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是人生惆悵客知君何事淚

旭笙從五歲的那場夜雨中就知道人生的一個重要命題:路,總歸要一個人走的。

五歲之前的上官旭笙很快樂,整日無憂無慮像個小仙女。那時上官家的祖宅裏種有成片的桃花樹,每年她最大的樂趣便是同母親一起在桃花樹下打秋千,若是蕩的低了,滿眼盡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風采。若是蕩的高了,矮矮的桃樹競相在腳下綻放,如履仙境,漫步霞中,無數的花瓣紛紛落下,像是一場最為絢爛奪目的花雨,四周充盈的皆是四溢的芬芳。每當那時柔弱而美麗的母親會咯咯的笑着,命令仆人用力将女兒推向更高更遠的天空。

然而變故發生在江南百年不遇的那場大雪中,那也是旭笙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上真得有雪這種東西的存在,雪飄下來真的和桃花瓣一樣的美呢。大雪之中有一紅衣女子挺着肚子妖嬈的走來,身旁站着的是她偉岸的父親上官堯,這個表面道德的禽獸告訴她,這是她未來的母親,以後都要求她叫這個陌生的女人為“娘”。

那位紅衣女子名叫李婉兒,來自于一個已被世人早已忘卻的家族“魅族”,魅族擅制媚藥,就連四川唐門亦不敢小觑。所制的媚藥幾乎都是獨家配方,令唐門也無法辨其是何藥所制。魅族的藥以藥力迅猛,藥性歹毒,後勁十足而聞名,但魅族已被滅族多年,何況李婉兒這人并不在江湖上露臉,其勢力又早已瓦解,上官府的人更不會輕易知曉這名謎樣美女的身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少爺被這女子迷得神魂颠倒。

李婉兒首次到訪,雖是懷有身孕,但終因還未過門的緣故,上官家招待依舊沿用有客來訪的舊例,只是這種差別待遇明顯讓這懷有身孕的當事人十分不快,當然從跟上說最大的導火索還是因為上官堯不能将正妻休掉,另娶她為妻。她原先不知道自己苦心積慮,步步籌劃,眼看着鴨子終于要到嘴了,可到頭來,被歐家的賤人擺了一道,每每想及于此她就一肚子的火。

有客來訪,年近五歲的旭笙也被出乎意料的帶上了主桌,她的生性安靜,在有外人的場合她向來閉嘴少開口,秉承着少做少錯少惹人注目的原則,低調為人。

同一桌吃飯,孕婦心中郁結的火氣又是更甚一籌。仗着大少爺寵她,在衆人面前光拉了好長的臉不說,沒過多久就按捺不住地開口道:“歐夫人,我前些日子見相公已經将休書都寫好了,您這次在上官府裏是收拾陪嫁的嗎?”

口氣中的尖刻攻擊之意讓人大皺眉頭,生性平和的歐靜秋更是吓得有點暗自發抖。她出生名門,自小便廣受人尊敬,即便是現在為人妻母了,也從來沒有一個人敢用這般惡意的語氣與她說話,相反她一直被保護的很好,出嫁前有家族的庇護,出嫁了,夫家的名氣更是大得驚人,名號說出去旁人聽了都要抖一抖。她以為這是她的幸運,上一輩肯定做了什麽善事,投的好胎,只是她哪裏會想到今日會遭受到一個見不得臺面的女人侮辱,更為可恨的是正因為她被保護的太好了,從而完全無力招架這種言語上的攻擊,而這一切竟然是發生在她自己家裏,她一幹子家人的面前!

“我……”有問必答是歐靜秋的本性,但才甫開口便教上官堯代答了去,“你大嫂最近身子骨才康健些,你少惹她。”雖是寬慰靜秋的話,眼裏卻全是新人的倒影,語氣滿含寵溺。

李婉兒回頭對着他立即變了一張笑臉,對他嬌嗔道:“讨厭,我只不過是好奇問一下而已。”轉首對着漂亮的旭笙問道:“寶寶,難道你不好奇嗎?都已經寫了休書的夫妻是不會住在一起的,對不對?”

李婉兒以慈愛的笑容面對這個“不懂世事”的小孩子,語氣中的攻擊只針對歐靜秋一人,任何人對于像旭笙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是完全沒有抵抗力的,就連李婉兒也不例外。

“當然呀,被休的夫妻當然不會住一起,住在一起的當然就是沒有被休啊!”旭笙生性安靜,但并不代表她和母親一樣的懦弱,而且她讨厭被陌生人叫做“寶寶”。

她從母親身旁小小的座椅跳下,走到李婉兒的面前,歪着小臉,仔細地端詳了一陣,“李姑娘,你好像不高興哦,為什麽呢?”

坐在一旁的父親面露不悅,“旭笙,不是告訴你要叫娘了。”

旭笙沒有理會急于讨好佳人的父親,依舊笑得燦爛,一點都不符合平時安靜的模樣,熟知女兒個性的靜秋當場就愣住了。旭笙今兒是怎麽了?

由于李婉兒對小孩子刻板的認定,致使她沒有察覺眼前這狀似天真的小孩子并不是她以往所見過的任何一個。當然了!誰會對一個不足五歲的小孩提防?這種年紀倘若聰明伶俐,也不脫稚氣,思維有限,怎麽可能會心機深沉到哪兒去!看到心上人的小孩在母親也在場的情況下對她表示親切善意,她開心都來不及了。笑得十分慈藹:“我沒有不高興,只是認為一個失職的妻子只會帶給別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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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堯平日裏盡向她訴苦,說他的妻子懦弱膽小,雖然有着顯赫的娘家,卻一直不能對他的家族事業有任何的幫助,整日要蜷縮在他的羽翼下過活。

“那你的意思是要當父親的正妻喽!可這要讓父親背上罵名哦。上官家別具一格的族規裏說:任何男丁都不得休妻或是娶小妾。上官學堂的先生最近教我們學過族規呢!”小家夥笑得更天真無邪了。

李婉兒連忙道:“不是,我沒有要相公休妻……呃……我只是想成為……”又想澄清又想訴情,最後結巴沒了下文。

“你想成為什麽呢?你可知道,若是父親娶了你,他會喪失掉上官家賦予他的一切身份和地位哦。”旭笙的依舊笑得很天真,可這眼裏的恨意倒是不容人忽視。

李婉兒當場瞠目結舌的發現自己被火力強大的攻擊着。誰能想到一個五歲的小孩心思竟能那麽深沉迂回!将她要得暈頭轉向!老天啊!這小孩子讓她用話困住了自己!她在江湖中隐形埋名,耍了各種手段,誘惑任何一個她想要的,值得利用的男人。但今天卻在陰溝裏翻了船,被一個五歲的小女孩鬥倒了。

她的臉上青白交錯,極為難堪,眼神驚懼的瞪向小女孩,吶吶不能成言。

上官堯也被自己的女兒驚到了,這個女娃長這麽大了他沒帶過幾天,但妻子的懦弱怕事擺在那裏,說什麽也不會培養出這麽個具有攻擊性的孩子出來啊!而且是如此的出言不遜,唐突佳人,心急之下一個巴掌下去,完全不知輕重。旭笙小小的臉蛋頓時就腫的像饅頭似的,牙連着打掉了好幾顆。小孩子皮膚本身就無比嬌嫩,血水不停地從嘴角流出,止都止不住。身為母親的歐靜秋一下子慌了,完全沒了主意,只知道抱着女兒無助地哭,場面一片混亂。

“上官堯,旭笙她還小,你怎麽可以對她下這麽重的手?你還是不是人!”

身為父親,上官堯這一巴掌下去其實還是有些後怕的,可被她這麽一說,新仇加舊恨他反而更為激動起來,朝着歐靜秋大吼:“來人,把大夫人拿住。”

兩個丫頭機伶的上來。上官堯厚大結實的巴掌絲毫不憐惜的甩上她如花似玉的臉上,鉗制住她的兩個丫鬟都承受不住這股暴力,險些脫手,更遑論她這把瘦弱的身子了,癱軟的跌向一旁,縮成一團,不敢有任何的動彈。

“老子忍了你們歐家五年,現在也該是我揚眉吐氣的時候了。你不能生兒子也就算了,現在還讓那個小丫頭對婉兒出言不遜!歐靜秋這些年我真是小瞧你了!”上官堯到現在還是堅信今天發生的不愉快完全是歐靜秋一手主導的,一個年幼的小孩子心機能深沉到哪裏去,估摸着全是被她姓歐的母親一手教出來的。

“旭笙說到底是你的女兒,難道在你心裏我們娘倆還抵不過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她說的難道錯了,你本來就不能也不該娶這種女人。”

“她是不是我的女兒你心知肚明,指不定是誰的孽種呢!老子娶妻還輪的上她插嘴!什麽叫這種女人,你又是什麽貨色?只是歐家的一個利用工具而已。”

“你的小妾侮辱我還不夠,連你也竟然這樣說我,我堂堂歐家二小姐屈尊下嫁到你們上官家是你們全家前世修來的福氣。況且旭笙說的難道有錯嗎?族規裏明明就是這樣規定的!”

“族規?呵,我不妨告訴你,那條族規完全是為了引誘你上鈎的誘餌,要不是因為看上了你的嫁妝,你以為我真的會娶你這種百無一用的女人!憑着那條狗屁玩意就真的能束縛住我?做夢去吧!原先你有你母親庇護,我忍你五年。現在好啦,你娘死了,你年少的弟弟繼任,我看你們歐家還能逞什麽能!”

“相公,原來真的沒有這條族規,你竟然不告訴我,害的我剛才……”李婉兒嬌笑着撲向上官堯的懷裏,眼睛斜瞅了地上正在發抖的一對母子,心情大爽。

形勢陡然生變,直至此刻,歐靜秋才終于意識到自己有多悲哀:生在歐家已是悲哀,沒想到自己千挑萬選的夫君竟也是個頂級人渣。而她的女兒,年幼的旭笙,注定要延續她的苦難,任人欺淩,任人宰割……

那一日,父母在隔壁的房間裏吵得那樣的劇烈,吓慌了的仆人把旭笙拉了出去,叫她乖一點,少管閑事。她一個人孤獨的坐在屋裏,聽着他們越來越大聲,偶爾還夾雜着母親的哭聲和噼裏啪啦的碎片聲,漸漸的她害怕起來了,而最令她恐懼的事情還是在午夜發生了,她的母親最終還是咬舌自盡了。

也許懦弱的歐靜秋永遠也不會想到,她一生之中唯一一次鼓起勇氣去反抗家裏的帝王會給幼小的女兒帶來了怎樣程度的恐懼和傷害,她是能以一死來終結自己的痛苦,可旭笙卻仍需孤獨的留在狼窩裏。真不愧是體內流着的是歐家的血脈,有了孩子之後,雖然揉進了一些“異質”,但是她的底色是不會改變的,對于親情的淡薄,是乃是身為歐家人的必備要素啊!

旭笙是在午夜被驚醒的,摸着母親早已冰涼的屍體,她只能歇斯底裏的哭叫:“娘!娘!”死死的抓着她的胳膊不放開。旭笙的叫喊猶如一把利劍,狠狠的将每個人的面具揭穿。也是在這一刻,在父母彼此的傷害,仆人之間的互相推诿,谄媚奉承中,使她了解了他們的為人。結果就是一點點的毀掉了她的愛,形成了她悲觀、人性本惡的人生觀。

她握在母親膀臂上的手指一根一根的被掰開,更多的人上來将她拖開。父親始終一言不發的站立在李婉兒的身旁,而她也在不斷的在父親耳旁嘀咕些什麽。旭笙被人一路的拖拽,但她死也不肯放手,她的手順着母親早已冰冷的手臂一路向下滑,最後她終于緊緊拽着了母親的手,她的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若是她此時放手,怕是一輩子與母親再無機會相見了。父親依舊站在一旁,不管也不理,仆人見主子嫌惡的态度,膽子越發大了起來,徑直的抽出腰間別着的鞭子,火辣辣的鞭子抽在旭笙衣着單薄的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小厮們一眨眼功夫便擡母親出去,不見了人影。

母親的逝去,父親的冷血與殘忍,在繼母剛進門時便大大的得罪于她,旭笙知道從前的一切都已轟然倒塌,即使是生活在同樣的地方,卻也是注定無法擁有同先前一樣錦衣玉食的人生,掌上明珠的呵護。即便是她抱着不與世為争的信條,那個繼母也不會讓她又一天好日子過。變故來的如此之快,快到就連命運都來不及拐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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