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長夜沾濕何由徹

應許背着一個黑色雙肩包,手裏提着兩個書包,帶着倆初中剛畢業的小孩兒出了廢棄工廠。

白知景屁股上邊尾椎骨那塊兒還挺疼,走起路來別別扭扭的,兩條腿邁不開,和舊社會裹了腳的小媳婦差不多。

日頭升高了,外邊比早上來時還熱,空氣和凝滞了似的,總覺着稍微摩擦摩擦就能冒出火星子,走在黃撲撲的土路上有種進了撒哈拉的錯覺。

白知景臉蛋上眼淚和汗混作一團,水分被陽光一曬蒸發了,他覺着皮膚上黏黏糊糊怪難受的,擡手搓了一把,又條件反射地把指頭遞到鼻尖聞了兩下,接着伸出舌頭舔了舔——

靠!忒鹹!

“呸呸呸!”白知景皺着張臉,連聲呸了三下。

“炒菜鹽放多了吧?”應許笑話他。

“你怎麽盡說風涼話呢,”白知景一只手托着屁股,另一只手按着側腰,心說要是應許來早點多好,他一歸零就趕緊吸兩口,也不至于弄得這麽狼狽,這麽一想還覺着自個兒挺委屈,“你是不知道剛有多疼,我摔地上那一下眼前一黑,腦子裏都唱起大悲咒了,差點兒以為進天堂見上帝了都。”

“景兒,”宋寶貝聽着不太對勁,“這大悲咒和上帝也不是一個門派的啊!”

“就那意思呗,你就不能領會領會我這話的精神內涵,”白知景啧了一聲,振振有詞說,“要不說你閱讀理解不及格呢,咋這麽能擡杠呢!”

“你上回質檢考語文比我還低三分呢!”宋寶貝不太服氣,小跑到應許身邊問,“應許哥,你是大學生,懂得多,你說大悲咒和上帝阿門是一個門派的嗎?”

白知景生怕應許拆他的臺,捂着屁股蹦跶到了倆人中間,硬生生把宋寶貝擠開:“你看人家大學生理你麽?”

天氣燥熱,本來就容易上火,應許被這倆小孩吵得頭疼,轉頭看了宋寶貝一眼:“你安靜點兒。”

白知景得意洋洋地吹了聲口哨。

“你也閉嘴。”應許接着又給了他一個腦瓜嘣。

宋寶貝和白知景誰也不服誰,安靜了沒幾秒鐘又開始吵吵,白知景說要不是宋寶貝把鉛球隊的招來他屁股也不用挨這一下,宋寶貝反駁說最後要不是他踢了那驚天一腳,這架指不定要打到什麽時候。

他倆叽叽喳喳個沒完,應許腦袋都大了兩圈,他自行車就停在前邊巷口,想着趕緊把兩個小祖宗送回補習班上課去,快出巷子時恰好路過一臭氣熏天的垃圾堆,蚊子蒼蠅在一大灘花花綠綠的食物殘渣上頭飛來飛去,白知景“哎喲”一聲,嚷嚷說有飛蟲進他眼睛了。

“我這兒有紙,”宋寶貝從褲兜裏掏出張皺成一團的試卷,“你趕緊擦擦。”

白知景臉上又是淚痕又是汗漬,黏得很,睫毛濕噠噠的,效果就和粘蠅板差不多。他眼裏進了東西,硌得難受,這會兒兩眼閉着什麽也看不見,從宋寶貝手裏拿過那團廢紙,也不展平,急吼吼地就要往眼睛上擦。

“別動。”應許皺着眉拿過那團紙,要真拿這糙紙擦眼睛,一會兒紮疼了又有得哭,他從兜裏掏出車鑰匙扔給宋寶貝,吩咐說,“你先去開車,前邊等我。”

宋寶貝得了令去了,白知景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轉了幾轉,異物感還是很明顯,他有點兒急了,抓着應許兩條胳膊說:“我不會成海倫凱勒了吧?我可不能瞎啊,我們老白家還指着我光宗耀祖呢!”

“你要真成了海倫凱勒,你們老白家倒是光宗耀祖了。”

應許哭笑不得,從口袋裏拿出一條手帕,先把白知景亂七八糟的臉頰擦幹淨了,又輕輕把他眼睛掀開一條縫,果然飛進去一只黑色小蟲。

“是不是有啊?”白知景仰着頭,“我現在眼前全是黑的,什麽都看不見。”

“......閉着眼當然看不見。”

應許給他吹了吹眼睛還是沒用,白知景也不知道是怕癢還是怎麽着,眼珠子一個勁兒亂轉,應許一只手抓着他下巴:“別瞎動,流點兒眼淚,把蟲子哭出來。”

白知景憋着氣醞釀了一會兒,覺得腦門兒都要被曬得冒煙了,身體裏一絲多餘的水分都沒有了,哭喪着說:“流不出來啊!”

“平時不挺能哭的嗎?”應許忍不住笑出了聲,“關鍵時刻就掉鏈子。”

“你別只顧着笑啊!”白知景聽他一笑心裏頭就更着急了,“再愛哭的Alpha也有堅強的時候,我感覺我現在就特堅強,一滴眼淚都沒有。”

應許心說這情況只能采取點兒非常手段了,于是他一只手握成拳,指節在白知景尾椎骨上用力一頂——

“哎我操!”

白知景痛呼一聲,睫毛劇烈顫抖了幾下,兩行眼淚噴湧而出,那只倒黴的飛蟲也順着淚珠子從眼眶裏掉了出來。

“行了。”應許拿手帕把他臉擦幹,打趣說,“不是特堅強嗎,不是一滴眼淚都沒有嗎?”

“眼淚就像海綿裏的水,擠擠總會有的,我潛力無限,”白知景總算重獲光明了,邊抽抽邊仰着臉讓應許給他擦脖子,“鼻子也擦擦,鼻涕要流嘴裏了。”

“邋不邋遢,”應許隔着帕子捏住他的鼻尖,“用力。”

白知景擤好鼻涕,應許把髒手帕疊了兩下,塞到白知景褲兜裏:“洗好了給我。”

“我洗啊?”白知景張着嘴。

應許往他後腦勺拍了一巴掌:“你還不樂意了是吧?”

應許是學醫的,有點兒潔癖,白知景捂着屁股嘟囔:“早知道就擦你衣服上了......”

“想得到美,”應許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哪回真洗過了?”

在應許這兒手帕消耗量巨大,白知景打小就愛哭,加上他小時候皮膚嫩,拿餐巾紙給他擦臉他都不樂意,應許也就有了随身帶帕子的習慣;雖說現在白知景長大了,不像小時候那麽嬌貴了,但應許這習慣卻是改不過來了。

“那你剛還打我了呢,”白知景蹦跶着跟上去,“可疼了,我腦子裏大悲咒又響了!”

應許怕他走得快傷着了,放慢了點步子,轉頭問:“真疼啊?”

白知景用力點了兩下頭。

“張嘴。”應許說。

白知景也沒問幹什麽,立刻把嘴張開。

應許從口袋裏掏出一粒牛奶糖,把糖衣剝了,奶片扔進白知景嘴裏。

白知景嚼了兩下,嘴裏甜絲絲的,瞬間心情也好了不少:“你帶着你不早給我。”

他從小就愛吃奶糖奶片這類東西,說來也挺巧,分化後信息素恰好就是奶味兒的。加上白知景激素水平不太穩定,醫生也讓他平時可以多吃奶制品,說是能喚醒細胞裏對“奶”的記憶,誘導信息素揮發,算是個類似安慰劑一類的東西。

這法子聽着挺扯蛋,有沒有用白知景也不知道,反正他吃奶片是把牙吃蛀了兩顆,補牙的時候疼的嗷嗷叫,眼淚差點兒沒把牙科診室給淹喽。後來他兩個老爸管得嚴了,不許他再吃糖,應許身上倒是随時都帶着奶片,不過也只有在白知景疼的實在厲害了才準他吃一顆。

兩個人出了巷子,宋寶貝推着車在牆根底下乘涼,應許說打輛車送他們去補習班上課,現在趕過去還來得及。

白知景和宋寶貝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哀嚎起來,說骨頭斷了腳斷了手斷了,中心意思就是今天沒法去上課了,歇一天才能好。

應許往他倆後腦勺上一人呼了一巴掌:“腦子裏光想着逃課了是吧。”

“我反正是真動彈不了,”白知景爬上自行車後座,一副賴在上頭不下來的架勢,很嚴肅地向應許強調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我屁股疼,必須趕緊趴床上才行,補習班那板凳是人能坐的麽,我這樣去坐一天,很有可能就要高位截癱了。”

應許被他這套歪理氣笑了,轉眼問宋寶貝:“你呢?你也要高位截癱了?”

宋寶貝靈機一動,捂着心口說:“我心疼啊我!我剛失戀了,女朋友和拉古筝的跑了,大舅子拿棍要打我,忒慘!”

“唉——”白知景嘆了一口蕩氣回腸的氣,用眼角餘光瞟着應許,裝模作樣地感慨,“在外面累了,傷了,我只想回到我心靈的港灣,好好療一療傷,治愈我這個痛苦又孤獨的靈魂。”

應許被他這做作勁兒弄得哭笑不得,眉毛一挑:“哪兒是你心靈的港灣啊?”

“啧!”

白知景給了他一個“這還用問嗎”的眼神。

宋寶貝和白知景兩個人擠在車後座上,應許載着他們回了老姜胡同,在胡同口買了兩根奶味兒冰棍。

老姜胡同26號院有三間房,一間是宋寶貝家,一間是白知景家,另一間是應許家——其實真說起來也不能算是應許家,應許現在住的實際上是白知景家的房子。

宋寶貝和白知景兩家在城中的高檔小區都有房,平時兩邊大人都不怎麽來老胡同,倒是倆小孩動不動就往胡同裏跑。

這其中關系挺複雜,白知景也不是很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兒,他只知道個大概,應許爸爸和他兩個爸爸曾經是同事,都是警察,後來應許爸爸殉職犧牲了,他爸爸擔心應許一家沒地方住,就把這套房子騰出去給了應家。

不過白知景壓根兒不把這些事當回事,什麽錢啊房子啊這類東西他沒什麽概念,反正他喜歡應爺爺,也喜歡應許,自然也喜歡把房子給他們住。

有回白知景考着試跑神兒,想着等以後他自己賺大錢了,他就把整個老姜胡同買下來,把房子一套套都給分出去,讓所有他喜歡的人全住進胡同裏,他還列了個挺長的名單,後來發現根本不夠分,他喜歡的人太多了,連校門口那個做棉花糖的大爺他都喜歡。

剛好考卷上正做到古詩默寫題,問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下句是什麽,白知景大手一揮,寫下了“大庇天下大爺俱歡顏”,卷子發下來後被他那Omega老爹按沙發上揍了一頓,白知景哭天喊地要報警虐待未成年,接電話的是他Alpha老爸,他爸就是一級警督,不僅見死不救,還特地泡了杯咖啡過來圍觀,拿手機把這一幕拍了下來。

當天晚上白知景趴床上邊哭邊發QQ說說——長夜沾濕何由徹!!!!!

後頭一連打了五個感嘆號,一點兒不帶誇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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