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頂

邢泱是個随性且圓滑的人,如果他想,他能讓任何一個人開心,無論是要求嚴苛的甲方還是脾氣古怪的合夥人,如果他不想,神仙都沒法讓他低頭。

所以就算邢泱得罪了娛樂圈裏一多半的人,大家只敢在背後吐槽兩句,當面依然笑臉相迎。一方面因為邢泱是宗政茜的弟弟,宗政茜是京城宗政家的女兒,背景深不可測,另一方面因為邢泱能力出衆,擔得起翻雲工作室的招牌,昂貴的價格換來超出預期的結果,必然是甲方的首要人選。

邵峙行握着傘,與邢泱并肩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小路上。邢泱抖抖腳尖,拽着邵峙行往右邊錯兩步:“踩草裏,省的滑。”

“哦。”邵峙行跟上邢泱的步伐,傘往旁邊傾斜,遮住邢泱的肩膀。

“你是哪兒的人?”邢泱問。

“天津人。”邵峙行說。

“呦,說段兒報菜名我聽聽。”邢泱開玩笑道。

“……”邵峙行抿唇,幾縷濕漉漉的短發垂下額角,“我在塘沽長大,不怎麽聽相聲,也不大會天津話。”

邢泱沒去過天津,更不知道塘沽是哪兒,他問:“塘沽不在天津市區嗎?”

“很遠,大概有七八十公裏吧。”邵峙行說。

“好吧。”邢泱擡頭往山頂看,臨時起意,他指着山腰的位置,“我們去那裏,繞到山後面。”

邵峙行沒意見,由着邢泱的性子來,他問:“你是哪兒的人?”

“我不記得啦,哪裏都去過,十二歲之後就一直在北京。”邢泱說。

雨絲如簾,雲霧缭繞,腳底的草皮濕滑,邢泱扶着邵峙行的手臂,倆人慢悠悠地爬上半山腰。

邢泱問:“津大學生那件事,你真的去臨沂卧底了?”

“沒有,線人給的錄音。”邵峙行說,“我去了一趟臨沂。上教育局,人家說領導出差不在辦公室,去警察局,人家說我尋釁滋事要拘留我。”

邢泱諷刺地笑:“你掀人老底,人可不得着急上火。”

邵峙行聳肩:“幸虧有個好結果,學院關門了。”

“你為什麽離開天津?”邢泱問。

“我去臨沂的時候被拘留了三天,有案底。”邵峙行說,“他們找我領導施壓,沒辦法,領導說北京權貴多,不怕他們,讓我去北京。我以為到了北京就能有更多的機會,或者說,有硬氣的報社媒體要我,看來是我想多了。”

“北京的媒體更是人精,逢年過節送禮請客,跟上面關系處得蜜裏調油。”邢泱說,“風吹草動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你那篇報道全國上下全都知道,你覺得誰敢要你?”

“我做得對,我問心無愧。”邵峙行說。

他們站在半山腰,并沒有看到萬壽菊花海,邢泱提議:“我們繼續往山頂去。”他順手接過邵峙行的傘,“輪到我舉了。”

“你覺得我沖動嗎?”邵峙行問。

邢泱搖頭:“我覺得你很珍貴。”他沒有用“勇敢”形容邵峙行,他使用“珍貴”。邵峙行的做法是莽撞的、一廂情願的、缺乏規劃的,在邢泱看來,說不上漏洞百出,但如果由他運作,可以降低一些損失,尤其是對邵峙行職業生涯的損失。然而邵峙行的方法無疑是效率最高且沖擊力最大的,仿若一座山岳般的巨石砸入海平面,激起壯觀的水花,令所有人側目。

邵峙行想的是解決問題,邢泱想的是全身而退,兩人目的不同,做法自然不同,這沒有可比性。

邢泱說:“我欣賞你。”邵峙行擁有一整套和邢泱背道而馳的人生哲學,邢泱覺得,邵峙行将成為一名優秀的調查記者,可娛記這條路,他恐怕會走得很痛苦。

聽到誇贊,邵峙行漆黑的眼瞳氤氲笑意:“謝謝。”

“你有想過……”邢泱斟酌言辭,“如何做一名娛記嗎?”

邵峙行卡殼,他皺眉,仔細想了想,說:“娛記和普通記者有什麽區別?”

“娛記沒有良心。”邢泱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之前說娛樂圈裏沒有真的東西,這句話是事實。”

“我覺得你不适合做娛記。”邢泱說。

邵峙行苦笑:“可我總要吃飯。”他大學畢業時的意氣風發,被殘酷的現實打擊一遭,他不得不重視眼前的茍且,為吃飽飯奮鬥。

“我也想過做編輯或者做策劃,再不濟去賣房子或者送外賣。”邵峙行說,“可是我發現,越底層的崗位越容易受到制約,我是指‘那些人’。”他指了指頭頂,“願意頂住壓力要我的,只有千星資訊,還是因為你幫我說話。”

邢泱看向邵峙行,他極少認真地看一個人,他記人的能力太強,匆匆掃一眼便能記住別人的長相特征和身高體重。他上上下下打量邵峙行,眼神奇異,眉頭皺成死結,他看到與自己截然相反的靈魂,一縷深陷泥沼的光。

“怎麽了?”邵峙行緊張地問。

“沒什麽。”邢泱說,“你……”他咽下所有教導的話語,如何變得圓滑、如何歪曲事實、如何編造故事之類的,他輕笑,“我希望你一直這樣。”

邵峙行問:“什麽意思?”

“娛樂圈是個大染缸,無論是你是綠色還是紅色,進來都是灰黑色。”邢泱說,“就像爬山,只不過往上爬的人腳下踩着的不是土地,是別人的名聲和遺憾,而爬到山頂——”邢泱站定,指向霧氣中朦胧的一大片橘黃,猶如平鋪的霞光,“就能看到夢想的風景。”

“那他們看到的,真的是他們最初想要的嗎?”邵峙行問。

邢泱合上傘,兩個人站在雨裏,細密的雨絲落在邵峙行的肩膀上。

邢泱說:“我們打着傘,從山腳走到山頂,雨一直沒有停,均勻地淋到每個人身上。有的人随身帶傘,比如你,有的人不帶傘,比如我。如果我們分開走,我到達山頂時肯定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邵峙行疑惑地看他,黑黝黝的眼眸中盛滿專注和好奇。

“無論我站在山腳下想要什麽,我到達山頂,疲憊寒冷,我想要的都會變成一把傘和一桶泡面。”邢泱說,“最初想要的東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在山頂,還記得最初的夢想嗎。”

娛樂圈是個大染缸,每個人懷着不同目的來到這裏,異化成相似的形态。

邢泱見過太多眼中有光的人雄心壯志準備大幹一場,然後在多重原因的擠壓下做出啼笑皆非的事情。他撐起傘,眉梢揚起一抹意氣風發:“別想啦,那邊有秋千,我們去看看。”

話題陡然轉換令邵峙行猝不及防,他眨眨眼:“啊?”

“我覺得這兒景色挺好。”邢泱興致勃勃地說,“适合小網紅小明星拍照打卡。”

“你今年多大?”邵峙行問,邢泱的性格跳脫,一會兒通透深沉一會兒不着調,邵峙行有些摸不準。

“二十四,你呢?”邢泱說。

邵峙行摸摸鼻子:“二十五。”

“年齡不能說明問題。”邢泱說,“我帶過的客戶四五十歲了蠢得像頭驢。”他眉眼彎彎,“具體人名涉及客戶隐私不能詳細說,我大概給你講講。”深綠的眸子機靈狡黠,“我們就叫他油膩男吧。”

邵峙行聽邢泱講故事,感到新奇有趣。邢泱一路說着,倆人不知不覺走到秋千旁,邢泱掏出手機環顧四周,找個角度拍下幾張照片。

“哎對了。”邢泱問,“你到這山溝溝裏來,有任務嗎?”

“有。”邵峙行說,“但我打算等一等日子再寫稿。”

邢泱想起邵峙行之前評論靈堂裏的人演得假的話,問:“等多久?”

“等到有後續的時候。”邵峙行說,他看向邢泱,“會有後續的吧?”

邢泱秉着公關的職業精神,當然不能劇透給他,反問道:“你覺得呢?”

邵峙行沉吟半晌,說:“我覺得會有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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