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少爺,老爺……老爺要不行了。”剛剛入夜,黛蘭慌慌張張趕來的一句話便輕易地打破了滕家好不容易得來的寧靜。

片刻之後,匆匆趕來的潤白半跪在腳踏之上,扶了父親,滕叔端了藥碗,侍候他喝了,又侍候他重新躺下。潤白見父親額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忙命滕叔去擰了熱毛巾子來,侍候他拭過臉。直到所有的流程全走過了,柏棠的精神才漸漸安穩起來,氣也順了一些。

他極力的去睜開雙眼,終于皺着眉,從黑暗裏最後一次吃力的睜開眼,見是潤白,他疲憊的對他微微笑了起來。看見這笑容的人,無一不落淚,他們心裏都明了: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多年之後,每當在場衆人回想起這位傳奇男子的時候,總會記起他這蒼白溫柔的一笑,就像是一抹最為動人的記憶,珍藏在心底,啓發着人生。幾多辛酸,幾多淚水,臨到終了,人們再去回首他波瀾起伏的人生,就連與他一直水火不容的潤白也不得不承認:他和自己的父親相比,差的真不是一截兩截。

“潤白。”他向潤白伸出手,潤白微微一拉一扶,他便靠着大迎枕坐着。看着父親迅速消瘦下去的臉頰,他的心裏忽然酸楚萬分,可終究還是強忍着不落淚,他的父親應該高興的走,不能讓他看到他兒子的淚水。

他主動地上前執起他長這麽大來從未握過的手,只覺的父親的手心滾燙。小時候他也曾幻想過無數次這雙大手牽着他的小手,但他沒有料到這是生命中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是這樣的場景。憶起這位嚴父雖然昔日諸多诃責,兩人見面也多是争吵,甚至打得他遍體鱗傷。進入叛逆期後,他有時還故意放浪形駭,每每氣得父親更加大發雷霆。但終歸是血濃于水,再多的仇恨也在死亡面前顯得不值一提。

他微微的笑,對他心愛的、唯一是兒子,半晌說:“對不起,你從小到大,我沒有誇過你一句。”他頓了頓,“甚至認為你是殺死你母親的殺手。到了現在,我知道是我錯了。我早該知道的,你母親拼死生下了你,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你是我的兒子,也是你母親生命的延續。我心裏一直放不下對你母親的這份愛,而且一直用這份愛桎梏着你。這一切究其源頭,全是我的錯,你一直是無辜的。兒子這麽多年來讓你受了這麽多的苦,對不起……潤白,有你這樣的兒子,我此生無憾。”滕柏棠慢慢前傾,一只手扶在他的肩膀上。言語裏沒有離別的感傷,死亡也只是稍長的香甜黑夢,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是親人,總會相見。他所放不下的只有對愛子深深的虧欠。

潤白擡頭看他,發現父親的眼眶裏飽含着淚水,眸間顯出一片舐犢之情,他的鼻腔發酸,眼淚也是直在眼眶打轉。父親在他的記憶中始終是嚴峻,苛刻。然而此刻,潤白見到父親的目光之中是從未見過的光彩,仿佛潤白還是極其年幼尚在巢中的雛兒,眼眸見盡皆愛憐,慈愛之意盡在不言中,父親仔細地看着他,像是要用眼睛描繪兒子的模樣,将他深深地記在心裏。“那時候你剛出生……接生婆将你抱給我……因為不足月,身子又瘦又小,還沒有我的兩個手掌大,全身皮膚紅紅的……皺皺的。你一出生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母親去世前……也是用這雙墨玉般的眼睛看着我。”柏棠的聲音忽然低下去:“但是當時對你的仇恨蒙蔽了我的雙眼,看着如此與你母親相似的你,如此弱小無助的你,我卻恨不得将你勒死在懷裏。”一下子說出這麽多的話,滕父的氣息突然不穩,感覺透不過氣來,只是大口大口喘氣。

潤白含着淚,對着父親搖頭說道:“父親,您不要再說了,您會沒事的。現在您需要的是休息。”“不,現在不說,以後就…就沒有機會了,”柏棠掙紮着,努力地去調整氣息,拼死也要得到兒子的原諒,“兒子,這些年來,我,我…欠你良多,我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滕父老淚縱橫,緊捏着他的手也漸漸放松了。

潤白一直看着父親,他的眼光漸漸地渙散,目光雖在自己的臉上,卻似乎透過了一切,直望到他久已逝去的最愛,那些隔如煙海的舊時光。憶起遙遠而甜蜜的從前,與妻子隐姓埋名縱橫山水快意江湖的日子,她曾是一代魔女,兩人的第一次相見都很狼狽,她在退倉山拼死一戰,以一人之力與整個武林為敵,深受重傷。卻也了結了當時最頂尖的殺手,令整個江湖的所謂正派人士喪盡臉面。而當時的他也在山上,因研制新藥,在配置過程中發生意外,炸了整個制藥房。雖天賦異禀深得師傅喜愛,為平衆口仍被發配來此采集草藥。卻不想遇到這樣的武林盛事。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總是會有一些令後人津津樂道的故事發生。原本以為他們洗淨鉛華,會像平凡人一樣享受結婚生子的平淡歲月。可天不由人,該來的還是回,不知是誰洩密,一幫子的人湧進來,殺了無數的人只為逼出她來,她受了刺激導致羊水破裂,孩子提前降生,他的愛妻也過早的離世了。而那群喪心病狂的白派中人還強迫他擡出屍體親自驗屍,說是這樣才肯罷休。待他從太醫院匆匆趕回,手裏卻只有妻子漸漸冷去的身軀。當此生唯一知己的最後一次呼吸終于落定,當今生最愛在懷中失去顏色,生命中所有的顏色皆被碾成了齑粉。血崩流下來的猩紅浸染了太醫院三品的官服,像是一個極大地諷刺,昭示着回天乏力的絕望。沒有人能夠明白他內心的愧疚,官位就是升到頂級,活得再風光,也抵不過午夜夢回,漸漸醒來方知一切成空的虛冷。

父親的意識越來越渙散,人也越發的神志不清了,潤白不禁又急又痛,連聲叫道:“父親,父親,您別離開我,我還有好多話,想要對您說呢!”他的微微地擡起,想要撫摸過兒子的臉頰,潤白連忙湊上前去,滕父極力的動着嘴唇,似還想些說什麽。潤白握住他的手俯下身去,他看到父親的頭上迸出豆大的冷汗,似乎要用盡全部的力氣說出那句話,潤白緊緊地捏住他的手,他知道父親在努力地堅持,堅持着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一句話:“您要說什麽?還是要什麽?”他将耳朵又湊近了一點,幾乎貼在他的唇上,才能聽到他斷斷續續,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千鈞,你…你一定要…。”滕柏棠雖然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努力,終因體力透支嚴重,在微微呼出最後一口氣後,阖上了雙眼,他在最後一刻也沒有得到他一直想要的一句原諒。

潤白大驚失色,立即拿着顫抖的手去試鼻息,不敢相信父親在他面前死亡這一事實。

“千鈞”這一聲乳名還響徹在耳際,滕潤白,字千鈞,古人取姓名字號極為講究,但是潤白的字沒有那麽複雜,他是母親給取的字,意在感謝父親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她,帶給她如此圓滿的生命,讓她的世界裏不再只有殺戮,還有一種名為愛的陽光照進心房,溫暖一生。

他的字在滕府就是一個忌諱,沒想到二十四年過去了,父親始終記得。潤白哭着連聲叫道:“父親,父親。”,,但凡是聽聞者都會不禁潸然而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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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白以前非常恨父親!直到現在,他已經全然了解他的心情。身為兒子已是無法忍受父親受到一丁點傷害,更何況,對父親來說,他是殺害他妻子的兇手。在母親死去的那一刻,他一定也想陪同她一起走了算了。只是因為母親臨終的托付,讓他無法這麽做。所以,他只能利用恨潤白的力量,來讓他支撐活下去。況且身為一個擁有數個榮譽,口碑的醫生卻無力挽救難産的嬌妻,親身感受最愛的人體溫漸漸變冷,撒手人寰。幼小無辜的潤白時常反問為什麽自己要承受這一切。但是命運就是這樣的巧合,看着父親就這樣的離他遠去,他卻力不能及。強烈的負罪感讓他憤怒的想殺人。

如果這樣的事再發生,他絕對不允許,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再次傷害他最愛的人。因為他,再也承擔不起任何失去,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能失去這最後一絲渺茫,如同溺水的人一樣,緊緊抓住,再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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