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五十冰雪之路

早餐的氣氛并不壞,即使有兩個分隔長桌兩端的人明顯不對勁,但也不影響其他人的食欲。他們似乎不約而同地選擇忽略不久之前聽見的客廳門口的對話,該幹嘛就幹嘛,十分随意。張哥是典型的東北漢子,嗓門大,話唠,特能侃,一頓早飯就在他洪亮的聲音伴奏下歡快進行。飯畢,張哥擦擦嘴提議出去逛逛。自然沒有人有異議,大老遠來了,總不能真的只在院子裏頭曬太陽。萋萋放下了笨重的背包,然後便被阿麗親熱地挽着手踏出客棧大門。于是姚季恒也跟上了。

這天上午,他們去了布達拉宮和大昭寺,中午在外面吃了午飯,又去逛八角街。拉薩冬日的太陽很明媚,走在街頭太陽底下,頭頂是藍天白雲,大朵大朵的白雲似乎要飄到人身上,仿佛還是溫暖的春天。姚季恒走在萋萋的身後,看着她就在眼前的背影,忽然湧來一陣遲到的夾雜着歡喜的心酸。要到了這時候,他才真正感覺到她就在她身邊。

下午的時候,落後的大部隊也到了,直奔八角街和他們彙合,晚上一幫人興高采烈在一家傳統的藏餐廳吃藏餐。人多自然就十分熱鬧,你來我往,推杯換盞,姚季恒這個半途加入的同伴也得到了熱烈歡迎。除了萋萋,剩下的每個人都對他表示了強烈的友好。姚季恒本來就是十分好相處的人,有問必答,與大家相談甚歡。而萋萋除了不和他說話,也和其他人相處甚好。實際上,這一天,自從在門口的争吵過後,萋萋沒有再和他說過話,他在她眼裏似乎成了隐形人。無論他做什麽,她都視若無睹。姚季恒也不在乎,反正他早已習慣她并不讨喜的脾氣。她就是那樣的溫萋萋,他也從沒指望她能有多麽不一樣。他堵着口氣似的,就是要跟着她。只要她在他眼前,他也滿足了。

可是晚上他不可能看着她,他住在她的斜對面。而早上他還看見她背着包下樓,他十分篤定,她原本是要趁他到來之前離開的,就像在八一時一樣。假如他沒有在連夜趕到拉薩,那不知道還會在哪兒見到她。她沒有什麽做不出來的,連婚禮都可以丢下,那麽肆意妄為,像他第一次在宴會廳看見她時一樣,她那時可以塞一杯酒在他手裏,轉身消失在人影憧憧裏,現在仍然會一走了之。帶着這樣的憂慮,仿佛一顆心弦繃得又緊又直,他根本沒法安心睡覺,總是留意着門外的腳步聲,對面的開門關門聲音。

直到第三天晚上,他在迷蒙間,似乎又聽見了對面房門打開的聲音。他匆匆下床,打開門時,果然迎面撞見萋萋走出來。他頓時再次氣沖丹田,大步流星走過去,一把抓住她的一只手腕,惱怒地說:“你又要去哪兒?”

“我去哪兒都和你無關!”萋萋只覺得疲憊,像是透不過氣,又像是煩躁。這幾天壓抑的情緒再次爆發,她不耐煩地說:“姚季恒,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幼稚,也沒興趣和你玩捉迷藏,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要跟着就跟着。”

隔壁的房門打開,阿麗站在門口,看着他們,猶疑着說:“萋萋,我先下去幫忙洗菜。”

萋萋說:“我和你一起。”

姚季恒松手。阿麗對他笑笑,說:“我們睡不着覺,準備在樓下煮火鍋宵夜,你待會兒也下來吃吧。”

萋萋在他松手後,已經刻不容緩邁步朝樓下走去。姚季恒看着她的背影,隔了一會兒,才轉頭回答阿麗:“你們吃吧,我不餓。”

阿麗詫異了一下,似是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這是這三天以來他頭一回沒有跟着她,雖然只是在樓下客廳,在這之前,除了晚上睡覺,其他時候,她在哪兒,他必定也在哪兒,阿麗早已見怪不怪。萋萋的腳步頓了一下,可是片刻後,仍然頭也不回地朝前走。

萋萋吃完宵夜回房間已經是淩晨十二多了。走到房門口,阿麗忽然說:“老姚還沒睡。”

萋萋下意識望了一眼斜對面,那門底下似乎真有一線寂靜而昏黃的光亮。一股煩悶再次湧來,她丢下一句:“我睡覺了。”随即打開房門關上。

可真正躺在床上還是煩悶,明明她已經關了燈,閉着眼睛,甚至還蒙着被子,可是眼前卻總有一線寂靜而昏黃的光亮如影随形,仿佛是那扇門底的光,又仿佛是她離開酒店那天晚上街頭清冷的燈光。

那天晚上在下雪,她拖着行李箱走出酒店大門時,紛紛揚揚的雪花飛舞,夜色清冷而孤寂。深夜燈火通明的酒店雨廊下,她也只聽得見自己帶的行李箱的輪子摩擦地面的聲音。她站在雨廊上,眼前白雪紛飛如扯開的棉絮,整個天地都是一片白茫茫。她的頭腦也一片空白的茫然,緊緊抓着行李箱的手把,突然仿佛一切都空了,心裏空下來了一大塊地方,空落無依,凜冽的寒風吹來,刺骨的冰冷。雪花飄在臉上,她分不清是雪水還是淚水,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流淚。

坐上車後,司機問她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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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一時回答不出來。是啊,去哪兒?天大地大,哪兒有一個屬于她的地方。其實,她從來就沒有地方可去。她離開酒店,也只能去往另一家酒店。她在機場附近的一家酒店住了下來,似乎随時都可以出發,卻又根本不知道該去哪兒。她每天只是麻木地吃飯和睡覺,漸漸地似乎也隔斷了和這世界的所有聯系,忘記了他,忘記了婚禮,忘記了一切。

其實她也只是關了電話,她離開的時候只想逃離那場讓她透不過氣的婚禮,根本沒有想過要刻意躲避他,離開酒店後也想不到還要做什麽。兩天後,她在失眠的深夜終于抵抗不住那一陣深切的孤寂,拿出電話開機。很多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很多都是來自同一個人。她看着手機屏幕上,起初頭腦似乎一片空茫,不知道接下去該幹什麽。不知道過了多久,卻情不自禁地點開一條短信。她像個小偷一樣,偷來那點可憐的奢望,只敢藏在被子裏看他寫給她的字,一條短信一條短信地讀下去。而在她沒有察覺時,淚水淌了滿臉,一滴一滴落到手機屏幕上,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一個字也看不清。待到能看清字時,卻又是不一樣的字了。那條短信是一個朋友發來的,說在成都,要去西藏,問她想不想去。她想也沒想,立即回電話說去。像是溺進深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她緊緊抓着這根木頭,不管有用沒用,到底能夠呼吸一口氣。而她只知道,她終于有了地方可以去。

可是,她沒有想到他會跟着他,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跟着她,收到那張照片時,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金沙江。她最初覺得既荒謬又不可思議,他的人生那麽完美,他像排列數字一樣,遵循原理和規則,刻板而理智地走着井然有序的人生,這樣的人生怎麽會出現一場意料之外的艱險重重的旅途。他不是愛冒險的人,至少會考慮安全因素。

她定定地看着手機屏幕,下一瞬間他的面容猝不及防地閃現在她眼前。她看見他站在藍天白雲之下流水滔滔的金沙江河畔,長風浩浩,山河寂寥,而他臨江而立,翩然風華。那是一幅再自然再貼切不過的畫面,如在那個古老而寂靜的小城,碧海藍天,陽光明媚,他站在她的身邊,憑欄矗立,衣袂翩然。明明只隔了三個月,她卻覺得似乎這中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有一輩子那麽長了。她早已見過無數次那樣的他,那才是真正的他。

她終于知道這真的是他會做出的事。他就在她的身後。

這天晚上萋萋失眠了,一整夜似睡非睡,那線寂靜而昏黃的光帶着她在漫長而深遠的記憶之門裏行走。許多的畫面紛至杳來,像是夢又不是夢。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遇見他之後的時光。然而,後來她看不見他了,她一直走一直走,一個人跌跌撞撞,輾轉尋覓,最後卻迷失在那樣的光裏,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

晚上沒有睡好,早上自然沒有精神,萋萋幾乎是掙紮着爬起來的。因為昨天得到消息,今天納木錯不會封山,大家商讨後已經定下不再等下去了,今天就去納木錯。匆忙洗漱後,她打開房門,卻不防對面的房門同時打開,他的臉又清清楚楚地閃現在她眼前。

萋萋原以為她能夠若無其事地面對他,像那天早上從樓梯上走下來看見他的那一刻一樣,雖然那麽艱難,她還是走過去了。她早已習慣迎頭而上,逃避不是溫萋萋。可是在擡頭猝不及防看見他的臉的這一刻,她再次後悔了起來——她明明也可以連夜離開拉薩,最後卻在說不明道不清的思緒裏拖到早上迎面撞上他。

萋萋怔了一下,像過去三天那樣,很快轉開視線。

姚季恒也不說話,跟在她身後走進餐廳。

他們起得最晚,餐桌上杯盤狼藉,早起的人顯然已經吃完早餐了。張哥“嗒”一聲放下茶杯,說:“我上去收拾收拾,十五分鐘後客棧門口集合出發。”一桌人立即聞聲而動,有人放下餐具起身,有人狼吞虎咽幾口吃完剩下的早餐,乒乒乓乓一陣動靜後,不到三分鐘,整個餐廳徹底安靜了下來,餐桌邊也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萋萋只顧埋頭吃早餐,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三明治,一口灌下大半杯甜茶,站起來目不斜視地走出餐廳。

客棧門前一溜兒都是車,她認出張哥的車子,剛要邁步,車子引擎卻轟然而響,嗖的一聲後,那輛黑色的豐田陸地巡洋艦車輪滾動,如同真正的戰艦一樣,瞬間奔騰而去。她轉而朝宋元的車子走去,從成都出發時,她最初也是在宋元的車上。然而車門卻鎖上了,宋元從駕駛座探出頭來說:“萋萋,老姚沒去過納木錯,你去的次數多,熟悉路況,就坐他車上給他提點提點。”

萋萋忽然明白過來,他們是特意要給她和姚季恒獨處的空間。

宋元見她不不答話,又認真補充一句:“雖然說今天不封山,但前幾天那裏雪下得大,路上肯定還有積雪,他的車子走冰面是不要緊,只是他一點經驗也沒有,你們還是小心點,我跟張哥在前頭,路上保持聯絡,有事随時通知。”

語畢,他不再等她說話,腳底一踩,手轉方向盤,車子已駛過她身前。其他幾輛車看車頭已起步,立即緊跟而上。

于是不到三分鐘,客棧門前已經只剩下一輛牧馬人。

萋萋在原地靜靜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向那輛車,拉開後座車門,一言不發地坐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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