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誤傷
碧煙翻個身。帳子沒有拉嚴,銀亮的月光透進來,照得屋中白晝一般。碧煙睜了一會眼,還是翻身坐了起來。害喜的征兆過去之後她便很容易餓,一天三頓飯不夠,夜裏還要加一頓宵夜。今晚用的是酒釀糯米圓子,因怕積食,碧泉只讓她吃了一小碗,這會兒又餓得睡不着了。屋裏只有一塊綠豆糕,還是早上吃剩的,碧煙拿過來咬了一口,嫌硬,想了想,穿上衣裳推門出去——近來廚房裏火熄得晚,想來還有東西能吃。
月光正好,照得滿院子通亮。碧煙沿着長廊慢慢走着,夜風送來些微的花香,沁人心脾。碧煙深吸口氣,忽然瞥見一條影子在拐角處一晃,看那一角衣裳,像是沈墨白。
碧煙立刻精神一振。這麽晚了,沈墨白這是要到哪裏去?這些日子她過得順心,可進進出出擡頭就看見沈墨白,卻讓她心裏堵得難受。碧泉勸過她幾回,說沈墨白是個男人,将來連孩子也不能有,等年紀略長,爺自然就會疏遠他。可是她總覺得不對勁,或者是女人的感覺與男人不同,她總覺得在某種地方,沈墨白比丁惠給她更大的壓力——羅靖對沈墨白,似乎是不一樣的。上次沈墨白出走,她心裏不知有多歡喜,怎知他竟然只過了一夜就自己回來了,而且此後雖然也有争吵,他卻再沒出走過。碧煙真是巴不得能出點什麽事,讓羅靖把沈墨白趕走,可惜這種機會總是不來,沈墨白自從持齋之後,幾乎是足不出戶,就是碧煙想挑點刺兒也挑不出來。今夜羅靖宿在西院,這麽晚了,這個沈墨白卻是要去哪裏?拐角通向後門,這沈墨白莫不是溜出門去偷人了吧?前幾天他不是自個兒出過一次門麽?
碧煙因為自己的想法有些興奮。羅靖已經很久不宿在沈墨白房裏了,這人,大約是耐不住寂寞了吧?若是來個捉奸捉雙——心裏這麽想着,碧煙腳下越發輕悄。轉過拐角,她用花木陰影隐住身子,慢慢探出頭去,一眼看去,不由怔住了。
羅靖這宅子從前的主人極愛園藝,到處都種滿了花木,後門處種了些女貞,因數年未經修剪,長得亂糟糟的。這會兒,亂糟糟的矮枝上挂着許多黃紙片,紙上用血紅的朱砂橫一道豎一道地畫着些圖案,圍成一圈,将沈墨白圈在其中。沈墨白穿着件白袍,手裏捏着個什麽綠瑩瑩的東西,正低聲喃喃,不知念些什麽。
碧煙忽然覺得有些冷。正是仲夏時節,縱然夜裏也不該冷的,可是她卻覺得背上涼飕飕的,就似是有什麽東西在頸後吹氣,回頭卻又看不見什麽。她搓搓手,再回頭看沈墨白不禁又吃了一驚。明明沒有什麽風,沈墨白身周的樹枝卻在輕輕搖晃着,在地上投出些陰影來。那陰影卻又古怪,并不像是樹影,碧煙極力去看,看得久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竟覺得那像是些人影,有的伸手有的伸頭,卻沒有一個是完整的。
沈墨白雙手間的綠光漸盛,漸漸的,竟像也成了個人形,只是影影綽綽的,并不穩定。随着綠光愈盛,周圍地上的陰影就愈濃重,碧煙看得呆了,突然打了個哆嗦,才發現自己的身子不知什麽時候變得冰冷,院子裏也像是起了陣陰風,飕飕的在耳邊輕響。她實在忍受不住這詭異的情景,猛地一步踏出去,大聲道:“沈墨白,你做什麽呢!”
這一聲喊出來,沈墨白全身一震,猛地擡頭看過來,碧煙只覺他這一眼滿是驚慌,還沒琢磨過味兒來,那人形的綠光已經一晃,噗地一聲滅了。這一剎那,碧煙覺得滿院子的月光似乎都暗了一下,風聲陡然大起來,那一圈陰影猛地向中間一聚。沈墨白突然彎腰拎起地上的一件東西向周圍潑了出去。鮮血般的一片紅灑出去,碧煙只覺眼前一暗,有什麽東西猛地沖了過來。她本能地向旁邊一閃,腳下絆到一根露出地面的樹根,整個人仆倒在臺階上。石階的邊沿墊在小腹上,碧煙只覺一陣激痛,雙腿間驀然一熱。她恐怖地低頭看去,只見一攤血跡慢慢在裙子上洇開。一聲凄厲的尖叫,在東院裏響起來……
“怎麽樣?”羅靖眼裏滿是血絲,看見郎中從房裏出來,一步就搶了上去。
郎中緊皺着眉,搖了搖頭:“小夫人這一跤跌得太重,腹中胎兒尚未出三個月——小人雖然盡力,但——”
羅靖狠狠咬緊了牙,嘴角肌肉不住跳動。郎中有些膽怯地看他一眼,低聲道:“小夫人傷心過度,有些神智不清了。小人開了寧神湯,得按時服用。還有,切莫再刺激她,否則只怕——”
羅靖沒有再聽下面的話,示意碧泉把人送出去,轉身進了屋子。床邊上扔着染血的衣裙,碧煙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床帳,臉色慘白。丁惠守在床邊,看羅靖進來,蹙着眉搖了搖頭,道:“可惜了,說不定是個男胎。”
羅靖急忙示意她不要說話,但碧煙已經聽見了,呼地坐起身來,直着嗓子尖叫:“胡說!我的孩子還在,孩子還在!”
羅靖搶過去抱住了她,柔聲道:“好好,孩子還在,沒人動他。”他說着,心裏卻也是一陣陣鈍痛。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就這麽——沒了……
碧煙靠在他懷裏,盯着他的臉看了半天,似乎清醒了幾分,突然抓住他的衣裳大哭起來:“爺——孩子!沈墨白,都是沈墨白!他裝妖弄鬼,就是他弄鬼來害我!”
羅靖皺眉,抱住她輕輕搖晃了幾下:“煙兒,胡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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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煙眼睛又直了,一只手筆直地指着門口:“他在後門挂了符!我看見了,地上那影子都是鬼!他還弄出一只綠鬼來!他就是要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她又哭又叫,羅靖幾乎箍不住她。丁惠冷眼看了片刻,指揮丫頭點起安神香來,煙霧缭繞,碧煙稍稍安靜了一點。羅靖抱着她輕輕哄了一會,碧煙畢竟是剛剛小産,又哭鬧耗神,慢慢睡了過去。丁惠看着,忽然道:“碧姨娘剛才說什麽弄鬼?”
羅靖臉色陰沉,輕輕将碧煙放回床上,道:“煙兒傷心過度了,都是胡言亂語。”
丁惠揚了揚眉:“妾身聽着碧姨娘言語還清楚,恐怕不是謊話。剛才還說什麽後門挂了符,妾身看,不妨到後門去看看。”
羅靖眉頭一皺,剛要說話,門外忽然有人道:“爺不必去了,後門确實有符,就在這裏。”碧泉一步跨進門來,手裏一捧黃紙符,“這都是在後門樹枝上拿下來的——沈先生,不在房裏。”
羅靖眼睛死死盯着那鮮血般的朱砂符,突然大喝一聲:“備馬!”
沈墨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京城的。看見碧煙裙上洇出的鮮血,他就知道孩子保不住了。那一縷輕淡的魂魄,還不全呢,像輕煙似的,一升起來就被陰風裹走了。正是作法到關鍵時候,蚨子蚨母的血已經感應,連素琴的影子都隐約現出來了,可是萬沒想到碧煙會突然撞出來,他那麽一驚,前功盡棄!蚨母已死,左穆該用什麽法子才能把人救出來?而那個孩子——他不敢想像羅靖知道了會怎麽樣。
沈墨白看得出來羅靖其實很盼望這個孩子。他還記得在常州守備府扶乩那一晚,羅靖的亡母在沙盤中留下的話,于是這個孩子,對于羅靖,就不只是傳宗接代的意義。如今,這個孩子沒了。說起來,怪不得他。如果不是碧煙那個時候闖出來,什麽事也不會有。可是,再深想下去,他就更害怕——他是要救人,為什麽反而又害了人?從守備府,到押運糧草的路上,從錢塘,再到吳城——難道真如那道士所說,他所到之處,就注定了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