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逃生子

傍晚時分,衛婆總算打開卧室的門,把姜恒放了出來。

“衛婆,那人被我娘殺了嗎?”姜恒馬上道。

衛婆拉開存放姜恒衣袍的櫃門,翻出滌得雪白的裏衣長褲,在姜恒身上稍作比畫,再揀出一身年前為姜恒裁量的、做得稍大了些的短褂與中袍折起。姜恒并不喜歡這身顏色偏暗的黑袍,更嫌大了,松松垮垮的,總是不願穿。

“做什麽?”姜恒說,“給耿曙穿嗎?”

姜恒大多數時候生活在一個無聲的世界裏,母親除非必要,極少與他交談,衛婆又是個啞巴,但他已習慣了從他人的行動中,猜測接下來即将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他追着衛婆出去,果然,偏廳中浴盆放滿了氤氲着白霧的熱水,耿曙站在廳內,準備洗澡。

“耿曙,你叫耿曙,對嗎?你沒事了!”姜恒忙推門進去,耿曙側頭朝他一瞥,也不避他,便當着他的面脫衣服。

衛婆放下從姜恒處拿來的幹淨衣物,複又出去了。姜恒一時尚未想清楚,為什麽母親前一刻拿着短劍想殺這小野人,下一刻又打消了念頭。

“我來幫你。”姜恒說。

耿曙坐在小板凳上,上身赤裸,一圈一圈地解開小腿上的綁腿,腳踝上、腳底全是血泡,黏連在一起,膝上三分處還有化膿的傷口,姜恒光看就覺得疼,問:“怎麽受這麽重的傷?”

“被狼咬的。”耿曙終于開口,朝姜恒說了第一句話。

姜恒:“!!!”

姜恒雖未見過世面,但這世上幾乎一切都曾經從書裏讀到過。

“我知道,”姜恒說,“晉有一人,名喚東郭先生……”

姜恒朝耿曙描述了東郭先生與狼的那個寓言,耿曙聽得有點入神,一身光着,便坐在板凳上聽故事。末了,不遠處傳來衛婆的腳步聲,姜恒才記起洗澡的事兒,催促道:“不燙了,進去洗罷。”

耿曙起身,站着時的個頭比姜恒高了小半頭,姜恒用板凳給他墊着,讓他跨進澡盆裏。一手試過水,對他來說正好,耿曙浸進去時,卻痛得一個激靈——他身上的傷口太多了,肩上、脊上、手背上都有血口子,不少地方還化了膿。

姜恒有點擔憂地看着,耿曙卻沒事人般,撓了撓亂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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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恒拿了搓澡布與絲瓜絡,低聲說:“我給你擦洗,衛婆動起手來太疼了。”

衛婆幫洗一次澡,姜恒簡直要脫層皮,耿曙這全身傷口,一旦被她擦起來,恐怕盆裏全是血水,姜恒甚至不敢想象這畫面,趁着衛婆來前,想着先給耿曙搓洗幹淨。

“別撓。”姜恒又按住耿曙撓背上的手,說,“待會兒給你上點藥,慢慢地就好了。怎麽會傷了這麽多地方?”

姜恒避開耿曙的傷口,輕輕地沿着他的脖頸搓,搓下一層淤黑的污髒之物。耿曙說:“荊條林裏挂的。”

衛婆走到偏廳門外,瞥見姜恒站在小板凳上,給浸在大浴盆中的耿曙輕輕地搓脖頸,耿曙則捧着塊布猛力搓臉。

堂屋內,昭夫人端着藥碗,氣息急促,飲下小半碗藥,神情苦澀。

“你早就知道,”昭夫人喃喃道,“你們早就知道!卻瞞了我這麽多年!那小子已經這麽大了,今天,背着他的劍,帶着他的玉玦,來到我面前……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昭夫人淚水滾落,掉在那藥碗中,合着苦澀的藥氣一同散發而出。

衛婆端坐一側,神情如這陰暗屋中的木雕般,陰沉木拐杖橫在膝頭。

“夫人,”衛婆開口了,她的聲音蒼老而嘶啞,“人已經死了,追究來追究去,又有多大意義?”

“沒有意義。”昭夫人的聲音亦顯得喑啞而絕望,“我這一生,不過就是件貨物,從汁琅到汁琮手裏,再像只牛馬畜生般,被送給了耿淵。終歸以為這日子熬到頭了,聽到他死的那一天,我本想就此随他而去,只放不下恒兒……待得将他撫養成人,我自當、自當……只沒想到,這已成了一個笑話!”

昭夫人凄然搖頭:“殉他而去的,早已有了聶七,什麽此生,什麽來生……帶我離開雍都那天,我本以為這一輩子,他就是良人,瞞了我這麽久,方知他不過是看我可憐,才朝汁琮讨了我來。”

“你從小看着耿淵長大,拉扯大了他,如今又養大恒兒,于你眼中,這倆孩子都是一樣的……”

昭夫人将藥碗放在案幾上,案前還擺放着那把耿淵留下的黑劍、一枚半月形的玉玦、以及底下墊着的武學真訣。

“可我呢?”昭夫人沉聲道,“我就是一個笑話!”

“那孩子也是您的兒,夫人,”衛婆低聲說,“七兒只是他的生娘,您才是他的母親。”

昭夫人深吸一口氣,閉上了雙眼,衛婆又說:“少爺用他的性命回報了雍國汁氏,你道少爺只是可憐你,才将你帶離雍都;在老婆子看來,反倒非是如此,少爺原知必死,又何必在汁琮面前,提出非你不娶之言?這麽一來既傷了七兒的心,又耽誤了你的一輩子。”

“七兒決意留在安陽時,想來本意就是相殉而去。耿曙那孩子,如今在這世上,只剩下一位血緣之親,就是恒兒。”

“老婆子已經這麽一把年紀了,”衛婆又淡然道,“縱是想照料到恒兒娶妻生子,好好的當個讀書人,也是有心無力。夫人如今這身子,恕老婆子直言,撐得一歲,也是一歲。朝風暮雨,人這一生,總有照看不到的地方……”

昭夫人的表情逐漸平靜下來。

衛婆說:“七兒自知生前對不起你二人,方命這孩兒,帶着黑劍,從安陽來到浔東,這一路跋山涉水,更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只為到夫人面前,受你一劍。”

“不必再說了。”昭夫人冷冷道,“如今我只想殺了那逃生子,令她求仁得仁!”

衛婆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又是何苦?待得咱們不在人世間那一天,你讓恒兒孤苦伶仃,獨自活着,夫人就高興了?”

偏廳內:

“浸進去。”姜恒說。

“不。”耿曙明顯不想把頭浸到水面下去。

姜恒說:“頭發要用皂莢洗!”

“不!”耿曙再次表達了拒絕,姜恒只得舀起一瓢熱水要澆到他頭上,耿曙敏捷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兩人開始扭打,姜恒突然潑了耿曙一臉水,耿曙大叫一聲,停下動作。

姜恒以為耿曙生氣了,說:“那你把頭仰着……”

話音未落,耿曙展開了報複,姜恒大喊一聲,被整個人拖進了浴桶裏,嗆了兩口水,他沒想到耿曙的力氣居然這麽大,猛力亂抓,耿曙恐怕他嗆着了,忙把他架起來,孰料姜恒拖住他的腳踝把他順勢一拉,耿曙也猛然摔進了水裏。

昭夫人穿過姜家長廊,聽見偏廳裏傳來姜恒的笑聲,不禁為之一怔。記憶裏,她似乎從未聽過素日規規矩矩、見她就像老鼠見了貓般的兒子笑成這樣。

偏廳內,兩兄弟鬧得浴盆外全是水,姜恒也泡到了浴盆中,與耿曙正輪流把對方的頭按到水裏,鬧得不可開交。看見母親站在門外,姜恒頓時不敢說話了,躲到赤條條的耿曙身後,耿曙上半胸膛露在水面上,自覺地擋在姜恒身前。

昭夫人來了又去,不發一言,衛婆去拿了幹淨衣服,讓姜恒擦幹身體。

耿曙看着姜恒的後腰處,那裏有一小塊鮮紅色的胎記,伸手摸了一把,姜恒登時哈哈笑了起來。

衛婆将耿曙帶走了。入夜時,昭夫人也不來管他倆,也不用晚飯,只道身體不舒服。姜恒獨自用過晚飯,見衛婆的役房裏點着燈,在外探頭探腦,只見耿曙在衛婆房內,就着一星油燈,狼吞虎咽地吃飯。

“耿曙,”姜恒在門外說,“待會兒你來找我,我給你調藥。”

耿曙擡頭看姜恒,再看衛婆,衛婆捧着碗,慢條斯理地咀嚼,就像聽不到一般,耿曙便點點頭。

姜恒進書房,對着寫有《神農藥經》的竹簡尋找藥方,拿了藥碟,打開藥爐點着,記下幾味藥材,輕手輕腳地到西廂去,從母親藏藥的屜裏翻找藥材。昭夫人常年抱恙,家裏充斥着一股藥氣,每日衛婆都會為她煎一碗藥湯,正午供她喝下,家中三七、馬錢子等藥材亦有常備。姜恒稱了藥,忽然又聽見隔壁房中,傳來一股低低的飲泣之聲。

“娘?”

昭夫人的房門半掩着,姜恒輕輕推門進去,呼吸頓時窒住了。

昭夫人披頭散發,臉上帶着淚痕,身穿黑紅二色的正服,那是她出嫁時的婚袍。

“娘。”姜恒的聲音發着抖。

昭夫人提着耿淵的黑劍,一抹陰雲掩去了院中的月光,她安靜地站在穿衣銅鏡前,悲傷地看着自己,那劍距離她的小腹尚不及三寸。

她在鏡中看見了姜恒,母子二人就在這靜谧裏沉默對視。

最終昭夫人将黑劍放回匣中,從始至終背對着姜恒。

“手上拿的是什麽?”昭夫人冷靜地說。

“藥,”姜恒随之平靜下來,低聲說,“給耿曙用的。”

昭夫人說:“把桌上的玉拿走。”

耿曙帶來的玉玦光滑潔白,安靜地躺在房中案上,姜恒卻道:“那不是他、他的嗎?”

“不是他的,是他娘偷來的。”昭夫人說,“這原本該是我的東西,娘給你了,你就收着。”

“他是誰?”姜恒忍不住又問。

“他是一只畜生,”昭夫人喃喃道,“是個騙子。”

姜恒本意只想問耿曙的來歷,母親卻似在怨恨另一個人,她的話語裏,帶着一股徹骨的怨忿,連呼吸都在宣洩着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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