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一對眼角天生上挑,笑起來更是彎彎似月,謝景的目光膠着在她臉上移不開,禁不住就擡起手來,指尖沿着常蕙心眼睛的輪廓描摹,從眉心劃至眼角。

總是這樣,常蕙心似乎總有些吸引謝景的地方。他可以做到謊稱玉佩遺失了,背地裏卻拿了蝴蝶玉佩讨好蘇妍妍,把常蕙心說的話改動字句複述:兩只翅膀,一個是麗光,一個是妍妍,要合在一起,相攜飛一輩子,卻不能在蘇妍妍幾番催促下,鼓起勇氣向常蕙心攤牌。

不知怎地,在常蕙心面前,謝景最後都沒講出真相,反倒改作擁她入懷。

一個“拖”字訣,念了好些年。

十幾年前,謝景常常扪心自問:蘇妍妍和常蕙心,他究竟愛的是哪一個?亦或者,他更愛的是哪一個?

其實最初,謝景哪個也不愛。蘇妍妍、常蕙心,還有好幾個姑娘……對于十六歲的謝景來講,不過都是些玩伴,蘇妍妍和常蕙心的區別,只在于一個住在京城,一個住在會稽——會稽小城,比京城差得遠了,沒意思啊,謝景只能同常蕙心玩。

謝景找不出這兩位姑娘的優點,卻能道出她們的缺點:蘇妍妍高傲嬌嗔,偶爾喜歡拒人千裏之外。常蕙心倒是可親,卻總是嘴巴不饒人,喜歡頂撞他。

謝還颀罵謝景喜歡讨女孩子歡心,謝景一直覺得這是天大的冤屈。在他眼裏,玩伴就是不讨厭,可以一起相處的人啊,甚至沒有男與女的區別。

是什麽時候開始明白男女有別,懂得會為女子上心的呢?

還是因為常蕙心。

謝景記得,那是某個秋日,他在竹林中練劍,常蕙心走過來譏諷他招式架得不到位。具體常蕙心嘲笑了些什麽,謝景已經記不得了,腦海裏深刻的印象只是一個畫面:她搖搖曳曳走近,分撥兩側翠竹,稍微彎着腰,挑眉帶笑,張啓朱唇。

秋高氣爽,林中的風卻靜止了,翠竹不再搖蕩,衣袂也不再飄揚。時間靜止了,謝景握着劍,心也靜止了。

後來的一切自然而然,他向她示好示情,兩兩相許,最後到了提親迎娶這一步。常捕頭居然反對兩人的婚事,這件事重重刺激了年青的謝景,血氣方剛,愈發強烈迫切地想要娶到常蕙心。

謝景在常家門前那一跪,是他二十年來做過的最沖動和瘋狂的事情,卻也無悔。

雙膝真的是跪痛了,“我謝麗光此生惟願娶常蕙心為妻,不離不棄”也是自心抒發,毫無做作。

謝景還記得,洞房花燭夜,掀開常蕙心的紅蓋頭,見她第一次挽起婦人發髻,鴉鬓漂亮,好像一朵青牡丹。而後交杯把盞,他從她的鬓角抽出一縷青絲,親自剪了,與自己的一縷發絲絞在一起,共結同心。

桃花灼灼,宜家宜室,白頭之約,鴛鴦盟誓。

謝景很興奮,這是他的新婚之夜,後來他補償蘇妍妍,又辦了一次娶嫁,再經歷花燭夜,卻沒有這樣激動了。

激動和好奇的謝景只存在于少年時,常蕙心褪去衣衫,他驚奇地發現女子的身子原來是這樣的,鼻息裏蓬勃都是欲.望,心如鼓點快到不能承受要窒息。他借着她的身體摸索,如何讓女子感到愉悅,如何讓他自己感到亢奮歡心……

但是,最後他殺了她。

親手殺死常蕙心的原因,有蘇氏一族的施壓,有來自朝廷的壓力,也有常蕙心自己講過的幾句令謝景忌憚的話……殺常蕙心的時候,謝景沒有後悔,所以他能夠平靜地坐在床邊,注視手上的水杯。

但謝景有些難過,終選擇兩眼一閉,擡腿步離了床。

也正是因為難過,剛好底下向小朝廷進貢寒玉床,謝景便将這張床私扣下來,将常蕙心的屍身放進去。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保存着常蕙心的屍身,自欺欺人,欲安慰自己常蕙心還活着?可是他心裏清楚得很,他親手殺了她。

殺掉常蕙心之後的半年,謝景仍改不過來某些習慣。比如,謝景在書房閱書,讀着讀着,就情不自禁道:“蕙娘,燈暗了,你添亮點”,亦或是“蕙娘,你陪我也看了幾個時辰了,餓不餓”,“蕙娘,入夜寒氣起來了,你坐在那冷,自己記得加件罩衣”。

一回頭,一側首,蕙娘早已不在了。

甚至有一次,謝景躺在床上,望着不遠處蘇妍妍疊衣的背影,心裏想着是喚“妍妍”的,怎麽出口竟喊了“蕙娘”。

幸虧聲音很輕,蘇妍妍沒有聽見。

不過這些毛病也只持續了半年。半年後,謝景就養成了新的習慣,“蕙娘”這個名字,再也不會從他口中講出來了。

成為永遠的塵封。

他漸漸淡忘了她,甚至都快忘記了,他還藏着她的屍身。

謝景再次憶起常蕙心,是在他登基的第三年,天下終于太平,改國號為元嘉。

宮殿重新修繕,許多家具都要挪位。內侍們搬弄矮櫃的時候不小心,将皇帝陛下塞在某處的蝴蝶左翼掉了出來,摔在地上,碎成了七、八片。

內侍們惶恐萬分,紛紛跪下來乞生。皇帝卻注意到,镂空的蝴蝶玉佩內裏一面還刻了字,以前沒摔碎,還沒發現過。皇帝蹲下來,撿起一片碎語細瞧。過會,他将七、八片碎玉統統撿起來,用龍袍兜着。

熊公公急得欲跳腳:“陛下,這些事讓奴婢們來做吧!您當心割着了龍指!”

皇帝置若罔聞,雙手撐袍,兜着碎玉片走出去了。

皇帝一邊走一邊想,這玉佩裏層一面原來還刻着字的。皇帝面色很平靜,步子也邁得不輕不重,整個人比禦池禁海裏的水還無波,暗流都在湖面下面,天翻地覆地淌。

常蕙心的靈氣與別的女子不同,她在玉佩裏層刻了許多話,字字只有米粒大,成排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哪月哪日她惹惱了謝景,粗心大意又做砸了什麽事,一時忘形又沒有遵守謝家的哪條規矩……都是些小事不值一提。常蕙心卻都當做極重要的事記下來,總結自己的不對,找出錯誤,下次改正。

末排最後一句,她認認真真地刻道:願吾能改誤盡善盡美,願夫君能諒解吾,長長久久。

謝景兩眼泛酸,他禁不住仰起頭面朝天,免得眼淚流下來。

哪知天氣又偏偏太好,天朗氣清花青色的天穹空無一物,謝景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無聲淌下成行。

這一刻,他後悔了。

謝景兜着玉片回到禦書房裏,将碎片反着拼起來,拿宣紙刷墨拓了。他拈着拓本,将常蕙心刻的那些字又重新反複讀了三遍。

謝景在禦桌上鋪了一張嶄新的宣紙,将常蕙心的字從頭到尾,再手抄一遍。

抄完了,謝景重鋪一張紙,連筆行行寫下。他也有許多的話,想講給常蕙心聽。

寫完一張不夠,再寫一張……謝景連寫四張,才将要對常蕙心講的話傾訴完。謝景呆滞:他怎樣才能将這些話傳達給常蕙心?

陰陽永隔,魚箋尺素寄不到。

皇帝再三思忖,将四張紙燒給了常蕙心。他一面燒,一面道:“蕙娘,你應該原諒我了吧。”

既然常蕙心已經原諒了謝景,就該陪他葬在一起。皇帝“巡幸擇陵”安州,私下将常蕙心的屍身也悄悄運了過去。明面上,安州西北鹿山修建皇陵,鹿山右側八裏開外的仄山,修建後陵,同茔異墳,帝後百年後屹立互望,共享江山。

暗地裏,謝景命人将寒玉床改置在帝陵玄宮的玉棺內。他親自給她梳發,描眉,理面。常蕙心的發質有點硬,像修雲殿的德妃;眼角那微微一點上挑的弧度,似碧康殿的淑妃;面頰摸起來肉乎乎的,又同菡萏殿的修儀相仿。

但無論德妃淑妃修儀,她們整體的模樣瞧起來,都比常蕙心出挑。

所以常蕙心還是這麽一直躺着,宛若沉睡的好,不然她一起來,瞧見他的女人各個比她俊麗,豈不臊死她?

謝景想到這裏就笑了,兩只俊眼一眯,眼角就起了細紋。他再仔細打量常蕙心的肌.膚,無須塗抹鉛粉便自然白如凝脂,而那兩張唇,卻紅似朱砂,整個人仿佛仍活着一樣。

“我們倆的年紀差得越來越大了。”謝景笑着說。

皇帝将常蕙心的屍身抱入玉棺,輕輕将她平放好。他放眼四望,東角落裏的持國天王多羅吒懷抱琵琶,要似将來他和常蕙心,弦彈得不緊不弛,功德圓滿;南角落裏的增長天王毗琉璃,慧劍斬煩惱,令他和她得大無量大覺醒;西邊角落的廣目天王留博叉,抓着赤龍,便是任世間千變萬化,他仍牢牢抓她在手中。北邊角落裏的多聞天王毗沙門,持寶傘,擋住外事外力一切風雨,以後誰也不能來打擾他和常蕙心。

有四大天王鎮守玄宮,更兼帝陵裏外三層看護,以後他和她隔絕外物,永生長長久久。

皇帝最後探手,摸了摸常蕙心的臉頰,道:“乖,待朕百年之後,便就來陪朕的元後。”

☆、明月逐來(八)

回憶漫長,在皇帝腦海中走馬燈閃過,現實不過一瞬。他立在盛放蝴蝶玉佩的箱盒旁邊,身側正好有一株楊柳,便順手拈起柳枝,心中悠悠蕩蕩,仿佛仍處那年竹林,那人也似這般分撥枝葉,款款近前。

見着遠處皇後走近,皇帝緩慢将柳枝放下,空手伫立。

皇後近前,盈盈拜道:“陛下臨至,臣妾有失遠迎。”

皇帝的臉龐上浮起笑意,右臂前探,自然而然環住皇後的腰肢。

“陛下,你瞧。”皇後笑意甜甜,軟軟的腰身向下一俯,仿若嫣紅花枝向左下傾搖。皇後将盒中玉佩拾起,“陛下可還記得,這玉佩還是您我的定情之物呢?”

皇帝颔首,緩緩笑答:“記得。”

礙于有宮女在場,皇後不便倒入皇帝懷中,她擡起手,攙着皇帝步入殿內。

宮女和內侍散去,皇帝緩了一緩,方才對皇後道:“梓潼,朕有事要同你商量。”

皇後一雙纖手奉茶:“何事?”

皇帝将茶杯放置桌上,并不着急飲,先将心中之事從容道來。

原來,皇後出自簪纓世家,祖父曾任前朝太尉,在朝中人脈甚深。尤其處刑部、兵部,有諸多蘇門子弟。

今帝護駕起兵,自安州至京城,匡正路上,蘇家子弟一路追随,拼盡全力,戰功顯赫。今帝定都太平後,蘇家子弟卻紛紛卸甲,功高不居高。

而今,因着科場舞弊案,朝中可用官員十之去八,皇帝便想同皇後商議,合不合适重新啓用蘇氏子弟,入朝為官?

皇後沉吟,“那陛下想任用誰呢?”

“朕以為,延清可堪用。”

延清,乃是蘇皇後族兄蘇铮的表字。說起蘇铮,算得上蘇家頭一號奇葩。滿門虎将,獨他偏做白面文吏,歷任吏部、禮部尚書,建平二年殷宰相重病那會,曾替過三個半月的宰相,頗有威信。

皇帝徐徐道:“殷訊涉及舞弊案,朕已将他貶職。國不可一日無宰,如今朝廷裏又盡是後生,馬上春闱放榜,還要拔擢一批更年輕的。朕想來想去,只有延清的資歷能力,堪勝任宰相,同時也好讓他把底下的後生帶一帶。”皇帝捧起茶杯,淺抿一口,笑道:“這件事請朕已經同延清稍微提了提,今日未時便要宣他入宮授職。朕想來……梓潼與皇舅頗久未見,下午也好順道見一面。”

皇後心道陛下好治吏,雙膝卻屈膝欲拜:“臣妾謝過陛下體恤聖恩。”

皇帝急忙扶住皇後,不讓她真跪下去。他欣慰笑道:“唉,都是一家人嘛!”皇帝似有感慨:“朕雖稱孤稱寡,卻不願做真的孤家寡人,有你們陪在身旁,朕心頗慰。”

皇後贊同颔首,又另起話題問道:“臣妾實是忍不住好奇,願陛下寬恕臣妾妄議朝事。之前……聽聞有落第周舉子擊鼓訴冤,道主考用情取舍,致使他有才也落第。這番陛下親自主考,那周舉子的卷子……是否真有才?”皇後以袖掩口,嬌笑道:“臣妾好好奇,這舉子擊鼓之勇氣,是源自真才實學,還是狂妄短見。”

“你啊……”皇帝無奈輕笑。皇後的薄面近在咫尺,皇帝本能擡手,欲以食指刮一刮皇後鼻尖。他的神情卻驟然恍惚,終垂下手,改為輕擁住她。

皇帝告訴皇後:“朕這次主考,為力秉公正,都是将他們的名姓密封了,再閱卷的。批完訂了名次,才拆開來查姓名,那周巒确實有才,卷中引故論今,字字振聲,是第二名的好卷子。”皇帝唇角勾起喜悅笑意:“朕還批到了第一名的好卷子,不虛浮文采,字句樸拙,卻點點在理,論政斂而不偏,與朕出題時心中所念完全契合。”

皇後依偎在皇帝懷中,揚頭笑問:“那陛下打算取那位舉子做第一,周舉子做第二了?”

“不。朕還要召前十五名入殿,親自詢問,斟酌他們對答的良莠,再做定奪。”

“對了,陛下,上次……你同臣妾提起的選秀之事,臣妾這邊俱已備妥,只待陛下宣召端麗之姿入宮挑擇。”

“算了,這事放一放吧。出了科場這事,朕也有責,今年……就暫不提充納後宮之事罷!”

“喏。”

辭官三年的蘇铮重任宰相,謝過皇恩後,皇帝特許他前去中宮,與妹子蘇皇後一見。

皇後兄妹見面,均湧起親恩骨血情,兩廂輕涕。皇後再三囑咐兄長要一心效忠,清廉任宰。蘇宰相也擲地有聲表示,定會勤勤勉勉為官,為陛下,為朝廷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皇後又向蘇宰相問起家中情況,蘇宰相如實禀來:妻兒俱安,舉家和睦,再過一個半月,連蘇铮的幺女蘇虞溪,也要及笄了。

“一晃眼,虞兒也這麽大了啊。”皇後欣慰感嘆,她對這位侄女頗為疼愛,蘇虞溪還在襁褓時,皇後便親自抱過她。皇後站起身來,“禦苑中的牡丹開得正盛,本宮親自去采撷兩朵,送給虞兒。”

蘇宰相驚感皇後恩德,連忙拜謝。

皇後便領着蘇宰相,一同去禦苑摘采禦花。皇後和蘇宰相兄妹情深,閑聊之中,腳下的步子不知不覺走快,竟将身後一衆跟随伺奉的宮人內侍甩得遠遠的。

禦苑美景,蘇宰相情不自禁擡臂稱贊:“天上河從闕下過,江南花向殿前生。”

蘇宰相念的是《闕下芙蓉》中的三、四句。全詩是“一人理國致升平,萬物呈祥助聖明。天上河從闕下過,江南花向殿前生。慶雲垂蔭開難落,湛露為珠滿不傾。更對樂懸張宴處,歌工欲奏采蓮曲”,詩中稱贊的乃是仁厚之君,忠愛之臣,盛世英偉。

皇後禁不住冷笑道:“铮哥,後頭都沒其他耳朵了,你別裝啦!”皇後斜瞥了蘇铮一眼,道:“再說了,這明明就是牡丹,你詠什麽芙蓉,哼……”

蘇铮臉上浮起緋色:“呵呵,反正是被妍妍你嘲笑慣了的,我也不怕慚愧。你是知道的,我這人可比不上你那些親哥哥們,最大的兩個特點,一就是膽子小不敢上戰場,二就是沒什麽真才實學,只會官場虛混。虛混哪個虛混,混得步步哪個高升……”蘇铮說着擡臂,寸寸升高,仿若人身輕如燕,步步高登雲梯。

皇後挑着眼皮白蘇铮:“你還真是從來不知羞……腹內草包!”皇後眼皮一垂:“不過景郎也只願用你這種草包。”

“那是,他怕人搶座位嘛……”蘇铮用最細小的聲音嘲笑。他心念一動,偏頭盯着皇後細細地瞧:“妍妍,你同陛下情深意長,其實你提一提,陛下雖有難處,卻也會重用你那些哥哥的。”

皇後搖頭:“盛世何須良将,陛下不折弓便是萬幸。”

蘇铮聳了聳肩膀,“那就沒辦法了,不過舊事算起來……還是我們蘇家虧欠了理了。陛下這種人,生來就是天子心性,只許他脅迫人,不可他人脅迫陛下。你非挾陛下殺原配,他自然膈應在心裏,這忌憚的心思說小可小,說大可大,萬一膨脹起來,我們家便成覆巢。其實,當初如果你不以八部兵權要挾陛下殺妻,定天下後,家裏人也不會各個戰戰兢兢,釋兵權保腦袋了。”蘇铮側首,目光深深膠在皇後的面龐上,“妍妍,其實那賤.人是個生不出孩子的廢物。叔叔未捐軀前勸你的,其實是對的,‘讓陛下把她休了,不殺,她也鬧不出來什麽的。這樣做,陛下反倒會念着我們家的大度,尤其是你的賢善’。”

“本宮偏不這樣做。”皇後高傲地昂起頭,目中無悔:“留着她,本宮永遠覺得膈應。就好像有一種印記,時時刻刻在眼前提醒,本宮撿的……是別人穿過的破鞋!本宮出生高貴,又愛景郎至深,豈可容忍曾與邊陲小吏之女分享過情郎。”皇後望向遠方,目光堅毅,“只有将她抹去,景郎的過去、現今、将來,才完全屬于我一人。”

蘇铮靜靜的看着皇後,良久吟道:“聽說……蔡修儀要生了?”

“本宮知道!”

皇後的聲調陡然變高,但她很快深長吐納了一口氣,恢複如常神色。皇後呢喃:“父親為他戰死,他為本宮殺一無用之妻,算來,其實是本宮家裏虧了。再則,本宮當初只不過跟他言語提及‘殺個妻吧’,又沒真拿刀架到他脖子上逼着他殺,連催促都沒有……”皇後轉過身,問蘇铮:“铮哥,倘若陛下拿刀架在你脖頸上,逼你殺我,你會不會殺?”

蘇铮果斷道:“不會。”

“這便是了。我就提了一次,他就忙不疊着手策劃,毒藥、時機、地點,都是他自己挑選的安排的……人也是他親自殺的,他自己去大內配的最狠最快的毒藥。”皇後嘴角噙起冰涼笑意,眸色中卻帶着一絲痛快:“所以說,怪得了誰!”

皇後起手,用長指甲狠狠掐下兩朵豔麗牡丹,重重摔進手挽的竹籃裏。她又将竹籃塞給蘇铮:“铮哥,給你!這兩朵牡丹賜給虞兒,願她今後配個好郎君!”

京郊。

漢王好狩獵,一個多月憋在府中,他實在憋不住了。酒一喝多,腦子發沖,漢王竟又帶着侍衛們呼嘯過街,京郊狩獵。

謝致與常蕙心各乘一匹黑馬,并排賽馬。天氣涼爽,曠野無垠,青草矮淺不沒馬蹄,駿馬的速度飙起來,青草、鬃毛和衣袂齊齊後倒,兩邊耳中聽着風聲呼嘯而過,合着韻律的蹄聲,竟成最愉快的樂章。

謝致開懷暢笑:“我好久都沒有這麽高興了。”

跑得累了,謝致和常蕙心均勒住缰繩,令馬匹放慢速度,緩緩地歸,兩人的胸脯仍在起伏,背發微汗。謝致前眺一眼,又左瞟一眼,見前方仍是望不到界限的曠野,左側則是獵獸的深林。謝致稍稍喘氣,問常蕙心:“阿蕙,是再賽一場,還是左轉打獵去?”

少頃,常蕙心答道:“打獵吧。”

兩人說說笑笑,調轉馬頭欲入林狩獵,底下馬兒慢走,馬背上的常蕙心輕問起:“三吳,不知新榜的名單最近有沒有透露出來?”

“沒有,皇兄親閱親批,守得嚴實着呢!”謝致的目光盯住馬首和缰繩:“沒得消息,皇兄還要親自殿試,才定名單。我現在連要殿試的前十五名,是哪十五人也不知曉!”

常蕙心心事重重:“這樣……”

謝致轉過頭來,定定望了常蕙心一眼:“怎麽了,你這是在求容書生高中,還是求他千萬別中呢?”

常蕙心垂睑,她想到容桐近日來的煎熬——他震驚于滿朝滿場舞弊,感到難過,繼而愈發支持周巒,但是又為韋俊的喪命傷心。常蕙心親眼見着,容桐日日恍惚,卻不肯辜負聖恩,強打起幾近崩潰的精神,去再次參加春闱。

常蕙心擡起頭道:“我希望他落第,琴父并不适合官場,要是他真入仕,只恐不出兩、三年,身心俱損,命不久矣。”

謝致哼了一聲,揚起下巴道:“孤是不知道容書生中沒中的,但是孤信得過一川的才能。憑真本事,狀元之位非周一川莫屬!”謝致說完,竟打馬先馳入林,丢下常蕙心在後面。

漢王……好像生了很大的氣。

常蕙心無奈,只好催馬去追謝致,卻見一匹漢王府家臣的馬斜.插.近前,奔至謝致馬前,私語數句,接着謝致便調轉馬頭,回到常蕙心身旁。

謝致斜着眼睛瞅常蕙心,仍在賭氣,他告訴她:“許國夫人驅車來郊外了,說要拜會本王。”

☆、明月逐來(九)

常蕙心問:“許國夫人是誰?”完全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謝致無奈道:“是微和表姐。”

曾微和,謝致這麽一提,常蕙心就想起來了。

前朝新陽公主尚給謝還颀,晉陽公主則尚給曾彬。

謝還颀是大忠,曾彬則是大奸。

晉陽公主嫉惡如仇,與在京城任高官的曾彬處不來,竟帶着女兒曾微和出走,南下千裏投奔新陽公主。

晉陽公主在會稽待了四十來天,因為曾微和只比常蕙心大一歲,兩個丫頭片子常常玩做一處——卻處不好,曾微和太霸道,事事争強,偏偏曾微和又有這麽本事,旁人是三分天賦七分修為,她十分都是天賦,修文修武都比旁人容易,也更厲害。

曾微和與常蕙心比武,每次都是常蕙心一敗塗地。曾微和下手從不留情,常蕙心每次都受傷。有時候傷得狠了,謝景就找曾微和談話,道常蕙心年紀比曾微和小,曾微和該讓着常蕙心。

“本來就是比賽,憑什麽她比我小我就得讓她?”曾微和大聲說道,故意讓大家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之後再比武,我也半分不會相讓。”

“哦?”謝景輕淺一笑:“那這樣,我來同你比一比。”

最後的比賽,變成一場慘不忍睹的“屠殺”。謝景居然使出全力與曾微和過招,他每一劍都既勁又疾,劍氣呼嘯,驚得樹上栖息的禽鳥紛紛飛走避免。此時的曾微和,就如同平常的常蕙心,根本沒有招架之力。曾微和氣急敗壞地譴責謝景:“大表哥,好男不跟女鬥!”

“本來就是比賽,憑什麽男就要讓女?”

“虛僞!”

……

還好晉陽母女只在會稽住了四十天,曾彬自京城親赴,好說好勸,将母女倆接回去。

常蕙心後來聽說,晉陽公主與曾驸馬的分歧不可調和,竟兩廂搏鬥起來,夫妻倆均刺中對方心髒,雙雙離世。

成為前朝一樁奇談。

常蕙心以為曾微和會因此過得落寞,哪知京中再見着曾微和,她已是佞臣羊于舒的幹女兒,發飾精美,臉色紅潤,外罩着一件寶藍色的紗裙,倚着蒼松,朝畫師巧笑嫣然,讓畫師給她繪肖像絹畫。

常蕙心喚了一聲“曾微和”,曾微和旋即移目,睥睨着常蕙心,雙眉揚起入鬓,冷冷道:“幸卿勿忘!”

曾微和到了二十來歲,還未嫁出去,天下男子她統統看不上眼。

後來,曾微和相中了羊于舒的政敵,京城第一公子周仲晦,可惜周公子惡她太跋扈,看不上她。

光熙二年,羊于舒自封僞帝,逼宮造.反,忠臣義将們護着小皇帝和太後西幸雍州,謝景主持護駕,周仲晦墊後,負責拖住僞帝的追兵。

周仲晦後來給捉了,打入死牢。曾微和此時已被僞帝封為公主,她卻毅然偷走義父的符令,救走周仲晦,西逃投奔小朝廷。

周仲晦感念曾微和的情意,與她結為夫妻。大婚之時,父母位上首坐的是皇帝太後,主婚人是謝景,給周曾夫妻念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那三句。

謝景念完,曾微和竟在堂上自掀蓋頭,以新娘妝容示人。她道新娘也有幾句話講,此言一出,可沒把包括常蕙心在內的衆賓客驚出一身冷汗。

曾微和凝視着周仲晦,朗聲道:“今日我與周郎結為夫妻,以後便同死共生,生死追随,他去哪我便去哪,他下地獄我便下地獄!”

謝景忙打圓場,道今日大喜,動不動言及死,多不吉利。

……

常蕙心回憶到這,不由自主問謝致:“微和現今怎麽樣了,她同周公子,已養育幾子了?”

謝致搖頭,告訴常蕙心:謝景起兵,護着小皇帝殺回去,眼看就要到京城了,卻遇上僞帝最慘烈的反抗……後來大家找着周仲晦的屍體,已被亂箭射成了篩子。再把他的屍身翻個面,發現底下護着的小皇帝,只中了一箭。

這一箭雖未射中要害,但箭頭抹了劇毒,小皇帝也沒活成。

常蕙心聽到這裏,不禁唏噓。曾微和那麽斬釘截鐵盟誓,說要同周仲晦生死相随,周郎真的離去,曾娘子卻還活得好好的。

可見誓言多半說着容易,做起來難。

常蕙心繼而轉念一想,那時候她還想着與謝景同生共死呢。現在呢?早就天翻地覆。

常蕙心再問謝致:“那微和現在過得怎樣?她還是以前那樣的脾氣麽?”

謝致嘆氣,似乎拿曾女魔星也沒辦法:“周表姐夫是為國捐軀的,皇兄最喜歡做仁厚表演了,怎會放過這個機會?皇兄封了微和表姐做許國夫人,還賞賜了她千畝封田,供她養老。現在啊……表姐比以前還嚣張呢!去年,我跟她在城中酒樓碰着,本來是巧遇坐下來一起喝酒敘舊,聊着聊着一言不對勁,表姐竟先動手,舉着劍鞘襲向我。我當然還擊啦,結果不敵她……她重傷我後,揚長而去。”謝致說到這裏,撓了撓腦袋,抱怨道:“還傷的是腿,害我在床上躺了三天。”

常蕙心笑了:“你這樣一說,我竟非常想見她。”

謝致張口合不攏:“你要和她打架?”

常蕙心将手伸入懷中,掏人皮面具——之前,謝致送了常蕙心一張人皮面具,她每次來找謝致,都先易容,待兩人獨處安全了,方才将這張面具撕下。

常蕙心一邊戴面具,一邊道:“不,我僅僅是想見見她。”

許國夫人來京郊私會正在狩獵的漢王,她還特意提出,讓漢王單獨來她的馬車前。

謝致帶着常蕙心同往,在許國夫人的馬車前停駐。

香車雕得精美,寶廂上下四角均用金鑲角,雕成蟾蜍的模樣,前頭還延展了一塊平板檀木,造型類似船艙前的甲板。曾微和從簾內彎着腰,鑽出來。她梳了一對絞絲龍型長髻,發髻是女子打扮,穿的卻是男子衣裳,殷紅色,似血淚,分外鮮豔醒目。

曾微和的腰間腕上飾物頗多,玎珰作響,腳上卻鞋靴襪子均未穿。曾微和不下車,立在平板上,一雙赤足的前腳掌,交替着離地落地,就這麽點呀點,她高高揚起下巴,俯視前方二人。

常蕙心則瞧見曾微和的一雙長眉,用翠黛勾勒,化得分為吊稍。

常蕙心想起一個詞來:服妖。

曾微和傲慢命令家仆:“都退下,我要同漢王單獨敘敘。”

謝致一聲冷笑:“許國夫人千萬別這麽做,不然旁人還以為孤與夫人私相授受。”

曾微和亦是冷笑:“漢王也會怕?”

“怕,擔心京中人質疑孤的品味。”

曾微和欲拂袖離去,香車中卻又鑽出另外一個人來,是個少年,聲音清脆,勸道:“表姑、二叔,你們別又打起來了!”少年忙轉頭,對謝致着急道:“二叔,你別給表姑壞臉色看,是我……父皇母後不許我出來見你,也不許我出來玩,聽說你在郊外狩獵,我只能托付表姑,讓她将我藏在車裏,送我出城來找你。”

少年說到情急,竟抓了曾微和的手腕。曾微和猛然将臂腕掙脫,玉足踮起,飛身躍至車前馬上。

少年更急了:“表姑你這是要走?”

曾微和回頭道:“事情都說清楚了,也把你送達你可親皇叔這了,我不走做什麽?”

少年急得結巴:“那、那、那我怎麽回去?”

曾微和斜瞥謝致,諷刺一笑:“放心吧,你漢王皇叔天大的本事,等會保證把你靜悄悄地送回去,叫你父皇母後發現不得!”

“那你……是生氣了麽?”少年忽然落下淚來,舉起手又要去抓曾微和的皓腕。

曾微和笑笑,擡起手想要給少年拭淚,卻改作用赤足踢了他肚子一腳:“沒有生氣,我走了!”說着,頭也不回地駕車離去。

少年伫立原地,注視着曾微和的背影望了好久,直到謝致低咳了兩聲:“阿濟。”

這少年便是當今的太子,謝濟。

謝濟轉過身來,目光落在謝致臉上,表情有些呆:“二叔,我是來找你一起狩獵的。”

謝致後仰而笑:“哈哈,那就痛快狩獵一場,男子漢哭甚麽哭!”

謝濟先用指尖觸摸自己眼角,确認淚痕已經幹透後,才駁斥謝致:“二叔,我早沒哭了。”他說着,心性就轉到玩上面,咧嘴笑了:“好久都沒有打獵了,也見不到二叔你,可憋死我了!宮中一個朋友都沒有……”謝濟笑的時候,露出兩排白牙,身後藍天和逆輝相襯,無比協調。

謝濟以為常蕙心是漢王的仆從,謝濟走到常蕙心馬前,直接就強硬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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