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凱旋

丁蘭察這一次回京師,那是真正的凱旋而歸。擊退北蠻二十萬大軍,或者可以說,是擊潰,然而他自己損失的,不過是守城一個多月內死傷的數千人。這是何等的完勝?雖然人人也都聽說是北蠻染了瘟疫才會大潰,但那又怎麽樣?一來沒人相信這瘟疫真能有那麽厲害——秋冬之季不是疫期,而且兩軍對壘不過三十裏,為什麽北蠻染疫而丁蘭察的軍士百姓卻沒有大規模染疫?二來,還有一種說法是北蠻染上的并不是瘟疫,而是丁蘭察派了精幹手下在北蠻的飲水中下了毒,如果這樣說,那就完全是丁蘭察的功勞了。總之無論如何,這次丁蘭察的大軍擊潰北蠻,奪回失去的兩座城池,這功勞,完全不是上次一場伏擊大勝可比的了。因此此次丁蘭察回轉京城,那真的是風光無限。皇上雖然過份的信任鄭王,但不算是昏君,對于大勝而歸的将軍,自然要好好封賞。據說,已經有幾十個官職拟了明文,在吏部就等着人來認領了。而對百姓來說,擊潰北蠻,令敵人至少數年之間不敢來犯,這是天大的好事。生活安定不用打仗,這在老百姓,就是好日子啊。更不必說邊關的百姓有複家之恩,自然更是杯壺箪瓢,攀轭附轅,大軍出了吳城十餘裏,還能聽到後面百姓的歡送之聲。

這一片歡騰聲中,只有沈墨白算是最可憐的。他在發熱,因為那一夜他實在傷得不輕,而且他面嫩不肯讓軍醫看傷,因此直到大軍上路,他還只能躺在馬車裏昏昏沉沉。

羅靖策馬在車邊跟着,不時掀開簾子看一眼。他是大将,不能總在馬車裏膩着,就算不在乎下面士兵的眼光,也不能不在乎丁蘭察的看法。

丁蘭察并不喜歡羅靖跟個男人搞在一起。自然,軍中無婦女,男風也并沒有什麽,但在丁蘭察看來,男人,還是應該娶個女人正經過日子的。不說別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男人能給你生孩子麽?碧泉本是羅靖的侍衛,順便拿來暖個床,并沒有什麽,但羅靖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這個沈墨白,又這麽走到哪裏帶到哪裏,丁蘭察就覺得不妥了。自然,他也從羅靖那裏知道,此次治疫,是這個沈墨白立了大功,但那立功的方法,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不用藥,只是拿了不知從哪裏來的什麽香燒了一燒,全城染疫之人就都痊愈——這,這是普通人能做的麽?

事若反常則近妖。丁蘭察見過沈墨白,初時也只覺他是個長相平常的一個斯文人,但他能把羅靖搞得五迷三道,想必自有道行。羅靖是他的得力手下,從某些方面說,還可算是他一手帶大的。他沒兒子,有時候當真是把羅靖當兒子看待。在他看來,羅靖應該在沙場上建功立業,然後娶個門當戶對的女子,生兒育女,其樂陶陶。這才是男人該走的路。男風沒有什麽,但畢竟不是正道,拿來消遣一下無可厚非,但若真入了迷,那就偏離正道了。更不要說沈墨白此人太過神秘,總讓人覺得不踏實。而現在看來,羅靖對這個沈墨白,卻顯然是用心太過了。丁蘭察在回程中,就開始在心中回憶他認得的門第合适的人家,哪一家有年紀相當的女子——說來羅靖已經二十八歲,現在成婚,已經不早了。

沈墨白并不知道丁蘭察的打算。他燒得還有些昏沉,腿間還是火辣辣地時時做痛,但那深入肌骨的寒氣卻被驅散了。他知道,那是因為——羅靖射在他體內的陽氣。

臉上又開始發熱,這次卻不是燒的了。沈墨白把臉往枕被裏埋一埋,不敢再去想那天的床第風光。羅靖不必說了,可是他自己,怎麽居然也會如此,如此——放蕩……真的是很疼,但疼痛之中,又有說不出的快活——他二十年的生命之中,從來不曾有過的快活……現在,他倒隐隐有些明白,為什麽在羅家,那些仆役們談起這些事情,縱然只是嘴上過過幹瘾,也會眉飛色舞樂此不疲,原來這種從開天辟地就存在的快樂,果然是有道理的。

還有菩提珠。沈墨白勉強地翻了個身,全身的骨頭都酸疼得厲害,是放縱過度的緣故,也是陰氣侵入肌骨的遺留殘症。沒有了菩提珠,那些過去曾纏着他的陰影又回來了。白天還好,一到夜間,如果羅靖不在身邊,他就會從骨頭裏冷出來,只有在手裏捏着符咒才能安心睡一會。心裏隐隐地有些不安——他現在,真的是完全依附着羅靖了,倘若有一天要離開羅靖,他該怎麽辦?

車簾一掀,沈墨白不用擡頭就知道是羅靖,因為一股暖氣跟着沖進來,自然,這暖氣只有他能感覺得到,若是有其他的人,只會覺得冷風倒灌。

羅靖坐到他身邊,笑道:“醒了?起來喝點粥?”大軍日行夜宿,雖然行程不急,但白天也是不宿營的,也就是吃點早晨做好的冷幹糧。這點粥還是羅靖早上讓值班的軍士熬好,裝在水壺裏帶着的。

沈墨白臉更紅了,反而把頭又往被子裏埋了埋。羅靖嘿嘿一笑,伸手掀了被子,把他抱着倚坐起來:“還疼得厲害?”

沈墨白臉上幾乎可以煎熟雞蛋了,恨不得馬車裏有個洞可以讓他鑽。羅靖看他頭埋在自己懷裏,耳根徹紅,忍不住低頭親了一下,輕笑道:“害什麽臊?臉皮就這麽薄?連傷都不讓軍醫看,到頭來還不是自己受罪?”

沈墨白被他說得實在是無地縫可鑽,索性也就聽之任之,就着羅靖的手慢慢喝那稀粥。羅靖看他溫順的模樣心裏就覺得喜歡,一手摟着他,還不忘握了他一只手輕輕摩挲,低笑道:“下次別這麽倔了。”

沈墨白不自在地扭扭身子,也低聲道:“我沒有……”

羅靖笑着又親親他:“行,都算我不是。”

沈墨白不敢擡頭看他,嗫嚅道:“現在,走到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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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京城了。”羅靖想起這次真正是凱旋,不由興奮起來,“大帥說了,這一次治疫你立了大功,要為你向朝廷請功呢。”

沈墨白微微怔了一下,搖了搖頭:“我不想要什麽功。”

羅靖微笑看他:“那你想要什麽?”

沈墨白茫然。他當真不想要什麽。至于他借靈治疫什麽的,也從沒想過這是什麽功勞。羅靖看他呆呆的樣子,笑着搖了搖頭,把他放平躺好:“行,以後你想到要什麽,只管對我說,只要你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我都答應你。”

沈墨白被卷進被子裏,身周一片溫暖。畢竟還是病着,他很快就覺得又有些昏沉,在迷迷糊糊睡過去的時候,他心裏總是想着羅靖說的最後一句話,居然覺得——很是安心……

這一次大軍回京,确實風光。從離京城百裏開始,沿途府道衙門就派人迎送,到了京城,皇上下旨,大軍駐紮城外,勞軍三日,皇上要親自率百官前來,賞全軍羊酒花紅,大大慶祝一番。

皇上既是開了金口,那些官員們自然聞風而動,不少人已經在城外十裏的驿站等着迎接了。自然,這其中有不少本就是丁蘭察的故交,但也有不少只是牆頭草,眼看着丁蘭察如今立下大功,特地跑來賣好的。不管怎樣,總之驿站是十分熱鬧,丁蘭察簡直應接不暇,連帶着他手下的将官如羅靖等,也都日日要打發這些前來拜訪的官員。

碧煙照例是不能與大軍一同駐紮的,雖然在路上其實是同行,但到了驿站就要避嫌,因此她和沈墨白被羅靖派人先送進了京城,住進了城中的驿站。

碧煙這些日子幾乎沒能見到羅靖。那天在吳城,羅靖和沈墨白在室中翻雲覆雨之時,她和碧泉都在門外。碧泉從頭至尾沒有任何表情,她卻生生把自己掌心掐出了血來。是,她自己明白,羅靖建了軍功,将來必然是要做官的,不管她侍侯羅靖多少年,将來至多也只是個做妾的命。但是上面壓着她的如果是正房夫人,她認命,可現在,卻是不知從哪裏殺出個男人來,竟然就勾引了羅靖,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本朝好男風的官員不是沒有,但大家都視為歪門邪道,縱然有人在家裏養個把男寵,也是偷偷摸摸的,男寵的地位根本等同于一個丫頭,連上桌面的資格也沒有。就是她的哥哥在羅靖身邊,對外也只說是侍衛,名聲才好聽。可是羅靖現在這樣子——公然把沈墨白留在身邊,行程中還特別照顧,這簡直是壞了規矩。這口氣越憋越久,她也就越發的恨沈墨白。再看沈墨白從馬車上下,那有些別扭的走路姿勢,這一口氣,就生生噎在胸口,幾乎将她憋炸。

碧泉是遵羅靖的吩咐,送他們先來驿站安頓。看碧煙在沈墨白背後咬牙切齒的模樣,他暗暗嘆了口氣,緩緩道:“安心在這裏先住下,不要胡思亂想。爺是念舊情的人,你盡心服侍是正經。”

碧煙咬着牙道:“這半路殺出來的魔障,爺怎麽就看上了!”

碧泉噓了一聲,道:“別提魔障這兩個字,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何況,我聽大帥身邊左将軍的口風,等回了京,皇上封賞完了,就要張羅着為爺提親。爺并沒有反對的意思,可見也只是一時新鮮罷了。”

碧煙對羅靖成親的事倒是十分上心,連忙道:“大帥要提哪家的姑娘?脾性如何?”若是羅靖娶了個不容人的,她的日子可就不好過。

碧泉搖頭道:“這還不知,想來大帥此時也沒有準主意。若有消息,我自然先告訴你。這些日子你不要鬧什麽別扭,若有機會,我就勸爺過來。”

碧泉的話說得并不十分準,因為丁蘭察這會已經有了提親的準主意。前來驿站拜訪的官員裏,有一位新任的府道丁蘭清,算是他的遠房本家,只是丁蘭察長年在外征戰,此人又是外官,因此許久不曾往來。近來丁蘭清因官聲不錯,升任荊州府道,上任前先進京來述職,誰想就恰好遇到丁蘭察大軍凱旋,自然要來敘舊。談話中間說起,丁蘭清有個女兒丁惠,今年一十九歲,容貌是十分出衆,女工針指盡來得,也識文斷字,丁蘭清有心擇個好人家,只因他做官的地方多是豪門大族,看不上他的區區縣令,因此直延到如今尚未許人。論起這女兒,極小時候丁蘭察也是見過的,記得生得眉清目秀,也十分伶俐,且又是自己本家知根知底,現下又升了府道,丁蘭察心思一動,就稍稍露了點提親的口風,且不對羅靖說破,只借故叫了他進來。丁蘭清親見羅靖一表人材,又聽說是青年将軍,此次立了大大的軍功,那自然封賞是指日可待,何況還有丁蘭察的人情在,當下就滿口答應了。只因姑娘随着母親還在原任之地,也得丁蘭清回去說一聲兒,因此一應下聘之事,且都待春天再說。

羅靖是全然不知此事,正和左穆商量着在京城尋人的事。要尋的人自然就是左穆在錢塘時打聽的那青梅竹馬的鄰女。雖是知道了人到了京城,但因左穆跟着丁蘭察在青州,始終不得機會,現下回了京城,這心事便急得耐不住了。丁蘭察這幾日應付往來官員尚且不暇,左穆也不敢在這時去打擾他,只得來跟羅靖商量。羅靖罕見他遇事猴急成這樣,忍不住好笑,悄悄的派碧泉去找了韓闌,托他在京城內打探,左穆這才稍稍安心。羅靖看他這副樣子,忍不住便打趣他道:“看左将軍急成這副模樣,想是人一尋到,我們便有喜酒喝了?”

左穆微窘,不假思索便道:“羅兄不要打趣小弟,倒是我們先要打點給将軍的賀禮才是。”

羅靖一怔:“什麽賀禮?”

左穆看着他笑道:“怎麽羅兄還不知道?大帥已經給羅兄提親了。昨日特地叫羅兄去商量駐防之事,就是去見未來泰山的。”

羅靖略一回想。駐防這等小事,本來他們自去安排便好,這都駐紮一日了,丁蘭察卻特特将他叫去再吩咐,當時他便覺古怪,卻想不到是這事。

左穆笑道:“大帥想是要給羅兄一個驚喜,如今倒被我說破了,恐怕要招大帥責罵了。聽說就是大帥的遠房侄女,才貌俱全,我倒該先恭喜羅兄才是。”

羅靖稍稍有片刻茫然。自然,娶妻生子總是必然之事,但這些年沙場征戰,倒真是未曾想過,如今來得恁快,倒教他有些無措。左穆看他這樣子,取笑道:“羅兄可是高興得呆了?”

羅靖心裏不無感慨。想起當年沈墨白扶乩時母親留下的話,心中五味雜陳。良久,手伸進懷裏,握住了用布包好的那支镯子,長長籲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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