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綠野殺機
天氣越來越熱了,午後已經能聽到知了叫。茉喜穿着一身水紅色的單薄衫褲,坐在梳妝臺前戴耳環。她那一頭卷發,經了縣城理發匠的妙手,已經由卷變直,成了個女學生式的齊耳短發,并且還剪出了一排厚厚的齊劉海。現在她已經很會修飾自己,天氣熱,她不施脂粉,只在嘴唇上點了一點胭脂,又将兩只小小的珍珠耳環戴了上。衫褲都是寬寬松松的款式,喇叭袖子裏面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高跟皮鞋也不穿了,她換了一雙柔軟的繡花緞子鞋,鞋面上的花朵是小月繡的,繡的是兩朵大牡丹,活靈活現得耀人眼睛。
起身對着鏡子轉了個圈,她邁步跑向了門口,腳步輕快,幾乎就是連蹦帶跳。身孕已經有五六個月了,她依舊是不大顯懷。三步兩步跑到院子裏,她見到了正站在院內抽煙的陳文德。陳文德今天早上,因為不洗臉不刷牙不梳頭,被她唠唠叨叨地罵了一頓,所以現在形象挺好,不但面孔潔淨牙齒雪白,而且一頭亂發經了小武的手,也變成了很利落的寸頭。除此之外,他還換了一身嶄新的斜紋布軍裝,馬靴也是筆挺锃亮。天氣熱,軍裝上衣被他脫下來扔給了小武,他上身就只剩了一層白襯衫,襯衫的領扣沒有系,下擺則是讓他服服帖帖地束進了軍褲裏,寬寬的牛皮腰帶攔腰勒緊了,顯出了他結實的腰。
茉喜覺得陳文德打扮起來真是挺體面的,臉上就有了忍不住的笑意。陳文德聞聲擡頭見了她,也是一笑。及至她走到自己面前了,他擡手一拍她的頭頂,“這個模樣有意思,成小丫頭了。”
茉喜揚手給了他一拳,“現在走?”
陳文德的大手順着她的頭頂往下滑,滑過肩膀滑過手臂,最後拉起她的手,躬身低頭輕輕一吻她的手背,随即擡眼向她笑道:“走。”
茉喜跟着陳文德去了城外,不為別的,就為了散散心,玩一玩。
洪城縣外有一片大草場,放在茉喜眼中就堪稱是茫茫草原了。這一片地方種莊稼不行,長野草卻是郁郁蔥蔥地一長一大片,乃是牛羊們的樂土。及至陳文德的軍馬一來,牛羊們自動地退避三舍,馬們便鸠占鵲巢,留在此地不走了。
茉喜騎上了一匹小白馬,起初還吓得大呼小叫,叫過幾聲之後就不叫了,及至陳文德再看她時,發現她已經能夠揚鞭策馬,自自由由地到處跑了。
陳文德驅馬追上了她,高聲問道:“不怕?”
茉喜逆風而行,滿頭短發一起飛了起來,露出了明淨的額頭和濃秀的眉毛,“不怕,這馬可聽話了!老陳,那邊林子裏有野兔子,你有槍,打一只我們回去吃!”
陳文德聽聞此言,當場一勒缰繩,“茉喜,我帶你打去!”
不出片刻的工夫,茉喜上了陳文德的高頭大馬。陳文德一手握着缰繩,順勢用胳膊護住了茉喜的腰身,另一只手攥了茉喜的手,茉喜的手中則是握了他的手槍,手槍沉甸甸的,幸虧茉喜有把子好力氣,否則她的細胳膊簡直快要被它墜得擡不起來。
“使勁!”陳文德一邊往草場邊緣的林子裏沖,一邊托着茉喜的腕子大聲喊:“扣扳機……不用瞄準,手指頭往下一摟就成!”
茉喜緊張地閉了眼睛,一橫心一咬牙,當真扣動了扳機。一聲震耳的脆響驟然驚動了林中野物,手槍的後座力也讓她猛地向後一歪身。
陳文德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茉喜的小手,“笨蛋,別晃!”
茉喜用肩膀靈活地向後一撞,正撞上陳文德的胸膛,“你才笨蛋,這玩意勁兒可大了!”
Advertisement
然後她定睛向前一望,“白吓我一跳,什麽都沒打着!”然後她又用肩膀向後撞了陳文德一下,“這回你別管我,讓我自己打個鳥!”
陳文德勒住了馬,順勢低頭嗅了嗅她的頭發,“那我得先教你瞄準。”
茉喜一晃腦袋,“不用學,我小時候使過彈弓,打麻雀一打一個準。”
陳文德哭笑不得,“這不是一回事——”
話未說完,他閉了嘴,同時下意識地一皺眉,後脊梁也豎起了一層寒毛。為什麽說着說着忽然不說了?他講不清楚,他只是冷不丁地有了感覺,感覺周遭的草木深處有內容。窸窸窣窣的響動此起彼伏,但,據他判斷,絕對不是風聲。
微微地張開嘴,他咬住了茉喜的幾根發絲,同時意識到自己此刻是單槍匹馬。他的衛士全被他留在了林子外的遼闊草場上,而司令帶着太太鑽了林子,憑着衛士們的機靈與眼色,是絕對不會、也不敢擅自尾随的。
“茉喜啊……”他發出了氣流一般的輕聲,“別說話,我們走。”
茉喜聽他語氣不對,下意識地要回頭看他,可就在這一瞬間,陳文德一抖缰繩,同時口中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吆喝。胯下戰馬是跟着他跑過無數沙場的,已經通了人性,此時順着他的指揮掉了頭,它不嘶不鳴,撒開蹄子直接就往林外奔去。
與此同時,槍聲響了!
槍是亂槍,四面八方的一起開了火。而在第一聲槍響爆發之前,陳文德已經深深俯身,把懷中的茉喜壓到了馬背上。一只手挽着缰繩,一只手摸索着伸到背後,他在劇烈的馬背颠簸中想要去摸挂在後腰上的一把駁殼槍——茉喜握槍的右手在慌亂中被她壓到了懷裏,一時間竟是抽不出來了!
然而未等他打開後腰上的手槍皮套,茉喜強行從胸膛與馬背之間抽出了右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還不清楚,她只知道林子裏埋伏了人,不止一個人,專為了要殺陳文德和她。不假思索地橫伸出了右臂,她想也不想,徑直扣動了扳機。
打一槍,轉一下槍口,她用稀疏的火力打了個半圓,是否打中了人,她不知道,她只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斃,縱算要死,也要在死前吓唬吓唬敵人。扳機連着扣了幾次之後,她發現槍裏沒了子彈。
正在此時,她的左手手指下意識地一攥,是陳文德将戰馬缰繩塞進了她的手中。陳文德一邊左手握槍還擊,一邊騰出右手,從腰間取下了新彈夾。彈夾險伶伶夾在手指間,他伸長手臂,摸到茉喜右手的空槍。三下五除二地換了彈匣,他順手一拉槍栓,為茉喜将子彈上了膛,“繼續!”
茉喜一直緊握着手槍,如今得了命令,當即繼續扣動了扳機。身下的戰馬忽然嘶叫了一聲,一條馬腿也向下打了個彎。陳文德急了眼,雙腿用力一夾馬腹,同時喊道:“夥計,別趴窩!”
戰馬搖晃着向上一蹿,随即東倒西歪地繼續沖向前方。茉喜将胸腹完全緊貼了戰馬,同時左手攥緊缰繩,身體随着戰馬的步伐起起落落——非得這麽着才行,否則憑着戰馬這個瘋了似的跑法,非把她和陳文德一起甩下來不可!
正當此時,前方有了動靜,是陳文德的衛隊聞聲趕了過來。戰馬沖破衛隊的防線,癫狂一般向前直沖進了草場,失控一般地狂奔出幾十米後,它踉跄着跪倒了。
茉喜手摁馬背直起了腰,呼哧呼哧地喘着往下看,這才發現戰馬周身全是血,拎着手槍回頭再往後瞧,她驚叫一聲,因為看到陳文德面色慘白,周身也全是血。
“老陳!”她連滾帶爬地扔了槍下了馬,伸手要去攙扶陳文德,“你怎麽樣了?你受傷了?”
陳文德推開她的手,然後自己喘息着下了馬。留守在草場上的副官衛士們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又要調集隊伍又要呼喚軍醫,而陳文德先是紅着眼睛喘了幾口粗氣,随即歇斯底裏地大吼道:“去!去抓刺客!跑了一個我殺你們十個!”
然後他瞪着眼睛,慢慢地轉向了茉喜。
他此刻的表情十分猙獰古怪,兩只眼珠子像是快要被他生生瞪出眼眶,染了大片鮮血的白襯衫則是變成了紅白相間。
“小姑娘。”他輕聲開了口,“膽子不小啊,槍法也不錯啊。”
茉喜一愣,“我打着人了?”
陳文德冷笑一聲,腿和肩膀都有些哆嗦。抖顫着轉向面前衆人,他這回的聲音低沉了些許,“那片林子不算大,立刻調兵給我圍住了它。刺客不出來,就放火燒山!”
然後他左膝一彎,身不由己地跪在了草地上。
一個時辰之後,陳文德回了他在洪城縣的家。
軍醫把他從頭到腳地收拾了一番,順帶手還給他做了個小手術——一粒子彈射進了他的左小腿裏,不把肉割開,子彈取不出來。
除此之外,他的右肩膀和左胳膊也分別被流彈蹭了一下,沒落下重傷,只蹭掉了他兩塊皮肉。可這兩處皮肉傷沒少流血,脫了襯衫一瞧,竟是個血肉模糊的光景。
像不知道疼似的,他自始至終不叫不罵,也不理人。及至軍醫等人告辭退下了,他這才坐起身轉向茉喜,若有所思地問道:“那幫刺客,是不是萬嘉桂派來的人?”
茉喜也換了衣服洗了頭臉,遇險之時她被陳文德嚴密地掩護住了,除了右手背被馬鞍子蹭破一塊油皮之外,周身再無大礙。幹幹淨淨地坐在床邊,她覺出了不對勁,“什麽意思?你覺得我認識那幫刺客?”
陳文德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那林子,可是你讓我進去的!”
茉喜聽聞此言,登時心頭火起,但是壓着沒有發作,針鋒相對地也是一笑,“出城騎馬,可是你的主意。”
陳文德看着茉喜,看了良久,臉上的怪笑漸漸退下去了,眼神也從銳利變成了可憐。向前微微地探了頭,他很認真地又問:“真不認識?”
他越問,茉喜越怒。霍然起身走到陳文德面前,她高高地揚起手,一巴掌抽到了他的臉上!
“姑奶奶扇死你個狼心狗肺的老王八蛋!”她惡聲惡氣地開始罵,“我還幫你開了十幾槍呢,你不記着我的好處,反倒懷疑是我騙了你去送死?姑奶奶要宰你,不會在林子裏回手給你一槍?再說你拍着胸脯想一想,是哪個挨千刀的張羅着下午出城去騎馬的?是你還是我?你自己說!”
陳文德挨了個大嘴巴和一頓臭罵,自己擡手揉了揉太陽穴,他像被茉喜打蒙了似的,仰臉看看茉喜,随即低頭攥了拳頭,又用力地捶了捶腦袋。
“亂了……”他終于像一位真正的傷員一樣,發出了一聲虛弱的呻吟,“茉喜,我剛才是糊塗了……”
茉喜看着他,他一服軟,她也就硬不起來了。
“你就是不信我!”她的聲音輕了許多,“你放心,雖說開始的時候,是你逼我跟你好,可就憑着那天晚上我鬧肚子疼,你能救我一命守我半宿,我就絕不會勾搭了別人來害你。你堂堂一個司令,總這麽疑神疑鬼地發神經病,你丢不丢人?”
陳文德聽到這裏,垂下了頭。很艱難地向後挪了挪,他讓出了一塊地方,又拉着茉喜的手,讓她坐了下來。
擡手攬住茉喜的肩膀,他低聲問道:“是不是吓壞了?”
茉喜一搖頭,“不怕!身上背着個肉墊子呢,子彈來了也打不着我!”
說到這裏,她的心微微一動,因為想起在那槍林彈雨的時候,高高大大的陳文德俯身下來,真把自己整個全蓋住了。
“趴下歇着吧。”她轉向陳文德,主動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別碰了後背上的傷。趁着天還沒有很熱,趕緊把它養好了。”
陳文德看了她一眼,眼神虛弱。随即乖乖地翻身趴了下去,他閉着眼睛低聲說道:“茉喜,你別怕,今天是我大意了,以後絕不會再有這種事情發生。”
茉喜起身扯過一床薄被,抖開了給他蓋了上,“發生也沒事,往我身上賴呗。你個不要臉的大賴子,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算總賬!”
這話說完,她的動作僵了一下,因為肚子裏又有了動靜。捂着肚子就近坐到了床邊,她在心中暗想:“說姓陳的呢,又沒說你。你個小賴子,跟着湊什麽熱鬧?”
山中的刺客們經了陳部士兵的圍攻,死了一些,逃了幾個,餘下的全被生擒了。
俘虜們經過嚴刑拷打之後,被陳文德下令拉去了大路口——洪城縣只有有限的幾條繁華道路,其中有一處十字路口,因為四周商鋪林立,從早到晚總是人來車往,故而被人稱為“大路口”。大好事與大壞事總是發生在這裏,正月舞龍燈一定會經過大路口,秋後殺人砍腦袋,也是在大路口動刀子。
行刑那一天,茉喜躺在床上,正在喃喃地罵小賴子。她罵一句,小賴子踢她一腳,雙方你來我往,隔着一層肚皮戰鬥不止。六個月的肚皮了,已經緊繃繃地鼓出了形狀,雖然還是不很大,但茉喜偶爾跑跑跳跳,也能覺出自己的笨重來。茉喜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喜歡小賴子,可這個小賴子又讓她隐隐地賊心不死,讓她認為自己和萬嘉桂之間還沒有徹底地完。
正是躺得舒服清涼之時,陳文德進來了。
陳文德,在某些方面,和茉喜很相像,都有點銅皮鐵骨的意思。茉喜對于皮肉傷,從來都是滿不在乎;陳文德的小腿被子彈鑽了個窟窿,可是一瘸一拐地拄着根手杖,他也并未因此少走半步路。伸手輕輕一拍茉喜的肩膀,他說了話:“寶貝兒,走,我帶你去看場熱鬧!”
茉喜回頭看向了他,“熱鬧?哪兒有熱鬧?大夏天的,我就看出了個熱!”
陳文德低頭對她招了招手,逗孩子似的笑道:“走,我給你出出氣。”
茉喜莫名其妙地跟着陳文德出門上了汽車,走到半路才聽明白,合着陳文德是要帶她去看殺人。她雖然自诩是個膽大包天的女豪傑,然而也絕沒有看殺人的瘾,當即就想讓汽車夫掉轉車頭,送自己回家。可陳文德另有一番理論——自從在林中遇了偷襲之後,他一直有點灰頭土臉。當着茉喜的面處決刺客,對他來講,是個重振威風的機會。他要讓茉喜知道自己的本領與手段,像一只焦慮的雄獸一般,他要在心儀的小小雌獸面前,血淋淋地生吞活剝幾個敵人。
他還要讓茉喜知道自己依舊是有權威有力量的,跟着自己,虧不了她。
大路口已經被士兵戒嚴了,鋪子提前接了命令,有沒有買賣都不許關門。士兵之外站了不少百姓,房頂上也趴着許多半大孩子,全都在緊張肅穆地等着看殺人。及至看到汽車開來了,汽車裏又走下陳文德和茉喜了,觀衆們立時精神一振,無數雙眼珠子一起轉到了司令太太身上。
俘虜是十幾名士兵模樣的青年,因為全都受過了酷刑,所以氣若游絲地跪在地上,全靠着一身五花大綁束縛了手腳。陳文德拄着手杖,先是叉開雙腿站穩了,随即向旁一伸右手。一名副官立刻上前一步,畢恭畢敬地将一支手槍送到了他的手中。
把左手的手杖夾到腋下,陳文德望着前方一拉槍栓,将第一粒子彈上了膛。然後重新握着手杖支撐了身體,他側過臉,對着身邊的茉喜一擠眼睛,是個中年頑童要鬧惡作劇的神情。
然後轉向正前方的一名俘虜,他像打靶子練槍似的,抿嘴含笑扣動了扳機。
在驟然而起的槍聲中,茉喜猛地一震,強忍着沒有驚叫逃跑。一陣涼風吹過後脊梁,她能感覺自己滿腦袋頭發全豎了一下。和陳文德相處得久了,她幾乎忘了對方的真面目。守着這樣一個男人,永遠都是伴君如伴虎,除非自己能永遠把他降服住。可是,自己能嗎?
有那麽一瞬間,茉喜又想跑了——趁着現在自己能吃能喝,肚子也還沒有大到礙事,趕緊跑,跑晚了,說不準哪天就也被陳文德給斃了。
槍聲還在接二連三地響。陳文德換了一支手槍,專門瞄着人腦袋打,一打一開花。打到後來,他樂不可支似的,自己笑出了聲音,茉喜橫了他一眼,發現他此刻竟是春風滿面,臉上紅撲撲的,腦門都見了汗。
“瘋子。”茉喜在心裏想,“這是個瘋子。”
茉喜乖乖地看陳文德一槍一個,打爆了所有俘虜的腦袋。觀衆們有些意興闌珊,因為滿拟着能看到一場血流成河的大砍頭。不過不砍腦袋,槍斃也行,聊勝于無。
像只獅子或者老虎一樣,陳文德抖擻皮毛,天氣熱,他的短頭發中散發出了騰騰的血腥氣。幅度很大地搖晃着轉了身,他拖着他那條受了傷的長腿邁了步,姿态有些滑稽和狼狽,不過也相當的豪橫,一路走得橫沖直撞,所過之處,沒人敢擋他的路。
茉喜若有所思地跟着他回到了汽車上,兩條腿沒受傷,卻也有些哆嗦。她一直覺得自己就夠橫的了,吓得住債主,震得住校長,然而此刻見了陳文德這個真正的亡命徒,她喉嚨發幹舌頭發苦,承認自己還是遜了好幾籌。
一只滾燙的大手落在了她的膝蓋上,陳文德轉過身,直勾勾地盯着她笑問:“痛快了吧?”
茉喜眨巴眨巴眼睛,說話之前先在心裏打了個草稿。然後擡手摸了摸陳文德的短頭發,她開了口,“痛快個屁,吓死人了!他們是誰派來的?你到底有多少仇家?”
在她的小手覆到陳文德頭皮上的一瞬間,陳文德一皺眉毛一縮脖子,很銷魂又很疼痛似的吸了一口氣,仿佛茉喜的柔情灼傷了他,“是孟國棟的人。明的打不過我,改玩兒陰的了。”
茉喜想了想,記得萬嘉桂先前提起過一個姓孟的師長,說是他的頂頭上司,對他很是提攜。這個孟國棟,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孟師長了。
像摩挲一頭猛獸一般,她的手掌從陳文德的頭頂往下滑,一直經過後脖頸,滑到了透着潮熱汗氣的後背上。
“回家弄點兒涼粉吃!”她毫無預兆地換了話題,“你也吃點兒,吃完了洗個澡,涼快涼快!”
陳文德一搖頭,“下午我出趟門,你自己在家待着吧。”
陳文德一走便是許多天,再回來時,天已經熱得不成了話。在知了聲嘶力竭的叫聲中進了門,他直奔後院去找茉喜。
茉喜站在院子裏,頭發經了理發匠的手,又成了彎彎曲曲的一腦袋卷子。耳朵後面掖了一朵不知品種的鵝黃鮮花,她穿着淺綠衫褲,一張臉汗涔涔的,白裏透紅。
陳文德一眼看到她,登時就笑了,一邊笑一邊走到她近前,伸了手一拍她的屁股,“腰呢?”
茉喜這幾天不知是怎麽了,肚子如同吹了氣一般,一天大一圈。擡手一擰陳文德的耳朵,她本是熱得心煩意亂,但硬逼着自己對他笑了一下,“好像你是什麽細腰大美人似的。我就沒腰,怎麽樣?你啊,不滿意也對付着瞧吧!”然後她松了手,順勢又在陳文德胸前捶了一拳,“這些天你跑哪兒去了?把我和小武扔在家裏,你又放心了?”
陳文德抓起她的手,低頭看了看,然後噘嘴在那手背上親了個響。擡眼對着茉喜一笑,他随即又放開茉喜背過雙手,派頭不小地一昂首一挺胸。
茉喜見了他這番做作,好奇之餘,忍不住要笑,“肚皮收回去!你對我擺什麽譜?”
陳文德擡手用食指一點她的鼻尖,然後詭谲地低聲笑道:“傻姑娘,告訴你你也聽不懂。總而言之,我要再進一步。你乖乖等着,等我帶你回北京!”
茉喜的确是不了解他那一番事業,但是一聽這話就明白了,“你、你要開打啦?”
陳文德恢複了昂首挺胸的做派,躊躇滿志地一點頭,緊接着又對茉喜一揚眉毛一擠眼,仿佛他與她之間有秘密、是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