。
今夜,移花宮內多處燈火通明。
當前的要務絕不是安撫邀月。
正是因為她的一意孤行, 不把人趕盡殺絕不罷休。在出乎預料的失敗之後, 給移花宮帶來數不盡的麻煩。
“這是地下迷宮已知的陣法圖。”
憐星從邀月的書房找出了一張記錄不全面的羊皮。
即便是守刀人也只知地下迷宮的七成布局, 另外三成太過危險,從未探查清楚。
如今将陣法圖遞出,希望能解救尚且活着的幸存者, 從而緩解雙方已經結下的深仇。
憐星瞧得明白,倘若今夜按照原計劃悄悄放走三人,那麽或多或少留有一份情面。但生死鬥已經結束,邀月慘敗,事情不可能再像原本安排地進行。
不如主動示好。
三人之中,只有原随雲意圖組織人手圍攻移花宮,那就要将示好落到他的頭上。
憐星提議:“原少莊主,我希望借你一隊人馬一起去地下迷宮搜尋。等到救出傷者,我們再來商談如何賠償。”
“好。”
原随雲接過地圖,沒有拒絕憐星的支援人手。
以無争山莊少主一貫溫和公正的風評,他可以對蠻橫無理的邀月大加指責,但不能冷眼以對給予過幫助的憐星。
甚至,他還需記情。在後續的移花宮與被害賓客賠償争議中,做一個和事老。
誰說移花宮沒有聰明人。
往深了想,邀月與憐星一剛一柔,搭配甚妙将此地管控得密不透風。
不想,傷員就不該多想。
吃了藥,好好休息才是正确做法。
池藏風沒想一起去地下迷宮找人。打一架,很累的。她已經把邀月擺平了,解決最主要的矛盾。
這次和洪七一起進入山,在封刀洞變故前洪七尿遁了,她也不會鹹吃蘿蔔淡操心其他陌生人的境況。
翌日,晴空萬裏。
池藏風打着養傷的旗號,無所事事地躺在偏殿的屋頂曬太陽。
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着狗尾巴草,和從下方路過的黃藥師打招呼。“阿花,你也沒去地下迷宮啊。”
黃藥師擡頭。
昨晚月下,凜冽又灑脫的刀客仿佛一夜幻象。太陽出來,屋頂上躺着的還是那個沒點正形的人。
黃藥師:不想說話,阿花叫誰呢?
“嘿,你看起來似乎不太滿意這個昵稱。”
池藏風好心解釋,“瞧瞧你的臉和衣服,現在你不是阿花,還能是誰?這會讓我叫你本名,你确定?”
即便邀月被廢了,移花宮的氣氛不再是無比壓抑,但也做不到一夜之間變出男裝。
此處,只有女裝。
黃藥師只能繼續維持着大衆易容臉的女裝。
這種時候,他的确不想聽人叫本名。“為什麽偏偏是阿花?我不介意你喊喂喂喂。”
“那怎麽行,我像是敷衍了事的人嗎?”
池藏風才不是随便起名,“你喜歡給每一種藥配以花香,叫你阿花,名副其實。”
理由看似充分。
黃藥師卻知池藏風是故意作怪。
可以的,來日方長且等着。以後給池藏風的藥,他會如其所願的以極苦之味代替花香。
“你要繼續像曬鹹魚一樣躺着?”
黃藥師捧着一摞書,這些是憐星送來的移花宮藏書。
憐星為了緩解因封刀村殺局造成的沖突積怨,不單向原随雲示好,也征詢了另兩位受害者有什麽需要。
不求黃藥師與池藏風站在移花宮的一側,只求他們不要對宮內其他人下狠手。
要什麽補償?
池藏風的麻煩移花宮解決不了,也不會貪心索要賠償,免得再度惹禍上身。
她可沒忘了,圓月彎刀出世注定讓‘丐幫弟子三峰’成為江湖八卦的中心。就怕要多了賠償,成了其他人眼中的肥羊。
只需将原先說的拔刀者獎品如數奉上,再順便補貼千八百兩的路費就行。難怪說富貴險中求,這一趟又走偏財運了。
黃藥師要求也不多,看一看移花宮的醫書與陣法書就好。
至于像是《明玉功》之類的武功秘籍,完全沒必要提此等寸進尺的要求。
倘若八年前沒有找到師門秘地,心境勢必有所不同。
但被那些寫一半留白一半的師門秘籍坑過後,他希望能以自己的領悟補全秘籍而更勝一籌。至于別的絕世武功,倘若有機緣争一争也無妨,可沒必要一定要強求。
思及此處,黃藥師又想起當初池藏風西去尋找北冥神功,看樣子是沒有收獲。
屋檐上,池藏風繼續悠哉悠哉鹹魚躺,回答剛剛的問題。
“也就這幾天能偷閑。一旦出了山谷,三峰的熱鬧日子就來了。你就不要催着我現在去讀什麽書了。”
不讀書無妨,但有的事必須問一問。
比如有沒有确定奪命蘭與餘滄海的關系,那人是不是毒殺林仙兒的真兇,又有沒有參與到《憐花寶鑒》的盜竊中?
黃藥師要弄個明白是為有始有終,不遠萬裏來了川藏交界,總不能迷迷糊糊地回江南。可是,仰着頭問話令人不爽。“三峰,你就不能先下來一趟。”
“阿花,你怎麽不能上來。”
池藏風拍了拍身側屋檐,“瞧,上面多空,多你一個不會塌的。上面的陽光更好,是聊天的好地方。”
究竟誰上誰下?
黃藥師才不會召之即來,僵持片刻,卻還是躍上屋檐。
風景如何不重要,屋頂的确是聊天好地方,居高臨下能随時發現有無偷聽者出現。
可仍有一些堅持,做不到鹹魚躺。
他坐在池藏風之側,低聲詢問,“你說餘滄海死了,屍體上找到什麽線索了嗎?”
“有,我搜屍了。他随着帶着一些烈性毒,其中之一有腐蝕林仙兒面部的毒液。”
池藏風說到破案線索,語氣也正經了。
“餘滄海的佩劍算不得多奇特,但劍鋒大小厚薄都與羁押船截殺案的兇器吻合。當夜截殺官船的兇手,九成九就是他。”
這說明一種緝兇思路是正确的。
即,搶奪《憐花寶鑒》的三方勢力,有可能是沖着它的卓絕醫術記載去的。
除去餘滄海,另外兩方呢?
另外兩方留下的蛛絲馬跡卻比餘滄海要少,不知楚留香前往西域有無收獲?
黃藥師沒想繼續跟進。一時心軟把自己坑進了移花宮,不會一而再給自己挖坑,但還不知池藏風的打算。
“既然找到兇手之一,完成了你的偵查目标。你接下來回淮安?”
說着,他了一眼池藏風随意放置的圓月彎刀。
這把刀在衆目睽睽之下出世,等到地下迷宮的幸存者出山,必會傳出一些風言風語。
“如果你回淮安,擇日不如撞日,可以依照年前所言和我去東海賽船。”
黃藥師又及時補充一句,“當然,說好的在比船之前,我們必須先要換一種樂器比試。”
此話聽起來只是按計劃行事。
池藏風卻凝視了黃藥師半晌,這人做好事真的有夠迂回。
魔刀出世,争奪必起。
作為持刀人肯定會遇上騷擾與挑釁,此時去海外島嶼避一避風頭,是一個非常不錯的選擇。
“我懂。比船是其次,你是伸出援手想要幫助我躲麻煩。”
池藏風笑着戳破黃藥師的真實用意,果不其然,看到他不太自然的欲蓋彌彰表情。
黃藥師斷然否認,“幫你躲麻煩,不存在的。”
“哦……”
池藏風仿佛信了,“那是我想多了。既然如此,這種時候我也就不去東海了,免得你引火燒身。”
“随便你,愛來不來。”
黃藥師冷哼,直接跳下了屋檐。“可別沒有比賽開船,你又把自己坑到什麽深谷。不用給我傳訊,我不會去撈人的。”
瞧瞧,這別扭的脾氣。
池藏風自動過濾烏鴉嘴的那一部分,也是領情記下了黃藥師的善意。正因如此,在處理好圓月彎刀之前,她更不會去東海。
不去東海,該往何處?
或者說橫空出世的圓月彎刀要怎麽處理?
一晃,兩三個月過去。
封刀村之劫,最後只有十四人生還。
但不是原随雲救出了幸存者,他拿着地圖搜救地下迷宮時,是搜了一個寂寞。
那些人早一天獲救了 。
洪七的運氣太旺,沒有被關入封刀洞,而且還剛好撞上地下迷宮的杜門方位。他與一名為棟白的大胡子,裏外齊力破開了厚重岩石壁。
其餘幸存者能不為幻術所迷,各自都有些壓箱底的本領,是尋摸到了破了口子的杜門,在餓死渴死前逃出迷宮撿回了一條命。
後來,幸存者與移花宮當然有了一番激烈鬥争。
具體賠償的詳情不為人知,而移花宮就此解散。
據說憐星治愈了殘疾,她帶着瘋了的邀月離開了繡玉谷,去別處隐居了。
将來江湖還會再現明玉功嗎?
這不好說,但茶館酒肆近期遍地是有關魔刀的傳聞。
有人說得到魔刀就能稱霸江湖;有人說魔刀的出現意味血流成河。
也有人說一定要找到前丐幫弟子·三峰,不管怎麽樣都想見識一下魔刀。
是的,是前·丐幫弟子。
池藏風本是假扮丐幫弟子,不想因為一把刀将丐幫脫下水,她與洪七彙合後就抛出了既定的戲本。
就當她是一朝得勢的小人物,得到了一些錢財也就不想留在丐幫過餐風露宿的日子。退幫,必須要退幫!
洪七很不想配合。他把池藏風當做朋友,更是為丐幫除去一大禍害的貴客,怎麽能有難不一起當。
不料池藏風速度快,早一步主動在外敗壞了三峰的名聲,是無論如何鐵了心地要退幫。
那還能怎麽辦,只能宣布三峰從此不再是丐幫弟子。
江湖上,有人信,有人不信。
不論信或不信,反正該找三峰還是要找。
那能找到嗎?
祁連山,絕壁懸崖。
一個人舉着鋒利彎刀,一隊黑衣人成包圍圈狀将其圍住。
黑衣人各個手持帶血兵器,帶頭的首領卻是身材矮小似侏儒,半身不遂坐在了輪椅上。
“終于,我找到你了。”
侏儒正是魏無牙,“你傷害了邀月。我,魏無牙一定會為邀月報仇,你必須得死!”
池藏風頂着三峰的那張臉,換下了乞丐服換上了绫羅綢緞,是把暴發戶演得活靈活現。數月來,她遭遇的奪刀追殺不少。就屬這一波衣領上印着「子」字的殺手最為陰毒兇狠。
此刻,暗道一句好家夥!
這些人居然不是沖着刀來的,她是遇上了邀月的愛慕者。
真想問一句魏無牙看上了邀月的哪裏?縱然邀月貌若天仙,但誰受得了那種脾氣。
“你,你,別殺我。”
池藏風卻沒法滿足八卦的心願,是必須按照她設定的劇本好好演。
當下,像極了被追殺到絕境的求生者,“我,把魔刀送你,你繞我一命吧。邀月宮主,她還活着,我也罪不至死啊——”
魏無牙根本不聽,揮手,則見黑衣人手下一擁而上。
池藏風只能苦苦應戰,但無法避免地被逼向了懸崖。
唰!唰!唰!
幾道殺氣騰騰的劍光不依不饒,不留絲毫生機地直刺池藏風。
“啊——”
下一刻,一道尖叫劃破天際。
一衆黑衣人親眼看到前丐幫弟子·三峰被刺出血,這人直愣愣地從懸崖上,連人帶刀摔了下去。
魏無牙抛出繩索想要把人拽回來。
不是他改了主意,而是必須人死留屍,他還想折磨一番屍體。
可惜,遲了。
三峰墜崖的速度太快,又有霧氣遮掩,讓人無法把屍體撈回來。
“下山搜!死要見屍!”
魏無牙咬牙切齒,他不會放過傷害邀月的人。世上,只有他可以囚禁傷害邀月,別的人都不可以。
死要見屍。
這不只是魏無牙的希望。
不知怎麽三峰之死傳了出去,有不少人前往祁連山找屍體,其實都是想找到那一把共同墜崖的圓月彎刀。
這個消息從西塞傳入中原,又從中原再向東傳。
傳到江南,已經是八月桂花開。
原随雲說是說為了山莊産業來江南辦事。
作為與三峰同患難的人,他聽聞號喪深感命運無常,而順帶去問一番黃藥師。比起他,想來瞧着與三峰有舊的黃藥師,心情更為悲痛。
“黃兄,請節哀。”
原随雲在黃記藥鋪遇到了黃藥師。盡管目不能視,但他能清楚感知到壓抑的氣氛,這就是無言的哀傷。
“當時,我也請三峰前往無争山莊避一避,他卻不願連累旁人。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
黃藥師面色如墨,懷中有一封剛剛被捏皺的信。
「見字如晤。三峰既死,我,三也就又回來啦。順帶,将那把麻煩刀也給處理了。前日,接香帥密信,這便往西域去。
來信告之,請勿挂念,勿為江湖流言傷神。當然,聰明如你,也不會将此事告之旁人。」
池藏風的信很短,到此為止也算正常,偏偏她添了一段。
「黃沙吹酒旗,我在大漠小酒館寫下信箋。窗外,滿目黃沙;信上,尚無稱謂。我想起你不喜被叫阿花,那便順了你的意思。
剛剛好黃沙提醒了我。就叫你阿黃,你應該滿意這個稱呼。依姓而取,我沒有瞎叫。阿黃,你多多保重。」
誰是阿黃!
說清楚了,這個稱呼有什麽好的?更像是村口土狗的稱呼。
黃藥師剛剛看完信,正是面色陰沉,豈料原随雲不請自來。
誤會,可不就這樣産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