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沈固剛才就注意到這個人了。身材中等,五官平平,站在人群裏該是找不到的那一種,但以沈固的眼光來看,此人在衣裳包裹下的肌肉均勻強健,走路輕快無聲,是副好身手。剛才他站在門口一側也在觀賞那八柄仿古劍,但鐘樂岑說到歐冶子鑄劍之銅取自黃泉的時候,這人就慢慢移動腳步靠了過來,鐘樂岑拉着沈固走到角落裏,他也在後面跟着。這會他一開口,沈固就聽出不對勁來了。這人的漢語說得十二分的标準,但就是因為太标準了,反而讓人別扭,誰會用新聞聯播的說話法跟人搭讪啊?而且這一鞠躬就更看出真相——這是個日本人。
鐘樂岑沒防備到旁邊會突然跳出個人來,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這人,遲疑着開口:“您是——”
那人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恭敬地微彎身子雙手遞過來:“請多指教。”
鐘樂岑接過來,輕聲念道:“土禦門一郎,北海道個人收藏協會理事……”
土禦門又鞠了一躬:“是。請問兩位先生尊姓大名?”
沈固眉頭一皺,鐘樂岑忽然在身後拉住了他的手,很自然地回答:“我叫沈成,他是鐘悅。”
沈固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原來這個人也會睜眼說瞎話啊。
土禦門又是一鞠躬:“沈成先生,鐘悅先生,請多關照。”
沈固沒回答。雖然他不知道鐘樂岑為什麽要給了土禦門兩個假名字,但這種時候,還是讓鐘樂岑來答話的好。而鐘樂岑只是笑了笑,并沒有回禮:“土禦門先生是到中國來旅游的嗎?”
土禦門恭謹地微笑着:“是的。中國有古老的文化和美麗的風光,我很喜歡中國。”
沈固很輕地哼了一聲,很想問他:究竟是喜歡中國的文化,還是喜歡中國的文物。沈家對日本人是絕對沒有好感的。沈芝雲在長沙女子中學讀書的時候,曾經親眼看着一個要好的同學因為沒來得及跑進防空洞,被日本飛機炸死在街上。直到現在,雷雨天她還會覺得胸口發緊一陣陣地心悸。
土禦門敏銳地看了沈固一眼,随即把目光轉回到鐘樂岑身上:“我在中國認識了不少朋友,也見識過了不少古玩,包括一些古劍。不過,能像沈先生剛才那樣對歷史做出如此精辟解釋的,我還是頭一次遇到。不瞞您說,我也是古刀劍的愛好者,敝祖上也曾以鑄劍為業,對中國的鑄劍術一直很感興趣,尤其是中國歷史上的‘神兵’,不過可惜的是,如今中國已經很少有人會研究這些了。大家更多的是關注槍炮,對于冷兵器似乎失去了興趣。”
沈固對于冷兵器的研究主要注重實用性,尤其偏重于短兵器,對劍這種長兵器沒有什麽發言權。鐘樂岑卻笑了笑:“原來土禦門先生有家族淵源,不過,我對日本鑄劍師了解甚少,沒有聽說過貴家族的名號。”
土禦門嘴角兩邊的肌肉微微跳動了一下,臉上卻依然保持着微笑:“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鄙人剛才聽到了沈先生的高論,深感欽佩,只是有一兩處小小的疑惑,不知先生能否為我解惑?”
鐘樂岑客客氣氣地說:“土禦門先生太客氣了。我也只是一家之言,并沒有什麽考證為據,解惑是絕不敢當的,而且恐怕會導人歧途呢。”
土禦門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打住話頭,又微微躬身:“沈先生才是太客氣了。剛才沈先生的一番言論極有見地,鄙人冒昧問一句,沈先生可是陰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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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樂岑不動聲色地回答:“土禦門先生所說的陰陽師似乎是貴國的稱謂,在我國是沒有這種稱呼的,至少我沒有聽說過,更不怎麽了解。”
土禦門看他一眼,笑了一笑:“是鄙人見識鄙陋,讓沈先生笑話了。剛才說到歐冶子所鑄的泰阿之劍,沈先生認為它是一柄可以指揮陰兵的陰器,鄙人想問一下,為什麽歐冶子用黃泉之銅鑄出的魚腸、純鈞、湛盧寶劍并沒有這種能力,而泰阿卻有?難道泰阿的材質也有異常之處嗎?據鄙人在《越絕書》中讀到的內容,只說歐冶子與幹将‘鑿茨山,洩其溪,取鐵英’,并沒有談到什麽特異的地方,而同時鑄成的龍淵和工布在歷史上也沒有這樣神異的表現,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鐘樂岑微微皺了皺眉:“同時鑄成的寶劍有所不同是很正常的,歐冶子為越王所鑄的五柄青銅劍中,有兩柄被認為并非寶劍,而魚腸是一柄兇劍,純鈞則是中正陽和之劍,同爐所出,差別不也是很大嗎?”
土禦門笑了一下:“沈先生是避重就輕了。魚腸與純鈞的差異,恐怕不能與泰阿的神異相提并論吧?剛才先生曾經提到過,歐冶子不但是鑄劍大師,也是聚靈高手,這一點,先生能否說得再詳細一點?譬如說,聚靈之法?”
鐘樂岑怔了一下,失笑:“土禦門先生這問題問得實在有趣,關于歐冶子,我也只是從神話中去揣摸一二,又怎麽會知道他的聚靈之法?”
土禦門臉上微微閃過些失望的表情。他還想再說什麽,沈固已經不耐煩地皺起眉:“日本既然有自己的陰陽師,又何必到中國來尋訪什麽聚靈法?”
土禦門的表情微微有些尴尬:“是的。鄙人承認,日本國的很多文化來源于中國,雖然在日本得到了發揚光大,但在發展中也不可避免地遺失了一點東西。鄙人前來中國,就是想尋找這些遺失的秘密。”
沈固不願意再聽這種論調,冷笑了一聲:“既然是‘發揚光大’,又何必在乎遺失了‘一點’東西,對不住,我們還要繼續參觀,就不奉陪了。”
土禦門一臉遺憾的神情,跟在兩人後面走了幾步:“沈先生,沈先生,希望以後還能有機會與您交談。如果沈先生有興趣,請給我打電話。”
沈固拉着鐘樂岑快走兩步,跟着人群往二樓走去,把讨人厭的聲音抛在了身後。走到二樓,他往下看一眼,發現土禦門身邊多了一個女人,身穿紫色休閑西裝,微微俯着頭,看不見臉,似乎正向土禦門說着什麽。土禦門聽了片刻,便轉身和她一起走了出去。沈固從背後看去,覺得那女人的腳步特別輕,似乎并沒有落在地上,而是在空氣中飄過去似的。他不記得剛才曾在一樓大廳裏看見過這個女人,不過展會上的人實在多了些,沒容他再仔細端詳,很快就把兩人的身影遮住了。沈固收回目光,看一眼鐘樂岑。鐘樂岑也正看着土禦門的背影出神,沈固輕輕拉他一下,避過迎面而來的人流,問道:“為什麽編兩個假名給他?”
鐘樂岑皺起了眉,低頭看看手裏的名片:“你知道土禦門這個姓氏嗎?”
“沒聽過。”
“那,安倍呢?”
“安倍晉三?”
“陰陽師?”
“剛才那個日本人說的?”
鐘樂岑做無力狀。沈固輕聲笑:“兜什麽圈子,明知道我對這些東西不熟悉。”
鐘樂岑晃晃手裏的名片:“日本最著名的陰陽師,大概就是平安時期的安倍晴明了。關于他,還有不少著名的小說,雖然其中神化的成份不少,但他确實是一位極有能力的陰陽師,這是無庸置疑的。”
“土禦門和他有關系?”
“土禦門,很可能是他的後人。”
“安倍晴明應該姓安倍吧?”
“是的。但你知道日本古代并不是人人都有姓氏的,後來他們的姓氏發展經歷過一個很混亂的時期,安倍這個姓氏也被濫用了。安倍晴明的後人分為倉橋和土禦門兩支,而姓安倍的,反而不是他的後人。”
“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土禦門是個陰陽師?”
“有可能。普通的古玩愛好者,恐怕沒有人會這樣關心一件古玩的靈異之處。他們可能津津樂道于古玩的傳說,但沒人會把它當真,更不會有人盤根究底地去詢問一些在常人看過是無稽之談的事。所以土禦門就算不是陰陽師,也不是普通的收藏者。”
“你還是沒說,為什麽要告訴他兩個假名字?”
“名,就是一種咒。”
“什麽意思?”
鐘樂岑笑了:“如果你看過夢枕獏的小說《陰陽師》,就會對這句話有明确的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人的名字,也可以被當作一種咒語。小說雖然是小說,也有一定的事實在裏面。一般認為,一個人真正的名字是有靈力的,如果陰陽師知道了一個人真正的名字,他可以利用這一點對此人下咒。”
“這麽說,絕對不能讓陰陽師來當戶籍警了?”
鐘樂岑差點一頭栽倒:“你——”這是擡杠!
“不要不相信,名字确實不是可以随便亂叫的。不只是日本,在我國也有這樣的說法。有一種精怪叫做山臊,知道人的名字,就可以害人。還有一種鬼物,屬于魍魉一類,人遇到了就會心神若失,發寒發熱,而如果知道這種鬼物的名字并且叫出來,就能破解鬼祟。還有電視裏常演的那種,把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寫在紙人或布偶上,作法害人。生辰八字和名字其實異曲同工,所以名字絕對不是随便就可以告訴別人的。”
沈固沉吟了一下:“那麽這個土禦門的名字是真的嗎?”
“也未必。如果他真是陰陽師,也不會輕易把自己的真名告訴別人。不過,即使不是真名,在我用這個名字稱呼他的時候他答應過,于是這個名字也就有了一定的咒力。”鐘樂岑擡頭看一眼沈固,微微一笑,“當時他叫我們的時候,我真怕你答應了,還好你沒回答。”
沈固聳聳肩:“我想你既然要蒙這個鬼子,我還是不要說話的好,省得不小心露了餡。”
鐘樂岑彎起眼睛,沒有說話。兩人并肩在展廳裏慢慢地走了一會,鐘樂岑若有所思地說:“你說這個土禦門為什麽對古劍那麽關心?尤其是能作陰器的古劍?”
“你不是說他是陰陽師嗎?而且他又說他是什麽古刀劍的收藏愛好者,肯定會對特別的古劍感興趣吧?”
鐘樂岑微微皺起眉:“可是他說,祖上以鑄劍為業。據歷史上的說法,安倍晴明的出身本來是很高的,雖然到他父親這一代沒落了,但也從沒聽說過曾以鑄劍為業。而且他的後人……好像也沒有從事這個職業的……要麽,就是他根本不姓土禦門?要麽,就是他并不是晴明的後人?”
“安倍晴明的後人應該不少吧,你怎麽知道人家沒有鑄過劍?就算安倍晴明很有名氣,歷史總也不會把他的後人一個個都記錄在案吧?”
鐘樂岑不太情願地撅撅嘴承認:“也對。”
“不過我怎麽覺得,與其說他對古刀劍的收藏有愛好,倒不如說他對鑄劍有愛好。你看他說到祖上以鑄劍為業的時候,相當激動。”
鐘樂岑睜大眼睛:“有嗎?”土禦門的表情一直是極有禮貌的平靜,就像戴了一張面具,看不出有什麽明顯的變化。
沈固微微冷笑一下:“有。說到鑄劍的時候,他的瞳孔都放大了,這是騙不了人的。”
鐘樂岑摸摸下巴:“難道說,他對歐冶子感興趣,是想也能鑄出一柄靈異的寶劍?”
“這東西現在還有用嗎?”
“對某些人來說,是有用的。”
沈固聳聳肩:“反正日本人麽,總有點變——”他把最後一個字咽了下去,但鐘樂岑已經明白了,同意地點點頭:“雖然是日本文化受到中國極大的影響,但骨子裏是不一樣的。”
“不過他剛才問的那個問題很有意思,為什麽只有泰阿有指揮陰兵的能力?從材質上來說,它似乎還真不如魚腸純鈞什麽的奇異。”
鐘樂岑遲疑了一下,小聲說:“也許因為,它的鑄造過程不同。”
“有什麽不同?”鑄劍麽,不過就是熔化、鍛造,頂多脫碳的方法和程度略有不同,打造出來的形狀有所差異,還有什麽?
“嗯,你聽說過祭爐的說法麽?”
“祭爐?”
“嗯。古時候開爐鑄造的時候,如果金鐵不銷,會用人來祭爐,就是把活人投入熔爐之中。《吳地記》中有記載——幹将說,先師歐冶鑄劍之穎不銷,親铄耳。如果照這樣的說法,歐冶子是以自身祭爐而死的。因為在泰阿三劍鑄成之後他再沒有著名的作品,那麽是不是可以說,他以身祭爐,就是為了鑄造泰阿這三柄劍。”
沈固覺得脖子後面微微有點涼:“你是說,歐冶子跳進了熔爐裏,這劍中也有他的靈魂?”
鐘樂岑抿緊了嘴:“我只是猜測而已。正因為歐冶子是聚靈高手,因此帶有他的魂魄的寶劍才能引出陰兵。”
沈固搖搖頭:“太玄乎了吧?鐵塊不熔是因為熔爐的溫度提不上去,把一個人投進爐中只會降低爐溫,對熔化絕對沒有什麽好處的,而且還在材料裏加入了雜質。就算人體含有脂肪能夠助燃吧,可是骨頭——似乎沒有脫碳的功能……”
鐘樂岑被他說得打了個冷戰:“為什麽不管什麽事,只要經你一說就讓人背後發冷呢?”
“不是你先說得這麽玄的嗎?”
“我又不是毫無根據地胡說。”
“難道我是毫無根據地胡說?”
鐘樂岑怒視他。沈固無辜地攤手:“是你先說用人祭爐的。”
鐘樂岑洩氣:“我就知道,在你眼裏我就是個神棍。”
沈固失笑:“窮成這樣的神棍,也很少見了吧?”他把鐘樂岑再帶一下,躲開跑過來的一個孩子,繼續說,“其實我覺得挺可惜的,你該把剛才這話告訴那個日本人,看看他會不會為了鑄造一把靈異之劍也來個以身祭爐。”
鐘樂岑認真地說:“你別以為日本人幹不出來。其實日本的古劍裏也有類似的傳說,不說傳說中的那些神劍,就說現在還由日本天皇家族收藏的鬼丸國綱,就是因斬殺鬼怪而得名的。據說鑄劍師國綱為了鑄造這柄劍,曾經齋戒三年。在這一點上來說,日本人的執着勁半點也不比中國人差呢,有時候恐怕還更厲害。”
兩個人一邊閑聊,一邊走遍了整個展廳。這次展會确實搞得不錯,等他們看完了全部展品,已經快下午一點了。沈固看看表:“吃飯去吧?”
沈固這次開了車,兩人走到停車場,沈固忽然向鐘樂岑靠近一些,低聲說:“有什麽東西在跟着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