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別讓我不客氣

第35章 別讓我不客氣

需雲殿中,只有兩位娘娘和幾名郡王,以及雙方辯手,卻是重量級的一場辯論會。

全汴京城的官員都在期待着這一場議論。有些人覺得高娘娘年老力衰,可能會不久于人世,有些人覺得官家已經成年、又已經成婚,高娘娘不是劉太後,似乎不會拿着權力不放手,必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連帶着十一郎都從刷KPI的對象變成了需要稍加尊重的郡王。

高娘娘帶病出席,略微用了點脂粉,依然是不飾珠玉,臉上看不出有什麽病容。

平平淡淡的看了看二人:“官家,你們兄弟二人做的好謀劃,哀家竟毫不知情。”

“那有什麽事能躲過您的耳目。”趙煦笑了笑,心說他知道我想做什麽,我都不用跟他說。我們倆都想富國強兵,只不過他想親自上陣,現在不敢說,怕你罵他,憋得在京城裏跟人打架。

林玄禮繼續裝憨批,一臉迷茫的撓撓頭:“您想多了。”

向太後:“哎,佶兒什麽都好,只是不知道元豐黨人誤國。”

林玄禮嘆氣:“我準備了不少話罵他們呢。在朝堂上不齊心協力效忠官家,來給我上課不好好講課,天天吵的人腦袋疼。”

高娘娘覺得他沒這麽孩子氣,像是在裝腔作勢,可是也有可能就是怄氣。他能有多深的心機?一貫嬉笑玩鬧的小孩子,怎麽可能突然卷入黨争中。

仔細想想,這件事更有可能是官家,或是那四個人的建議,哀家還沒死,他們就急于讨好官家。

趙煦知道他真是這麽想的,理想狀态下——包括周禮和孔孟之道講的都是臣下團結但不結黨。他們這麽講,但不這麽做。

前殿四名官員已經入列,或怒目相視,或是微微冷笑。

需雲殿是個節日賜宴用的殿,偶爾也會在這裏詩文唱和。上面有兩位娘娘和官家的座位,下設了郡王的鼓凳,兩邊四名老臣也都有高幾、鼓凳,四人身後又有兩名寫字飛快的舍人做記錄,殿角有史官。

天家分先後出場。

兩位娘娘都穿的日常衣服,只是向太後滿身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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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後面的兄弟二人,林玄禮莊重的穿了一件紅色圓領袍,巧了,官家穿的也是同色同款,只是官家的袖子長而下垂,他的袖口收緊,更接近于唐代風格。

官家看起來消瘦清隽,白皙英俊,寬袍大袖顯得人越發單薄,氣勢上微微有點尖銳。郡王卻曬了整個夏天,臉有點黑,胖胖壯壯把衣服肩膀袖子略能撐起來的樣子。叮了當啷的帶着玉佩走過來。

等三人在上方坐定,向上施禮。

高娘娘:“說話慢一點,言多必失。哀家老了,聽不清楚。開始吧。”

趙煦也點了點頭。

林玄禮又一拱手,轉身來做好學生樣子,慢條斯理:“四位先生都是當世的賢良英才,別說話,我知道有兩位認為另外兩位不是,我客氣客氣,免得娘娘又說我無禮。配合一下,別讓我不客氣。”

趙煦抿着嘴繃住不笑。心說佶兒果然常去勾欄瓦舍,從哪兒學了這麽多不正經又招笑的話。

向太後用袖子遮着臉,無聲的笑。

四個中老年男子在年輕力壯的未成年郡王面前,想到他只兩腳就把王诜踹的骨折好幾處,紛紛保證今天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們探讨的只是思想!

林玄禮按着桌子,站着發言:“先生個個都給我講,藩鎮割據,安史之亂,五代十國,內侍後妃亂國。但好像沒有人提起‘去河北賊易,去朝中朋黨難’。我想請四位先生談一談牛李黨争的是非。牛僧孺、李宗闵,四十年史官,從唐憲宗始,到唐宣宗終。這對唐代有什麽影響?”

沒有人說話。

誰都知道牛黨元氣大傷,李黨被貶谪為地方官茍延殘喘,而最終宦官、藩鎮的勢力大增。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和當朝很相似。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老先生們提前做了準備,但他們只知道十一郎最近兩年研究稅法,研究為什麽沒有減稅的空間,做的準備都是攻擊對方的稅法和文學不行。突然談到取士,這可不是郡王該談的。

林玄禮就給他們一分鐘時間,又問:“這件事似乎不能說,有借古喻今的嫌疑?”

“沒有!”呂希純簡簡單單的批判了一下唐代的皇帝。

唐代的皇帝,不行。宋代的官家,行!

朱光庭也開口說話,黨争誤國的主要原因是皇帝不夠堅持,用了一黨就應該堅持下去,代代不移。

蔡确韓缜當然不能認同這一點,他們現在被貶谪的,立場自然不同:開始義正言辭的抨擊一黨獨霸朝堂,是對皇帝不負責,圖謀私利。并大規模引用慶歷新政時期,宋仁宗和名士抨擊歐陽修《朋黨論》的原文。

呂希純不能反駁宋仁宗的原話,但是他可以繞過這個概念,直接開始說另一件事——歐陽修的高風亮節。

對面也開始繞過問題,韓缜談起歐陽修的情史、歐陽修的道德問題。

林玄禮:[牛逼,老家夥已經滔滔不絕的背了十幾個人的原話了。看來他不只是個老影帝。]

[以前成為專業拳手的阻礙是我的大腦和四肢,現在成為天才美少年郡王的阻礙還是我的大腦和四肢。]

[歐陽修能把滿朝從支持搞到不支持,也是很牛逼的。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怎麽拉攏中間派,他就沒考慮過嗎?就硬怼。]

[噢噢噢他給美女們寫詩,美女們給她寫詩,好哇你們沒少關注八卦。]

讓他們争論了兩刻鐘,差不多半個小時,別看雙方針鋒相對、引經據典,可硬是四人唇槍舌劍戰了個不分上下,誰都沒法全勝對方。

高娘娘笑看官家,官家的臉色不像剛開始時那樣輕松。

趙煦确實是頭一次親眼目睹兩黨争論,以前只是聽說、聽到記錄。登基前沒參加過朝會,登基之後也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太吵了,真的太吵了,無數個邏輯陷阱。能挑出他們的錯誤但已經進入了下一個話題。他心裏有點焦躁,可高娘娘就等着自己焦躁,好教育自己,就繃住。想想一切令人喜愛愉快的東西。

林玄禮腦子又開始嗡嗡嗡,兩邊說的都有道理,能說服人,唯獨不能說服對方。喝了一口濃茶:“好了好了,四位先生,不要往上古時期追溯。是非自有公論,黨争誤國是公認的。但兩黨一定都是寸步不讓,這不必再議論。我想換一個問題,朝廷取士,應該重德還是重才?還是,注重黨派?別說話讓我說完!你們兩黨之中,都有不少辜負聖恩的衣冠禽獸。請。”

[大傻子不要嘲笑二傻子傻。你們就沒有什麽內部肅清,但是如果一個黨派的黨魁能內部肅清貪官污吏,那他的權力就越來越向皇帝靠攏了……]、[不對這樣會分化更多的黨派,內部分崩離析。你們一開始是互相道德攻擊,到最後搞文字獄,烏臺詩案,車蓋亭詩案,還都是搞蘇轼,我他媽真的服了。同樣是胖子,你看人家狄仁傑!]

[胖靈!]

四位老先生又沉默了一會,不是被問住了,這不是什麽新奇問題,只是顧忌到臺上坐的是官家,這又是蔡确韓缜目前僅有的翻身機會,也是呂希純一把按滅對方餘燼的機會。

兩黨之中都有道德特別出衆的活聖人,也都有道德敗壞的人士,但總體來說——王安石識人用人是真不行。

林玄禮發現他們的目光變化,貌似要集火自己。

也反應過來了,我他媽,又有點犯忌諱啦!

轉身問:“六哥,我能問這個問題嗎?”

趙煦袖着手,看他們都一臉為難,溫和的笑了笑:“學生問道于先生,百無禁忌。翰林學士還要談一談怎麽輔佐官家做明君,你當然可以談。”

四人趕忙各自表态。

呂希純:我不知道什麽叫黨同伐異,為國選士,進士及第是考試,授官也是考試,前任吏部尚書蘇頌就沒有任何立場。

韓缜:對,我是被污蔑的,但是被我打擊的人都是道德有問題??,我們始終承認敵對派司馬光的道德出衆。

朱光庭:我修身修心,品行有目共睹。

蔡确:我只知道效忠官家,不知道什麽黨派之分,那都是別人幹的。

林玄禮臉上堆滿了誰看都覺得假的天真無邪:“真的嗎?那蘇東坡是怎麽回事?倘若我沒記錯,蘇先生被你們兩黨各彈劾陷害了一次,都是些無妄之談。”

兩邊:……

高娘娘居中,輕聲問左右二人:“這孩子繞了這麽大一圈,不會是為了蘇轼吧?”他可有點睚眦必報。

趙煦:“蘇轼若知道佶兒為他仗義出頭,會感激涕零的。這話也只有他能說。娘娘,誰敢一人惹怒兩黨?只有佶兒百無禁忌,什麽都敢說。”

高娘娘一語雙關:“還不是你慣着他。”

又對向太後說:“父母之愛子,當為之計深遠。”現在他這樣出格的舉動,肆意挑釁,合了官家的心意,就滿面歡欣的看着,将來不合你們的心意時,能有什麽好下場?身為郡王,不該做這些鷹犬酷吏的事,明哲保身都不懂,讀書五年都學了什麽?

向太後點頭應是。

林玄禮也聽見了,只當沒聽見。明哲保身當然很簡單啦,我還可以揣手等六哥歸天,痛痛快快的玩上十幾年,等繼位再大展宏圖。但從五姐七姐沒有按照歷史上那樣夭折開始,我已經改變歷史,就該負起責來,不輕舉妄動,也得盡量做點什麽。

四個人也聽見了,明白了娘娘的态度。

在漏壺輕微的水滴計時聲中,在內侍緩緩研墨以便舍人繼續撰寫對答的摩擦聲中,在老先生輕輕壓了壓嗓子的輕咳中,安靜的可以看見灰塵在空氣中飄動,窗外透入的陽光從朱漆房柱旁第二塊磚,挪到了第三塊磚。

林玄禮等了半天,等到了兩黨的經典解釋——極端的出來搞人,溫和理智的負責洗地,并說他們管不了極端的。

他本來還打算用東漢黨锢之禍來挑事兒,那是一夥宦官以結黨的名義謀害名士。但聽了高娘娘的話,微微有點擔憂,怕被關禁閉。老老實實的說起另一個話題:“我看古代賢君都說藏富于民,可是差役法令百姓不敢藏富。我之前想勸六哥取消差役法,讓衙前役能領一點俸祿,可是這又要給百姓加賦才有錢,他們業已不堪勞苦。四位先生博古通今,我想請問,漢代十稅一,唐代也差不多,一朝開國時總是輕徭薄賦,到後來百姓越多,沉疴越重,賦稅越重,避稅的人越多,先生們有何良策。”別客氣了,您兩黨都沒法解決土地兼并的問題。

百姓多了土地還是那麽多,如果不向外擴張,同樣數量的土地要養更多的百姓、更多的官吏,交更多的賦稅,當然不行。

良策有很多,實施時可太麻煩了。尤其當官要賺錢,賺錢就只能兼并土地,我那兒雞蛋的幾個供貨商都是官員呢!小老百姓沒法提供成批次的相對低價的雞蛋,但官員可以把田畝改成養雞場,還不用繳稅。

高娘娘聽他這話,越發接近王安石那道《本朝百年無事劄子》,也是要抑制兼并,把土地從豪強手裏多回來分給流民去耕種,減輕他們的勞役讓他們有時間種地:“咳咳咳,罷了,今日到此為止。料你們百年之內,也沒有新主意。各執一詞,不如不動。”

就此散會。林玄禮最後叮囑道:“往後再給我上課時,要講書請就事論事,不要意在言外、含沙射影。我年紀小,聽不懂。”

四人:“不敢,不敢。”

趙煦在他肩膀上揪了一下,以目示意: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三人一起送高娘娘回宮,又站在門口目送向娘娘的銮駕消失在遠方。這才回到福寧宮書房裏談話。

趙煦摟着他肩膀,一起坐在雲床上。

林玄禮:“姐姐,有點心嗎,給我一碟。可把我餓壞了。吵了一個時辰啊。”哇我真的跟不上他們的變幻速度,幸好我是負責提問的不是被質問的。

禦侍們立刻送來幾盤糕點,鹹蛋黃香蔥酥餅、沒有什麽味道的馬蹄糕、用模子扣出來的各色花饽饽、紅糖餃子。

趙煦看他一頓猛吃:“佶兒,你怎麽看待黨争?”

“六哥,我有句話不吐不快。”

“你說。我不怪你。”

林玄禮示意自己吃完了,禦侍們端來漱口茶和空碗、溫水毛巾,漱漱口,擦了手和臉。

他側身往前一靠,附耳低聲說:“我聽說在爹爹和王安石‘共定國是’之前,官家不涉足黨争,超然物外。六哥将來,往前恢複一些,該用誰用誰,別也跟着黨争打架。我看用人太重要了,要不是被人所誤……先帝現在還在還和王相公君臣相得呢。”要不是永樂城大敗毀滅他的夢想,唉。

趙煦心裏頭也是這麽想的,只是心裏更讨厭舊黨,提起先帝心裏就有些難過:“确實是耽誤了人才。”

“興衰全憑人治,成敗全由将軍。但願天下英豪都能各展所長。”

推了推他:“說得對。你起來別抱着我,太熱了。”你這個熱乎乎軟綿綿的小胖子,熱的我都冒汗了。

林玄禮幽幽怨怨:“當初班婕妤以秋扇見捐為題寫詩,我也要寫一首春日暖爐見捐。不是冬天,就不愛抱着我。”

趙煦剛拾起扇子給自己扇風:“哈哈哈哈,你寫,遼國要進貢獅子,你寫好了,哥哥送你一只獅子玩。”

林玄禮怦然心動,我也要有大西幾了!“好好!”

次日出宮玩,直接帶着酒登門拜訪李格非,他當然上班去了,請出夫人和令嫒相見。“寫了一首詞,請小娘子幫我斧正。”

李清照覺得這可不錯,偶爾幫他改改作業,得到幾壇好酒,真是君子之交!當即一揮而就,給改了幾個字,把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一首詞寫的活靈活現。“我聽說你舌戰群儒,一位名士,一位剛正不阿的老大臣,兩位奸黨都被你說的啞口無言。”

林玄禮撓撓耳朵:“他們都有解決的方法,可是都不靈。”

李清照笑盈盈的打量他:“是嘛,正有人要彈劾你,這次可不是貪吃貪玩了。罪名大得多呢,說你是熙寧黨人教出來的學生,也是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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