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香浮動,(1)

茉喜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年紀小,但是素來有自信,自信到了剛愎的程度,可這回她傻眼了。原來她心心念念不能忘懷的萬嘉桂乃是鳳瑤的未婚夫,從小定的娃娃親。鳳瑤和萬嘉桂不是孤男寡女在相好,他倆身後各站着一個家族,兩個家族是他們的後盾,一股勁兒地把他倆往一起推、一起捆。而她茉喜孤零零的一個人,怎有力量分開兩個大家族?

再說,她酸溜溜地又想,鳳瑤顯然也對萬嘉桂有意思,先前連着那麽多天都是愁得茶不思飯不想,眉心之間幾乎蹙出了褶子,結果今天可好,她一眼沒留意,鳳瑤已經樂得臉上放了光彩。有光有彩的鳳瑤像一株初夏時節半綻的花,面孔白中泛紅,還是一株豔光照人的富貴花。這樣的鳳瑤的确是美的,以茉喜的眼光來看,倒退些年,送到宮裏做娘娘都夠格了。茉喜都能看出來的美麗,萬嘉桂會看不出來?

茉喜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一直走向了自己那間冷宮小院。走到半路,她忽然面無表情地哼了一聲。酸溜溜漸漸地變成了氣沖沖,她又想萬嘉桂裝不認識自己,裝得可真像啊!自己都站到他面前了,他臉上竟能一絲表情都沒有。也許不是裝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不想認識自己。橫豎大難已經渡過去了,漂亮的未婚妻也坐在眼前了,他當然懶得理睬患難時候的舊相知,尤其這舊相知還是個披着老鼠皮的丫頭片子。丫頭片子哪比得上亭亭玉立的富貴花?

茉喜一鼓作氣走回了小院。自從得了白二奶奶的默許,她便長久地住進了鳳瑤屋裏,而這小院本來就帶着荒涼之意,如今少了茉喜的人氣,越發清冷寒碜。茉喜進屋之後坐到了炕邊,先是大睜了眼睛發呆,呆過片刻之後,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小圓鏡。舉起圓鏡照了照自己,她對着鏡子飛了個嬌滴滴的媚眼。眼神炎熱活潑,臉卻是冷硬的,并且眼圈泛了紅,是個絕望帶淚的媚眼。

萬嘉桂喜歡鳳瑤是沒錯的,鳳瑤好,茉喜自己也喜歡鳳瑤。可在茉喜的心中,萬嘉桂是如此超群,幾乎帶了神性,然而事到臨頭,神一樣的萬嘉桂卻也類似平常男子,愛富貴花,不愛丫頭片子。

“其實我也很好的。”茉喜對着鏡子默念,“我就是沒打扮好,我要是打扮好了,一定比鳳瑤更美。我眼睛比鳳瑤大,我的臉比鳳瑤秀氣,我搽粉後會比鳳瑤更白。早知道來的是你,我一定要弄一件好旗袍穿,讓你看看我的腰有多細!鳳瑤就會死死板板地坐在那裏傻樂,可是你看看我,我的眉毛眼睛都會說話。”

默念到這裏,茉喜含着眼淚,幾乎發了癡。鳳瑤的未婚夫不是倭瓜,這是天大喜事;鳳瑤的未婚夫是萬嘉桂,這是晴天霹靂。那麽好看的萬嘉桂,英雄的身量小生的臉,被自己當成寶貝一般伺候了一夜一天,然而沒有自己的份。鳳瑤橫草不動豎草不拈地坐在那裏略等一等,就把萬嘉桂等成她的了。

茉喜想哭,但是下意識地又不肯哭。啼哭與眼淚乃是她的武器,非得在有所圖時才肯釋放。可此刻她無所圖,單只是心裏苦,所以強忍着不哭。

她有她的剛強,她不許自己像個傻丫頭似的閉門號啕。號啕只能給她帶來一雙爛桃似的紅腫眼睛,而她雙手緊緊地攥着拳頭,一顆心在腔子裏還跳得很有勁。

她不甘心,她要得到她天下第一的萬嘉桂!

正當此時,前方的玻璃窗上忽然起了咚的一聲輕響。茉喜擡頭覓聲一瞧,一顆狂蹦亂跳的心登時一瑟縮。

她看到了窗外的萬嘉桂!

萬嘉桂用手指彈過了玻璃窗後,直接轉身推開房門進了屋。輕車熟路地一拐彎,他把腦袋伸進了裏屋,臉上帶着一點不甚自然的笑意,“小丫頭片子,原來你是白家的人?”

茉喜怔怔地看着萬嘉桂,看了一瞬間,随即回了魂,當即從炕邊溜下來站直了。她的睫毛尖端還挑着一點淚,臉上卻是飛快地露出了微笑,而且笑得很甜,“你怎麽來了?”

萬嘉桂邁步走進了裏屋,像方才敲窗子一樣,擡手在茉喜的小腦袋上輕輕敲了個爆栗,“見着救命恩人了,我能不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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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時,他臉上的笑容自然了許多。和上次相見時相比,他顯然是白了,臉一白,越發襯得眉目清秀,并且還增加了翩翩的風度。

茉喜受了一下子小襲擊,沒還手,一顆心則是在胸腔之中鼓脹成了個大花苞,花房之中飽含着歡喜,“我還以為你忘恩負義,不理我了呢。”

萬嘉桂把手插進了褲兜裏,因為太高,所以得微微地彎着腰說話:“傻丫頭,我不得見機行事嗎?難不成咱倆當時立馬演一場相見歡,讓長輩們知道我跳過你家的後牆,知道你偷着往院裏藏過一個男人?”

然後不等茉喜開口,他匆匆地又道:“哎,姓陳的已經讓我們給攆出北京了,京城我也可以随便走了。說吧,你想要點兒什麽?吃的穿的用的還是錢?要什麽我給什麽。”

茉喜不假思索地開了口,“我要你。”

萬嘉桂怔了一下,随即又笑了,“別鬧,好好說話!”

茉喜趁着眼中還有一點殘存的淚,趁着自己的一雙眼睛格外水盈盈,她悠悠地一轉黑眼珠,轉得一雙眼睛水光潋滟,“那我得好好想一想才行。你現在來問我,我也不知道。”

萬嘉桂看清了她方才那婉轉的一眼,那一眼讓他不由自主地低了頭。他感覺茉喜還是個未定型的小姑娘,然而說不準哪一下子,她一飛眼或者一轉臉,竟會流露出一抹異常動人的風情。那點風情若是放在個大姑娘身上,可就不得了了,很能迷倒一批好漢了,包括他萬嘉桂。

從西裝口袋裏摸出了個小本子,他從上面撕下了小小一頁紙,又從胸前口袋裏抽出一杆銀光璀璨的自來水筆。擰開筆帽在紙上寫了一串數字,他把紙片遞給了茉喜,“這是我家裏的電話號碼,你想好了,就打電話給我——會不會打電話?”

茉喜還沒摸過電話這種東西,但是接過紙片,她很痛快地點了頭,“會!”

萬嘉桂擰好自來水筆,然後仿佛一雙手失了控一般,他用筆杆又一敲茉喜的腦袋,“我走了,偷着跑出來的,沒想到你這地方還挺好找,一找就找着了。記着給我打電話,往後——往後你要是日子不好過了,也一樣可以找我。別犯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嫁給我,我一樣給你做靠山。”

說完這話,他把自來水筆往胸前口袋裏一插,轉身就要走。走出一步又回了頭,他從褲兜裏摸出一只牛皮夾子,打開來從裏面抽出了一小沓鈔票。

抓起茉喜一只手,他把鈔票捺進了茉喜手中,“這錢你先花着,不用節省,花沒了還給。”

說完這話,他強迫自己管住目光,不去掃視茉喜那一身灰撲撲的舊衣服。而不等茉喜回答,他再次轉身,這一回他是真走了,走得非常快,從窗戶望出去,他的背影幾乎有些倉皇。

茉喜素來是見錢眼開的,可此刻攥着一把鈔票,她卻是難得地沒有立刻吐了唾沫數錢。擡手摸了摸肋下,那一處的衣服裏面被她縫了個小暗袋,暗袋裏面還藏着上次萬嘉桂留給她的小紙條。

随即又擡手摸了摸腦袋,她垂下頭,臉上隐隐有了笑意。萬嘉桂方才話沒說幾句,對着她的腦袋卻是接連攻擊了兩次。一顆心七上八下跳着舞,她想這家夥手可真賤。

大字她認不得幾個,數字,因為涉及賬目與金錢,她倒是從一到十認得清清楚楚。把紙片上的電話號碼反複看了幾遍記熟了,她想把這張紙片銷毀,可是在屋子裏轉了幾圈,她發現自己既舍不得撕了它,也舍不得燒了它,因為它是萬嘉桂留給她的,仿佛它已經有了靈,也姓萬。

于是她最後索性把紙片塞進了嘴裏。咬牙切齒地把它嚼碎了吞咽下去,茉喜忽然感覺自己像是要發瘋。

她下了決心,一定要得到萬嘉桂。既然萬嘉桂天生的不屬于她,那沒辦法,她只好搶。鳳瑤那個傻瓜知道什麽?她為萬嘉桂擔過驚受過怕嗎?她若是在夜裏見了受傷的萬嘉桂,她敢救嗎?她哪裏知道萬嘉桂的好?她哪裏會像她茉喜一樣欣賞愛戀萬嘉桂?

在今天之前,她根本就不認識萬嘉桂!

茉喜想鳳瑤只不過是看萬嘉桂相貌英俊才動了心,淺薄得很,潦草得很。如果萬嘉桂明天臉上落了疤,不英俊了,鳳瑤還會喜歡他嗎?鳳瑤也許就不會喜歡了,可她茉喜絕對不會變心。萬嘉桂縱使不是大軍官了,她也依然愛,依然不變心!她有這個氣概與自信,鳳瑤有嗎?

茉喜攥着錢站在房中,臉上神情時喜時怒、千變萬化,最後她的雙眼放了光,一張面孔定格成了惡狠狠的猙獰表情。

憑着鳳瑤的相貌、才學與家世,她嫁個平頭正臉的富家公子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沒了萬嘉桂,她也一樣能活。

所以,茉喜在心中冷飕飕地說了話:“既然萬嘉桂對你來講是可有可無,那我也就不客氣了!”

與此同時,萬嘉桂已經意态悠然地溜達回了前院。方才他借口院子裏風景好,獨自一人走到了院子裏,進入院子之後他又悄無聲息地踱出院門。因為記得茉喜那間小屋是緊挨着白宅後牆,所以在辨明方向之後,他別有用心地踱了個無影無蹤。

如今他完成了任務,心中一塊大石移了開,故而火速地走了回來。一進院門,他的爹便開了口,“小桂,你這是跑到哪裏去了?初來乍到就自作主張地亂走,你倒真是個自來熟。”

白家的鵬琨站在一旁,這時笑眯眯地插了嘴,“萬大哥本來也不算外人,将來在這兒走走看看的時候還多着呢。”

水缸一般的萬太太正在暗暗審視鳳瑤,因為越看越是滿意,所以此刻聽了鵬琨的話,便喜笑顏開地連連點頭。白二奶奶見水缸親家母顯然是十分青睐自家女兒,心中也是頗為自得,立刻指揮白二爺出門——今天家裏請來了個戲班子,而白二爺作為吃喝玩樂的行家,非得他出面,才能把今晚那一場大戲調度明白。

在房內衆人的歡聲笑語中,萬嘉桂靜靜地坐下了,前方正對着鳳瑤。鳳瑤端然而坐,微微低了頭,臉上很有分寸地含了笑意,讓人聯想起一尊柔美莊嚴的菩薩像。兩條黑亮的發辮垂在圓潤的肩頭,兩條渾圓的小腿并在椅前,鳳瑤穿着一雙一塵不染的矮跟白皮鞋,皮鞋露着腳面,系着橫絆兒,還帶着幾分學生氣。

鳳瑤的好處是一目了然的,純粹只是好,讓人可以不作他想。既然鳳瑤身上沒有讓人推敲的餘地,萬嘉桂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茉喜。

這一想讓他皺起眉頭苦笑了一下。苦笑,不是因為茉喜壞,而是因為茉喜處處都要出他意料,他拿茉喜沒辦法,并且總感覺茉喜帶有某種危險性。好比一捆炸藥包,之所以不動不響,乃是因為沒遇到屬于它的那一把火。

白二奶奶和親家太太熱火朝天地聊了大半天,越聊越是投緣。鳳瑤和萬嘉桂進了隔壁書房,那書房名義上屬于白二爺,但因為白二爺自從過了三十歲之後就再沒摸過書本,所以書房永遠空寂潔淨,又比客廳更安靜雅致,是一處閑談的好場所。

萬嘉桂心平氣和地和鳳瑤相談,問鳳瑤讀幾年級,念什麽書,将來有什麽志向——最後一個問題純屬是沒話找話,因為無論鳳瑤有什麽志向,結果都是嫁去萬家做少奶奶。鳳瑤對此是心知肚明的,但是因為見慣了家中鵬琨的憊懶無聊,所以看了萬嘉桂這個斯文潇灑的談吐,她就仿佛是在一間烏煙瘴氣的憋悶屋子熬了一宿,如今猛然推開門,被初夏晨風撲面吹了個滿心清涼。

雖然還是很想去讀大學,讀不成大學,去考協和護校也好,但鳳瑤心裏明白,定娃娃親能定來這麽一位才貌雙全的丈夫,已經是自己天大的福分。尤其這丈夫不是坐吃山空的遺少——她也是剛知道的,原來萬嘉桂這些年并不是在外面浪蕩,而是在踏踏實實地走正路,并且走得一步一個腳印,已經有了團長的地位。

“你也上過戰場嗎?”她坐在寫字臺邊小聲問話,有點不好意思,但是聲音小得很有控制,小歸小,可是清楚大方,并非小家子氣的蚊子哼。

萬嘉桂站在書房窗前,和她之間隔着寫字臺的一個角,“戰場?那當然是上過,軍人嘛。”

和鳳瑤相比,他稍稍的有一點野調無腔,但也是一樣的有控制,野而不痞。鳳瑤聽了他的話,就順着話頭問了下去,“那你見了槍林彈雨,不怕嗎?”

萬嘉桂一搖頭,“不怕——也有怕的時候,可是不能怕,怕也沒有用。長官是軍隊的主心骨和靈魂,長官若是先怯了,軍隊就必定要失敗。”

鳳瑤對于萬嘉桂的靈魂身份并不是很感興趣,只是覺得戰場危險,想象不出跑戰場的萬嘉桂會有多勇敢。

因為鳳瑤沒有立刻說話,所以萬嘉桂當即開動腦筋,換了新話題,“你平時喜歡什麽娛樂?看電影?跳舞?看戲?話劇喜歡嗎?”

鳳瑤聽聞此言,隐隐有些臉紅。和所有健康活潑的十七歲少女一樣,她喜歡一切西洋化的新鮮消遣,可是每個月的月錢太有限了,而且想要出門玩,也沒有姐妹陪伴。

“看電影。”她決定實話實說,因為電影票她的确是買得起,而且和同學結伴去看,也很方便。看完了不白看,回來給茉喜講一遍,對于茉喜來講,還是一項娛樂。

萬嘉桂并非風流浪子,但是聽到這裏,無須提點,也很自然地接了話,“那好極了,明天晚上,我來接你去真光——不,我早一點兒來,見過伯父伯母之後,我們先去東安市場吃晚餐,吃飽了再去看電影。你喜歡吃什麽菜?番菜行不行?”

鳳瑤這回徹底地紅了臉,她知道談戀愛是這樣的,一男一女走走逛逛,吃點喝點,同時談天說地,大膽一點的還要在同行時互相挽着胳膊,不過她可沒有那個膽子。

“行……”她小聲答道,本來是想拒絕的,因為從來沒和男子一同出門游玩過,不過轉念一想,她又感覺自己拒絕得無禮——這人再怎麽陌生,也已經是自己的未婚夫了。

與此同時,茉喜重整身心,若無其事地走回了鳳瑤的屋子。

茉喜在屋子裏耐心地等,橫豎現在全宅子的人都集中在白二奶奶那裏了,她可以清清靜靜地在屋子裏長坐。

坐到晚飯時分,她果然把鳳瑤給等回來了。

鳳瑤是回來換衣服和洗臉的。進門之後一見茉喜,她登時就笑了,“你膽子真大,進門的時候吓了我一跳。”

茉喜站起來也笑了,“我要是不那麽混進去,永遠也看不清新姑爺的模樣。”

鳳瑤走到茉喜面前,用滾熱的手抓住了茉喜冰涼的手。手握着手用力攥了攥,她小聲笑問道:“看清楚了沒有?”

茉喜故意一噘嘴,“看是看了一眼,可我當時也害怕呀,根本就沒看清楚!”

鳳瑤牽起茉喜的右手,把那手貼到自己臉上暖了暖,然後放開茉喜一側身,她倚着桌沿站住了,心滿意足地笑道:“他……他和咱們當初想的完全不一樣。”說着她舉起手臂比畫了個高度,“他足有這麽高,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倭瓜,雖說是個軍人,但是也完全不粗魯。”

茉喜一聽,登時一步邁到了鳳瑤面前,“那你得讓我再好好瞧瞧他!晚上不是看大戲嗎?我偷着過去,看他一眼,行不行?”

鳳瑤抿着嘴笑,笑得快要抿不住,同時對着茉喜一點頭。

茉喜立刻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舊褂子,“那你得給我找件像樣的衣裳。我這模樣連老媽子都不如,哪好意思往戲臺那邊湊?”

鳳瑤聽聞此言,當即走去開了立櫃門。

茉喜連着試了三件旗袍,都不成。因為凹凸曲線太明顯了,茉喜站在穿衣鏡前照了又照,自己都感覺難為情。鳳瑤找了一件束胸,企圖給她硬捆出個小少女的面貌,然而茉喜胸脯上的兩大團肉東奔西突,是堅決不肯和束胸合作。鳳瑤急了,使勁再勒。茉喜咬緊牙關忍着,忍着忍着忍不住了,因為已經快被鳳瑤勒斷了氣。

旗袍是穿不成了,能穿的只剩下一套水手服。可此時正是秋涼季節,白天有大太陽,倒也罷了,入夜之後涼風刺骨,這個時候穿單單薄薄的水手服,豈不如同尋死一般?

然而茉喜很篤定地告訴鳳瑤,“我不怕冷!你看我身上這件不是也挺薄的?我怕熱,穿多了我才難受呢。”

然後不等鳳瑤回答,她自作主張地抓過上衣套了上,一邊套,一邊又催促鳳瑤,“你快去換衣服洗臉,別管我,我又不等着相親,穿得差不多就行。”

鳳瑤聽了這話,倒也有理,便招呼小丫頭給自己端水。而在鳳瑤忙碌之際,茉喜斜眼一瞟鳳瑤和鳳瑤的丫頭,随即從梳妝臺上拿起一管口紅,飛快地往嘴唇上一抹。

抹過之後低了頭,她一邊撕撕扯扯地梳頭發編辮子,一邊将兩片嘴唇抿了又抿。其實還想再搽一臉粉的,然而做賊的心虛,她怕自己公然的濃妝豔抹,會引起鳳瑤的懷疑。

鳳瑤沒工夫留意茉喜的舉動,只在臨出門時,硬将一件白色開襟絨線衫塞給了茉喜,讓她穿了禦寒。而茉喜待鳳瑤走後,自己又走到梳妝鏡前端詳了片刻。直到約莫着大戲已經唱過兩場了,她才不聲不響地出了門。

白家在後花園子裏設了一座戲樓,戲樓是老戲樓了,然而扯起電燈大放光明,夜裏倒也看不出它的老舊。戲臺對面是一座大亭子,亭下擺了桌椅飲食,算是觀衆席。白二爺夫婦和萬氏夫婦自然是居中而坐的,鳳瑤和萬嘉桂則是靠了邊。鳳瑤對于京戲興趣不大,隔三岔五地就要回頭看一看。及至看到遠方夜色之中出現小小白影了,她才借故起身,走出了亭子。

出了亭子不遠,她便遇到茉喜,見面第一句話便是“冷不冷”。茉喜笑着搖頭,自己也納罕,因為是真的不冷。

鳳瑤站到了她的身邊,輕聲說道:“你看,靠邊坐着的那個大個子,就是萬嘉桂。他頭頂上有盞電燈,瞧見沒有?”

話音落下,電燈下的萬嘉桂如同長了順風耳一般,忽然扭頭望向了鳳瑤茉喜所在的方向。

望過之後,他猶豫了一下,随即起身也離了席。

鳳瑤看了他這舉動,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說道:“他過來了。你別怕,他這人挺和氣的。”

茉喜沒言語,只盡力地昂首挺胸站直了,又将塗過口紅的嘴唇用力又抿了抿。

這個時候,萬嘉桂走到了她二人面前。看了茉喜一眼,他沒言語,目光轉向鳳瑤,他不甚自然地一笑。

鳳瑤開了口,“萬大哥,這是我大伯家的妹妹,名叫茉喜。”

萬嘉桂像是得了許可一般,這才再一次轉向了茉喜。對着茉喜一彎腰,他彬彬有禮地說道:“原來是茉喜妹妹,幸會。”

說完這話他擡起頭,只見茉喜上穿白色絨線衫,下穿藍色百褶裙,兩條筆直的小腿被及膝的白色長筒襪包裹了,腳上是一雙半新不舊的黑皮鞋。絨線衫上方翻出水手服的大翻領,茉喜沉靜地低着頭,讓萬嘉桂只能看到她蓬松的齊劉海和齊劉海下濃密的睫毛,以及筆直的鼻梁。

恭恭敬敬地一彎腰,茉喜行了她最拿手的鞠躬禮,“萬大哥好。”

茉喜不出聲的話,萬嘉桂便一直看着她;茉喜鞠了躬開了口,萬嘉桂如夢初醒一般,這才驟然回了神,“茉喜妹妹不去看戲嗎?”

茉喜直起腰,楚楚可憐地搖了搖頭,“我不喜歡看戲,太吵鬧了。”

鳳瑤這時候小聲說道:“茉喜,今天去大概也沒關系,戲臺那邊人很多呢。”

茉喜扭頭看了看鳳瑤,又向前眺了眺戲臺,遲疑着不肯言語。而鳳瑤見茉喜可憐巴巴的,自己實在是看不下去,便拉起她的手一扯,帶着她向前走去,“我們到後面坐,前邊的人看不見我們。”

茉喜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踉跄一步,跟着鳳瑤擡了腳。而萬嘉桂緊跟了上去,先是感覺茉喜這模樣實在是可愛,随即又腹诽道:“這丫頭裝什麽像什麽,上次看她是俠女十三妹,現在又成了個女中學生,真是要成精了!”

鳳瑤拉着茉喜的手,因為怕她怯,所以一路牽着她走。茉喜落後了半步,擡眼看了鳳瑤的後腦勺一眼,又回頭看了萬嘉桂一眼,兩眼全都看得非常快,是把兩個人的腦袋先印在眼裏傳到心裏,然後等得了空,才咂摸着細細端詳。

這兩個人,她都喜歡,她都愛,而且是最喜歡,最愛。

如果鳳瑤是個男人,那她就犯不上再去惦記萬嘉桂了,可鳳瑤不是男子,護不住她也娶不了她,兩個人連不出一生一世的羁絆。而她是個女子,她抵擋不住好男子的誘惑。

抵擋不住,便去追求。茉喜欲壑難填,吃得多,愛得也多,心腸冷硬,情緒熱烈。

白二奶奶等人偶爾向旁溜了一眼,發現那一對未婚小男女不知何時雙雙失了蹤,親家們便相視而笑,對于他們的失蹤十分滿意。于是鳳瑤便得了便宜,可以安安然然地帶着茉喜站在亭子邊人群後,不必急着回去。

戲臺上不知唱的是哪一出戲,兩個角色裝扮得金碧輝煌,手中各執了兵刃,插招換式打得銀光缭亂。動作快,鑼鼓點也急,連珠炮似的敲下來,和茉喜的心跳合了拍。

萬嘉桂站在兩個人身後,一直沒言語,因為心也有點亂。兩個少女,一個如菩薩,一個似妖魅,都美,都可愛。雖然親事已定,可他在心中還是重做了一番取舍。

取舍的結果,是沒有結果。他十幾歲就出去闖蕩江湖,一闖闖過了東洋海,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僅從婚姻而論,當然是鳳瑤好。可是……

萬嘉桂眼睛望着戲臺,同時翻來覆去地思量着他那點不得見人的小心事,雖然知道自己想也是白想,但是,他想得出了神,幾乎從這“白想”之中得到了一點快樂。

可未等他把這點快樂品嘗消化完畢,他手背驟然一涼,低頭看時,卻是茉喜不動聲色地向後背過了一只手。手指冰涼細嫩,水一樣從他的手背向下拂,拂到下方手指靈活地一鈎,茉喜勾起了他的一根手指。

萬嘉桂有點發怔,沒想到茉喜的膽子會有這麽大。兩根手指在拉了勾的一瞬間,茉喜回了頭。

這一刻,茉喜的背景是璀璨缭亂的大戲臺,以及鳳瑤的一側肩膀和手臂。目光斜斜地向萬嘉桂一飄,夜風襲來,和她目光一起飄動的,是她藍色的裙擺。一點碎發垂在鬓邊,她的耳朵面頰還帶着一層稚嫩的茸毛。燈光之下,那層茸毛幻化成了薄薄的光暈,籠罩了她桃花瓣一樣的小臉蛋。

對着萬嘉桂抿嘴一笑,她抿出嘴唇清秀又清晰的棱角線條。星光在她黑沉沉的大眼睛中一閃而逝,她轉向了前方,目光消失了,然而裙角還在飄,一下一下,暗暗撩撥着萬嘉桂的腿。

萬嘉桂怔怔地盯了片刻茉喜的後腦勺,末了松開茉喜的手指,他像受了驚一般,拔腿就走。

他走了,茉喜沒失落,反倒有點得意。她知道萬嘉桂目前至少是不讨厭自己,那麽他的走,也就說明了他的慌與亂。有慌有亂,也就間接地證明了她有讓他慌亂的本事,她在他心裏,是有點分量的。

茉喜學文化,學破了頭也還是大字不識幾個,可在談情說愛這一方面,她随了她那一對風流的爹娘,天然的無師自通。

戲臺上的武戲告一段落,換了個老旦上臺,長篇大論唱個不休。鳳瑤知道茉喜看不懂這個,便扭了頭去瞧她。偏巧茉喜也正在偷眼瞟着鳳瑤,兩人視線相對,也沒說話,直接就心有靈犀一般,手拉着手扭頭一起走開了。

走到沒人的地方,鳳瑤擡手捂着滾熱的臉,低聲笑問道:“茉喜,他怎麽樣?”

茉喜站在了暗處,讓鳳瑤看不清她的神情,“好。”

一聲“好”之後,茉喜又開了口,“往後你有了他,就該不理我了。”

鳳瑤聽了這話,有些吃驚,“那哪兒能呢?”

茉喜垂了頭,“原來你和你的同學出門,就從來不帶我。現在你有了他,更沒心思管我了。”

鳳瑤擡手輕輕打了她一下,“帶你帶你,我的同學你都不認識,帶了你,你和她們也玩不到一塊兒去,帶你幹什麽?再說你也知道娘她……反正我看最近娘對咱們松一些了,他又不是陌生的外人,這一回你放心,我一定不會把你丢在家裏。”

茉喜聽到這裏,方才的得意忽然化成了烏有,因為鳳瑤實在是太傻又太好了。張開雙臂抱住鳳瑤,她把下巴搭上了鳳瑤的肩膀。鳳瑤身上的香氣幽幽地往她鼻孔裏鑽,她閉了眼睛,不知道兩個人是誰依靠誰、誰保護誰。

大戲在午夜落幕,萬家老夫婦帶着兒子告辭離去,白二爺和鵬琨跑得沒了影,于是白二奶奶守着空房,很孤獨地滿意了一場。至于女兒的心思,她因為身心疲倦,所以懶得問,同時認為也不必問。因為萬家大少爺已經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裏了,絕非倭瓜,女兒若是再敢挑三揀四,那就屬于找打了。

一夜過後,天光大亮,是個又晴又冷的好天氣。白家上下因為昨日狠狠地操勞了一場,所以今日全都懶洋洋的。白二奶奶久久地不肯起,鳳瑤因為無學可上,也睡了懶覺。唯有茉喜像吃了藥似的,精神百倍。昨夜那樣寒冷,她光腿穿裙子在風地裏站了許久,今早一覺醒來,莫說傷風感冒,她根本連個噴嚏都沒打。悄悄地洗漱過後坐到梳妝臺前,她仿佛閑來無事擺弄玩意似的,擺弄起了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不出片刻的工夫,瓶罐中的舶來化妝品就轉移到她剛洗幹淨的臉蛋上去了。

她平時沒有接觸這些東西的機會,憑着她那白裏透紅的年少面孔,也無須這些東西的修飾,然而昨夜聽聞今晚萬嘉桂要來請鳳瑤出門吃喝游玩了,她立刻存了心眼。此刻從罐子裏挖了一指頭香粉膏,她占大便宜一般往臉上一抹,抹過一指頭之後感覺不夠勁,于是又挖了一指頭。

費了偌大的工夫,她抹勻了臉上這兩坨香粉膏,同時也抹出了一張粉白粉白的臉。然後她仿照月份牌上的美女照片,用眉筆将兩道眉毛描得極長。而在鳳瑤睜開眼睛清醒之時,她已經把嘴唇也塗成了一顆紅櫻桃。

鳳瑤揉着眼睛坐起身,冷不防地見了茉喜的新形象,當場笑出了聲音。一邊笑,一邊又連連地揮手,“洗了洗了,你怎麽給自己畫了一張假臉子?”

茉喜沉醉在香粉膏的茉莉香中,聽聞此言,她一搖頭,“不,洗了多可惜——不好看嗎?”

鳳瑤正要回答,窗外卻是響起了小丫頭的聲音,“大小姐,您方才睡覺的時候,萬家大少爺來了電話,說是上午十點鐘的時候過來,要接您去逛公園。”

此言一出,鳳瑤和茉喜一起望向了屋角的大自鳴鐘,望過之後,鳳瑤哎呀了一聲,因為此刻已經快到了九點半!

鳳瑤沒有時間逼着茉喜洗臉,慌慌地自行洗漱更衣。更衣的時候運氣好,居然找到了她兩年前穿過的一身花格子呢短大衣。将大衣扔給茉喜,她撕撕扯扯地對着鏡子梳頭發——頭發睡亂了,然而沒時間治理它,只能是像茉喜一樣,也把它編成兩條大辮子。

鳳瑤剛剛束好辮梢,茉喜剛把短大衣套到了水手服外,萬嘉桂便來了。

萬嘉桂換了一身黛藍色西裝,配着淺色領帶,高高大大地站在鳳瑤房內,他很文明地不往卧室方向去看。鳳瑤匆匆地抹平了身上旗袍的皺褶,然後走出來對着他點頭一笑,萬嘉桂迎着她的目光,也是一笑。空氣靜靜的,兩個人也是靜靜的,雖然昨日是第一次相見,但是今天再會,鳳瑤已經感覺他有一點親。

萬嘉桂主動開了口,“昨夜說好是晚上來接你,可是今早我看天氣這樣好,所以一時忍不住,就打算請你白天出門,一起去北海劃劃船。”

說完這話,他擡眼看向鳳瑤,心中沒有忐忑與波瀾,只感覺空氣芬芳、陽光和暖,周遭一切都是又靜又好。他又問:“我想我大概是來得太冒昧了,你吃早飯了嗎?”

這回未等鳳瑤回答,鳳瑤身後的門簾子一掀,茉喜替她做了回答:“還沒呢!”

鳳瑤一點也沒覺着茉喜多嘴,甚至認為茉喜在這件事上的多嘴乃是合情合理——茉喜嘴饞愛餓,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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