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花了兩個小時才把父母哄去睡了,劉祺君躺在自己的床上,仰頭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疲憊忽然席卷而來,讓他措不及防。他閉上眼淺淺地呼吸,似乎連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木頭人,骨節肌肉都僵硬得無法動彈。
這一個月以來,他擔驚受怕,夜夜難眠,煙抽得兇,忘記時間一樣不停加班,就想把腦子裏那些不安想象掃除,然而沒有用,他只要停下來休息就不由自主地想着鄭予銘,想着可能發生的最壞境況。他知道自己有些敏感過度了,但是他忍不住,他就是擔心得不得了。
只要鄭予銘沒回來,他的不安就不斷擴大,但現在鄭予銘快回來了,他卻更怕了。
他怕最壞的情況發生,怕自己成為被放棄的那一個。
明明知道不應該對鄭予銘如此沒信心,但是孝義這帽子太大,他自己都承擔不起,更何況鄭予銘呢?他也做不出逼對方放棄父母這樣沒良心的事情來,所以心裏就更怕。
劉祺君覺得自己要瘋了,理智上,他覺得鄭予銘一定不會那麽狠心,情感上卻十分被動,整個人都變得焦躁起來,只能靠忙碌的工作來緩解。
今天爸媽回家,反而讓他的心定了一些。
父母終究是站在他這邊的,這讓他對自己更有信心了,只要他們一起努力,這件事一定可以解決的……這樣安慰着自己,他終于睡了一個月來的第一個好覺。
而另一邊的鄭予銘在經歷了長時間的打太極後終于成功惹怒了父親。
鄭爸爸在妻子看心理醫生的間隙把兒子叫到醫院空地長椅上,擺出了要長談的架勢。
“坐。”他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
鄭予銘預感到什麽,沒有多說,乖乖地在椅子上坐下。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他深吸一口氣,等着父親開口。
“我們父子倆很久沒有坐一起談心了吧?”鄭爸爸的開場白十分經典,長輩的态度十足十,甚至十分和藹。他側首看着最近愈發成熟穩重的兒子,笑道,“一轉眼,你都能成為我和你媽媽的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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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予銘淡淡笑着,并沒有回話。事實上,他和父親談心的次數非常少,加起來不超過五次,并且每次都以父親的單方意見作為話題終結。他這個父親雖然在畫畫上頗有成就,但是性格非常怪異,喜怒無常,溫柔的時候堪比世上最浪漫的詩人,生氣的時候也讓人十分懼怕,并且有種藝術家都難以避免的偏執,對旁人的意見大部分時間都是無視的。所以這一次,他已經做好當個聽衆的準備。
鄭爸爸看他反應冷淡,也不以為意,畢竟他兒子一直就是這副模樣。他開着玩笑:“最近你媽媽很黏你,到哪裏都要你跟着才安心,我都要吃醋了。”
“那是因為爸爸你不在,你看你在的時候媽媽一直抓着你的手。”鄭予銘也笑,“我反而很羨慕你們之間的感情。你把媽媽照顧得很好,她很依賴你。”
鄭爸爸有些臉紅,很奇怪,他是個對別人的稱贊十分害羞的人,即使稱贊他的是自己的兒子,依然會讓他覺得不好意思。
“我們是夫妻,正常。”他幹咳一聲,略過這個話題,繼續說,“予銘,你這些年一個人在國內很辛苦吧?我和你媽總是忙工作,一年也只能去看望你一兩次,一直覺得對你十分虧欠……”
“爸,你不用自責,我在國內很好,師兄很照顧我,同事也很好相處,什麽也不缺,并沒有什麽辛苦的地方。”他說完這些,想了想,還是補充道,“而且現在我也有了男朋友,兩個人一起生活,也不覺得寂寞。”
“……”鄭爸爸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裏的不愉,轉而說,“國內又沒辦法結婚,你們兩個怎麽長久?再說了,我和你媽媽年紀大了,也到了頤養天年的時候,特別是你媽媽她現在最需要家人的陪伴,你難道要丢下我們繼續回國發展嗎?”
鄭予銘看着他,目光中除了意料之中的釋然外還是有些難過。他點點頭,回道:“我知道你們現在需要我,爸爸,我并沒有要丢下你們,媽媽這種情況,我怎麽走得開?所以,我一定會留下來照顧她。”
鄭爸爸滿意地點頭,然而鄭予銘話鋒一轉,又說:“但是關于移民和結婚的事,那并不重要。如果劉祺君想結婚,我可以辦理移民,到時候和他辦理結婚手續就好,如果他本人不介意這個,我也無所謂,畢竟只是一紙證書,對我來說并沒有多重要的意義。我相信我們兩個一定可以相攜到老,就像你和媽媽一樣。”
“這怎麽一樣?!”鄭爸爸惱怒,“我們是夫妻!你們又不是!”
“爸爸,我還沒有仔細向你和媽媽說過我和他相識相戀的過程吧?”鄭予銘不為所動,看着他父親,平靜地說着,“我是去婚介所找專業紅娘幫我介紹的,從一開始我就告訴紅娘,我想找一個可以安穩度日白頭偕老的人,她幫我找到了,我很感激。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做出了保證,雖然不是結婚誓言,但是我們當初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做出過類似的保證,你想讓我失信嗎?”
“這算什麽保證?”鄭爸爸有些氣急敗壞。
“這當然是,對我和他來說,都是。”鄭予銘的目光軟了幾分,帶了幾分哀求,“爸,他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麽要承受這麽殘忍的結果?當初提出相親要求的是我,給出期待和機會的是我,發出海誓山盟的還是我,憑什麽讓一個完全無辜的人承受這種犧牲?”
“這……這怎麽能算犧牲?”鄭爸爸有些心虛,卻堅持道,“你也不是無緣無故要和他提分手,你要陪父母啊,你難道不打算理我們,而是選擇回到他身邊嗎?我不會祝福你們的!”
“爸!”鄭予銘聲調揚起又落下,盡量讓自己的态度不那麽強硬,但态度十分明确,“爸,我不能這麽對他,我不會分手的。”
“那你準備讓我和你媽怎麽辦?”鄭爸爸氣得站起來,說話也沒了輕重,“你回國,回到他身邊,然後呢?我在家照顧着你媽媽,那我不在的時候誰來照顧?請個護工?你放心嗎?你媽想你了怎麽辦,給你打個電話等你從天黑飛到天亮趕過來嗎?出了事誰幫忙打急救電話?家屬簽字的時候我不在誰來簽?你放不下劉祺君,那我和你媽你就放得下了?”
他這一疊聲的質問絲毫不留情面,句句綿裏藏針,在鄭予銘的心尖上戳得鮮血淋漓。
因為太真實、太殘酷,反而比方才那些假裝和藹的談判更有殺傷力。鄭予銘只覺得脖子都似乎被扼住,艱難地呼吸着。
“我……”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身體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他将頭埋在雙手裏,低着頭不敢說話。
鄭爸爸一張臉冷冰冰的,眼神淬厲又憤怒,他看着兒子把蒼白削瘦的臉藏起來,心又軟了下去。這段時間最辛苦的就是鄭予銘,幾乎是寸步不離地照顧着母親,丢下工作不管,也沒好好休息過,整天和醫生護士打交道,還要和律師聯系,本來就沒幾兩肉的人更是瘦得不忍看,此刻被他教訓得更是神色蕭索,一雙眼睛染上愧疚和痛苦,看得他心都擠作一團,跟着難受。
他伸手按着兒子的肩膀,緩下聲音勸道:“予銘,爸爸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喜歡誰,想和誰一起生活,我和你媽媽都不會幹涉。你喜歡劉祺君,我當然不會無理取鬧地拆散你們,可是你也要體諒一下我們,我們已經老了,還能再陪你幾年呢?”
他撫摸着兒子的頭發,緩緩道:“其實你們不分手也好,你難得遇到一個真心喜歡的人,我理解。”
鄭予銘立刻把頭擡起來,紅着眼一臉期盼地看着他。
鄭爸爸的心立刻就軟得一塌糊塗。鄭予銘早熟又獨立,在他們夫妻面前也沒有孩子氣的時候,總是冷淡又穩重,難過時也逞強不說,此時紅着一雙眼,簡直像個受了委屈的小鹿,格外讨人心疼。他瞬間說不出狠話來,便說:“你問問他願不願意陪你來美國。你們一起過來,辦了移民,還可以正大光明地結婚,你也可以陪着我,你那麽喜歡他,他一定是個不錯的年輕人,我們也會喜歡他的,家裏還能多一個人,多好。”
誰知鄭予銘聽完他的話卻沒有高興起來,反而更加痛苦,眼睛裏都滲出紅血絲來,淚光浮起,失望地偏回頭,繼續将頭埋在手裏,呵呵笑了兩聲,竟然有幾分凄慘的絕望。
鄭爸爸有些慌,他不明白為什麽兒子會是這個表現:“怎麽了?這樣不好嗎?”
鄭予銘的肩膀聳動幾下,他抽了抽鼻子,把眼淚憋回去,看着他父親:“爸,您都不願意讓我離開你們,我又憑什麽讓他離開他的父母陪我到一個陌生國度生活呢?”
鄭爸爸怔住。
“爸,我不可以這麽自私。”鄭予銘看着他,語氣哽咽,卻十分堅持,“他對我真的很好,我只恨自己不能給他更多的愛,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提出這種要求來。他也是家裏獨子,我見過他父母,也是非常溫和友善的長輩,對我也很好,他們還等着兒子養老呢,我做不出騙走他們兒子的事情來。”
這一次啞口無言的人換成了鄭爸爸。
“你讓我怎麽去跟他們說,伯父伯母,你們可以讓兒子一起陪我到國外照顧我父母嗎?”鄭予銘預演了一下,自己都覺得好笑,便諷刺地牽動嘴角,冷然道,“我的父母需要兒子陪在身邊,他們就不需要了嗎?”
“這……”鄭爸爸已經反應過來,也知道自己說話有失妥當,委實太自私了些,但是看到兒子冷漠的目光,他更加難受,幾乎想要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