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俞就這樣開始了一段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山上日子清淨,早上六點半起床吃飯,上午打胚下午修光,晚上再跟着林大拐一起為着各種不同觀點吵一架。

桂嫂都笑着說,自從他來了,這林間的麻雀都少了。

師徒倆都是硬脾氣,林俞這尊師重道不在底線就在皮毛,上下跳躍弧度之大時常能把林德安氣得跳起來。師傅也沒有師傅樣,除了雕刻沒有一樣是着調的,他還有一陋習,愛喝酒,以前一個人喝,林俞來了之後就拉着他喝。

“師傅。”林俞盤腿坐在窗臺邊的墊子上,矮桌上是桂嫂剛剛溫好的兩壺清酒,他親自上手給林德安倒了一杯,推過去說:“少喝點。”

“你要不再嘗嘗?”老頭兒拿着杯子眼裏閃着光問他。

林俞嘴角微抽,“您可算了吧,我才多大啊,您也好意思。”

“沒出息。”林大拐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早就開始偷喝家裏藏在地窖裏的酒,如果不是後來一不小心在下面睡着了,根本就不會有人發現。”

“這有什麽好自豪的?”林俞無語。

林俞上輩子喝壞過胃,所以對酒這種東西有種近乎生理性的排斥。但他偶爾也會陪着林德安一起,山間多雨,就像現在這樣對坐在窗臺前。

一個獨酌,一個發呆。

“我挺喜歡你小子的。”開始喝上頭的林德安這樣對林俞說,他說:“你跟林家人一樣,但也不一樣。”

林俞問:“林家人什麽樣?”

林大拐像是陷進了回憶裏,望着窗外恍了好大一陣。

最後總結說:“林家每代人從上輩始,至黃土而終,講求一脈相承。這脈就是根,要是從根上壞了,這氣數也就盡了。你身上,有其他人沒有的東西。”

林俞眼神比最初認真,“什麽東西?”

“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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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俞一怔。

林大拐:“手藝人到了某個境界追求的就不再是表面的東西,多少人窮盡一生也達不到自己心中所想,瘋魔不在少數。”老頭兒一口飲盡杯中酒,對着林俞笑了兩聲說:“小子,這行我見過不少人,天賦比你還高的,手藝比你強百倍的,但唯獨一樣,韌性,大多成年人都不及你十一。可是,執念為魔,可以幫你也能害你,你可明白?”

這是林俞待在這裏這段時間,林大拐第一次和他談及這樣的話題。

林俞沒有當即回答,他将問題抛回去問:“師傅也有執念?”

“有啊,怎麽沒有。”老頭兒有些醉了,神情帶上恍惚,再次給自己倒上一杯開口說:“年少時意氣,覺得這世間就沒有踏不平的腳下路,沒有走不到盡頭的邊。可這人一眨眼,傾覆之勢已是無力挽回。師傅也有悔。”

最後幾個字混雜着清酒含混咽下喉嚨。

林俞不知怎麽的,嗓子眼像是被塞了鉛塊,澀啞說不出一句話。

林俞看着面前這喝醉了顯得有幾分瘋癫的不正經的老頭兒,想到了林家更早年間分出去這個旁支後來的命運。都說林大拐一生癫狂行事不成章,到了到了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酸和沉默。

“你醉了師傅。”林俞站起來說:“我扶您去休息吧。”

“那你記住我的話沒有?”

“記住了。”林俞應答。

林大拐看人神準,但林俞知道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如今的他只是個孩童外殼的成人。

林俞的确受困于心中的那點執念,但他同時也很清醒。

相比林德安臨老孤身一人,林俞本就是在絕境中被烈焰焚燒過的人,只是說更幸運一些,睜眼回頭,就算背負着枷鎖還能把這人生路重走一遭。

院子裏的小石板路上,一老一少攙扶着,第一次覺得彼此隔很近。

林德安突然停住腳步:“對了,上周你哥說下次來的時間是不是明天?”

“好像是吧。”林俞答。

“糟了糟了。”老頭兒火急火燎地要掉頭往回走,說:“我那剛找人從山下弄來的兩壇酒可不能讓你哥發現。上次來就把我存貨全順走了,那手黑得,簡直不是人。”

林俞心想明明倒黴的是我,他就被老頭兒逼得喝了一點,還剛好被聞舟堯撞見。鬧得他哥那天一整天都沒給他一個好臉色。

聞舟堯來的時間其實不多,基本也沒撞見過什麽好事兒,遇上師徒倆灰頭土臉剛從工作室貓了一天出來更是常有的情況。

而林俞也不全是待在山上。林德安不像林柏從那樣固守着本家的行事作風,他在外結交的人不少,每隔一段時間會出門到各地去走走。

搜羅金貴的材料,找尋作品靈感,和各地不同派別的木雕師交流經驗。

林俞假期接近尾巴的時候就跟着林大拐出了趟遠門。

從建京出發,繞道蘇江,然後沿着最南邊的城市打了一個來回。

他這次出門并沒有告訴家裏。

至于家裏人到底有沒有從林德安那裏得到消息,林俞也沒有特地打聽。

林俞這一趟和木料商同過車,聽街邊給雕小玩意兒的攤販閑扯家長裏短,在真正的深山大溝當中跟着林德安尋找過上一輩的老手藝人。

如今的林俞在這個年紀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

長到他回頭看時,建京已入秋。

那是午後剛過。

火車站人頭攢動,林俞拽着林德安剛走出站口,就看到了等在路邊的幾個人。

林爍林皓包括小姑,還有聞舟堯都在。

“你們怎麽都來了?”林俞跑過去驚訝地問道。

小姑笑道:“這得來接你呀,你一聲不吭就跑這麽遠,家裏都擔心着呢。”

林爍站在大哥聞舟堯旁邊,聞言做嘔吐狀。

也就林皓,這幾年不跟林爍那般刻薄,湊到林俞旁邊比了比說:“我怎麽覺得你長高了很多,這也沒多久沒見啊。”

“是嗎?”林俞應着就到了聞舟堯旁邊。

他拿他哥肩膀做比對,手指比了比自己的額頭高出他哥肩膀的距離,然後擡眼問:“高了沒?”

“嗯。”聞舟堯掃了一眼他曬了大半個月也沒見黑的臉,開口說:“高了一點。”

林俞聽了就高興起來。

他上輩子成年身高也就一米七八,而現在他哥和林爍都已經超過了這個标準線,林皓要稍微矮一點點,但也比剛有少年身形的林俞看起來強壯很多。

林家就沒有矮子,他媽楊懷玉也有那麽高,林俞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拖了全家後腿。

不過他還有發揮空間,林俞這樣說服自己。

林曼姝打斷男孩子之間的交談,拍手說:“好了,都回去吧,家裏估計飯都熟了就等着開桌呢。”

所有人就一起把林德安請到了林家。

家裏見着這麽長時間不見的林俞,都說他變化不小。

林俞自己其實沒有多少感覺。

飯桌上氣氛熱烈,林柏從特地開了一瓶好酒招待林德安,說林俞這臭小子給他添麻煩了。林俞看着這一幕,心想師傅背地裏雖然沒少擠兌他爸,但當着面那還是客客氣氣喝了那杯酒。

他們談論着過去,卻又默契地不引起傷懷。

林俞專心對付着碗裏的吃的。

然後發現他媽和奶奶一直盯着自己。

“怎麽了?”林俞不解。

他奶奶:“黑了。”

他媽:“瘦了。”

然後又找補:“不過寶寶還是很漂亮。”

林俞在外生活了這麽久,又跟着林大拐在路上風餐露宿,長時間沒擱家裏這撒嬌技能基本呈斷崖式下跌,一時間還有些受不了三歲幼兒般的嬌寵模式。

他肩膀一抖,端着碗就往他哥肩膀蹭過去。

聞舟堯側頭,拿筷子頭敲了敲他的額頭道:“不好好吃飯幹什麽?”

“我還是适應哥你罵我。”林俞擡頭真誠道。

聞舟堯挑眉:“在外惹事了?”

林俞立馬坐直。

“沒有。”他說。

一切風平浪靜,他可以在家人看不見的地方悄然長大,林家也并沒有因為他的離開有什麽大的變化。當初那些顧慮,一樣都沒有發生。

林俞還知道了上次在路上遇見他哥旁邊那個女孩兒的名字,也知道他哥确實沒有早戀。

早戀的是林爍,找了個初三的妹妹,暑假的時候對方家長鬧到家裏,二叔差點把他打殘。

而随着這個假期後,林俞第一件推出去參賽的作品,順利通過初選在雕刻展示臺上展出的同時,傳來了江南盛家出事的消息。

盛家這事兒沒有任何前兆,但幾乎是直接拍案定死。

而且比上輩子的時間提前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林俞當初為這事兒挨了一頓好打,然後被送去了林德安師傅那裏。

現如今林家從那場洪流中毫發無損地脫身,幾乎讓林家所有人的心都在刀尖上滾了一遭,又險險落回原地。

看林俞的眼神,仿佛非要從他身上找出被魂靈附體的證據。

林俞說:“真的是巧合,你們再問也是這樣。我天天門都不出能知道什麽,真要知道,還能平白讓老頭兒抽一頓啊。”

“或許天意如此吧。”老太太摟着林俞感慨,然後又笑着說:“這是林家的小福星呀,可得好好供起來。”

“奶奶,那我不得折壽啊。”林俞道。

“呸呸呸。”老太太沒好氣,“少瞎說啊。”

林俞那種一刻也不曾停止下來的緊迫感,實際上和他上輩子死在二十六歲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那像是一個坎,時時刻刻提醒他的一個詞叫命運。

他是把這一生也換算成二十六年來過,除去他回來之前的那五年,也就不到二十一年的時間。

眼下這一年,林家終于從當初傾頹之勢的根本源頭裏抽身而出。

林爍林皓雖還不算純熟,但放在年輕一輩當中也算佼佼者。

至于他自己。

那件參賽的作品,最終拿了第一名。

那是一幕老人乞讨圖,老人旁邊有一小孩兒,衣衫褴褛卻笑容純真。年歲的巨大反差和眼中截然不同的情緒,讓這件作品充滿了故事性。

有人評價說,這是一件有溫度的作品。

獨屬于林俞這個名字的東西,他身上強烈的個人風格打上時代烙印,結束了漫長的伏蟄沉澱期,在整個行業裏真正占據了一席之地。

不是林家的俞小師傅,不是林柏從的兒子。

是林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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