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謊言
“楊女士,您好,我是邢泱。”邢泱面朝一位頭部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女性說,“我是翻雲工作室的公關。”
“我知道你。”仿若木乃伊的女性發出沉悶的聲音,“實在不好意思,我目前的情況不太适合見客,請您諒解。”
“楊女士客氣。”邢泱随手拽個椅子坐下,電腦打開放在大腿上,“需要等朱女士嗎?”
“不用,我跟叢萱說過了。”楊韻甜說,“我年紀大,經歷過許多事情,你們這些小年輕騙不住我。”
邢泱說:“那就開始吧。”他打開朱叢萱發來的資料,上面一項一項詳細列舉楊韻甜的生平事跡,以及楊韻甜的家族譜系。
“我看您之前拍過幾部武俠劇。”邢泱說,“打戲您是親自上還是使用替身?”
“2010年往後拍的打戲都是替身。”楊韻甜說,“我體力跟不上,柔韌度也不比年輕時候。”
邢泱劃掉【打戲導致頭部受傷引發後遺症】這一項,說:“您知道這兩天許多明星演員整容暴雷事件嗎?”
“知道,我一直關注這件事。”楊韻甜嘆氣,“如果不是他們紛紛出事,我也不會花錢請你們來幫我。我不知道怎麽把自己從這些事中摘出來,我蒙面上飛機,那些記者肯定會猜測我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樣整壞了。”
“而我的人設一直是天生麗質、凍齡女神。”楊韻甜苦笑,“哪有什麽神仙眷顧,只是我過分追求外表的青春靓麗。卸掉精致的妝容,露出的是整容也挽救不了的蒼老面容。”
但楊韻甜不想讓外界知道自己仍在持續不斷的整容,承認整容代表承認自己并非天生麗質,這意味着輿論全盤翻轉,贊美的鮮花變成惡毒的中傷,更重要的是工作機會的減少。常年的奢侈生活受不了收入斷崖式下降的打擊,楊韻甜必須将謊言維持下去,并且要自信無比、光鮮亮麗地證明自己青春永駐。
邢泱面無表情地敲打鍵盤:“你的丈夫有多愛你?”
楊韻甜愣住:“這跟我丈夫有什麽關系?”
“有關系。”邢泱說,“他是否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他當然願意。”楊韻甜說。
邢泱停下打字的雙手,擡頭看向楊韻甜,追問道:“真的嗎?”
楊韻甜沉默片刻,說:“……我們在走協議離婚的流程。”
“原因?”邢泱問。
“我沒辦法生孩子。”楊韻甜說,“經過多年的藥物注射,我的身體已經不具備懷孕的能力了。”
楊韻甜三年前結婚,在此之前,她談過幾次戀愛,都無疾而終。她以為現在的丈夫是她人生的歸宿,她會和他攜手并肩走到生命的盡頭,然而理想敵不過繁衍的誘惑,丈夫拿出準備已久的離婚協議,選擇不拿一分錢地離開她的生活。
“你恨他嗎?”邢泱問。
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的安靜,安靜得讓邢泱以為楊韻甜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楊韻甜開口:“不恨。”
如何恨呢?他和她一同度過整整三年,一起下廚做飯,一起窩在沙發看電影,一起散步遛狗,他們有無數美好的回憶,就連放手他都表現得彬彬有禮。即便結局不美好,但對楊韻甜來說,他仍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邢泱垮下肩膀,有些沮喪地劃掉【家暴導致頭部受傷】的建議。邢泱不是個有良心的人,他是完完全全的結果導向,能否能夠快速解決問題,達到成本最小化、效益最大化。他不在乎是否冤枉了一個無辜的普通人,他只關心當下、現在、這一刻的出路在哪裏。
如果楊韻甜擁有一位足夠愛她的丈夫,邢泱會建議她的丈夫出來頂缸。将她的丈夫推向前臺,面對群星般的閃光燈陳述他家暴楊韻甜的過程,詳細的、情緒飽滿的、佯裝真實的家暴過程。
如果楊韻甜恨她的丈夫,邢泱會建議她開一場發布會。到時候鬣狗般的娛記們濟濟一堂,興奮地聆聽楊韻甜垂淚賣慘,栩栩如生地還原丈夫毆打她的場景。
但楊韻甜靈巧地避開了兩個可以采取措施的選項,這就讓邢泱有些苦惱了。
“說說你的成長經歷吧,從你小時候開始說。”邢泱說,“你記得你上小學時候的事情嗎?”
“我不知道那段經歷有什麽用處。”楊韻甜說。
“我需要啓發。”邢泱說,“漫無目的的描述能激起我的靈感。”
“我從我的父母開始講起吧。”楊韻甜說,“我爸爸是英語老師,我媽不識字。我爸癌症去世,剩下我媽媽一個人在家,她是傳統的家庭婦女,平時無聊沒事做就坐在陽臺上自己跟自己下跳棋。”
邢泱耐心地聽着,時光随楊韻甜慢悠悠的講述肆意流淌。
楊韻甜說了很多很多,從小時候的經歷講到工作,她毫無中心主題地說着,語氣溫和,帶着一種沉沉的暮氣。邢泱偶爾敲打鍵盤,更多時候是托着下巴聽楊韻甜講故事。
邢泱太久沒有靜下心來聽一個人完整而漫長的生活經歷,一瞬間他感受到的是極致的震撼。一個人、五十年,能遇到如此龐雜各式各樣的事情,像一本毫無章法的畫冊,上面密密麻麻布滿蠅頭小字和扭曲的鉛筆線條。
“……我三叔有白癜風,他五十五歲确診皮膚癌,六十二歲去世。”楊韻甜說,“我爸在我三叔走後兩年就走了,他是食道癌,後期吃不下飯,只能插胃管。我時常想,我不需要活到六十歲,死在最美好的年齡就足夠。然而我還是一直活到五十二歲。”
白癜風?
邢泱腦中閃過一簇靈感,快得像閃電,嗖得飛過去,不見蹤影。
“等等。”邢泱說,“除了你三叔,你還有其他親戚患白癜風嗎?”
突然被打斷,楊韻甜愣了下,這是邢泱第一次出聲,楊韻甜說:“是的,怎麽了?”
“稍等。”邢泱快速敲打鍵盤,查閱白癜風發病原因和病理症狀。
電腦屏幕右上角顯示時間,淩晨兩點半。
網頁變幻,标簽擁擠排列,邢泱摸出手機說:“我出去打個電話。”他合上電腦,站起身走出房間,“喂,您好,請問是嚴醫生嗎?”
北京的夜并非全然漆黑,金黃的路燈與高樓頂部腰部閃爍的航空燈共同組成一片星海。邢泱伫立于巨大的落地窗旁講電話,飽滿的額頭、挺拔的鼻梁和線條利落的下颌線組成俊美鋒利的側臉輪廓。緊皺的眉頭緩緩松開,邢泱呼出一口氣,神色輕快了些。
宗政茜打來電話:“泱泱,怎麽樣了?”
“快好了。”邢泱說,“三點前應該能搞完。”
“弄完趕緊回去睡。”宗政茜說,“多睡會兒,下午再來公司。”
“好。”找到解決辦法,邢泱神經放松,打個長長的哈欠,“姐姐晚安。”
邢泱一聲甜甜的姐姐喚得宗政茜心生柔軟,她嗔怪地說:“就你嘴甜,晚安。”
邢泱笑眯眯的将手機揣進口袋,原地蹦跶幾下,跑進楊韻甜的房間,像個考滿分的小男孩一樣興奮地說:“找到辦法了!”
“什麽辦法?”楊韻甜問。
“跟媒體說你突發白癜風,去美國治療。”邢泱說,“你把腦袋包好,脖子上讓化妝師化一些白斑。我們幫你聯系國內救助白癜風的慈善機構,進行一系列捐款後,搞到一個代言人的頭銜。既能每年為你争取到一段休息的時間,還可以和當下的整容事件劃清界限。”
楊韻甜思考片刻,說:“就這麽做吧,我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