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娶女未嫁,若能結成姻緣,是美事。這才提了提。既然容大人已有了中意的女子,本官身為同僚,斷不能棒打鴛鴦。”笑意重新浮現在蘇铮臉上,“容大人啊,本官之前提的那件事,就此作罷,容大人不會放在心上吧?”
容桐趕緊鞠躬:“不會不會,大人言重了!”
蘇铮剛一回到府,就見幺女蘇虞溪,帶着貼身婢女,等在正堂內。
蘇铮心裏清明,面上卻裝糊塗:“虞兒,怎麽跑到堂內來了?時候不早了,你要不要……該是去向你娘請安了吧?”蘇铮昂首,命令蘇虞溪身後的婢女道:“還不快速速陪四小.姐回房!”
婢女為奴,不敢多言,埋着頭去攙扶蘇虞溪。蘇虞溪卻不肯走,嗔蘇铮道:“爹爹,您又故意左右而言它!”蘇虞溪神色焦急,繡帕絞在手中:“爹爹,答應我那事……您不是說今日下朝就幫我提麽?容公子……”蘇虞溪一顆心髒快要跳出嗓子眼,她伸手按在心房,才能将稍稍抑緩跳動:“容公子他答應了沒有?他幾時娶我?”
蘇铮擡首,目光落在自家女兒臉上,來回數遍仔細端詳:蘇虞溪身形面貌無一不姣好,豐容盛鬓,圓姿如月。
這麽好的女兒,怎麽剛及笄,去參加了一回瓊林宴,就死心塌地喜歡上容桐了呢?
要是容桐沒有別的心上人,倒也是一樁美事……唉!
蘇铮側過頭去,捋着紫色官服寬大的袖子,沖蘇虞溪擺手道:“唉,這事作罷吧!以後休要再提!”
蘇虞溪不明白,也不甘心,追問道:“為甚麽?”
蘇铮愛女心切,心想倘若真向蘇虞溪講了事情,她豈不傷心落淚?蘇铮垂頭,盯着自己的靴子:“你爹沒本事!”
蘇虞溪的表情滞住,少頃,又重泛起明媚的笑,她一笑兩頰就會帶起自然的粉色,甚是好看。蘇虞溪走過去,嬌嬌俏俏挽起父親的胳膊,安慰道:“爹爹,您別難過傷心了。”
蘇铮一聽這話,頗感欣慰,又暗自慶幸女兒對容桐傾心得不深,感情來得匆匆,轉去得也快。蘇铮笑道:“虞兒——”
蘇铮的話語卻被蘇虞溪打斷,她驕傲道:“還好這事我不僅同爹爹您說了,而且同姑媽也講了,姑媽說啊……”蘇虞溪神情得意,音調也在不知不覺中拉長:“……保管讓容公子做我的如意郎君!”
蘇铮頓時心中暗喊:糟糕!
蘇虞溪口中的姑媽,便是當朝皇後蘇妍妍。保管保管,只怕蘇皇後已将這事同皇帝提了!
蘇铮不住地搖頭,自知此事無可挽回。蘇铮熟悉透了蘇妍妍的性子,就算跟她解釋容桐已有了心上人,再三勸阻,蘇妍妍也斷不會收回成命的。
依着皇後的性子,到時候保管還要教自家侄女小姑娘:愛誰,便把誰搶過來!
蘇铮長長嘆了口氣,蘇虞溪不解,問道:“爹爹,這般喜事,你不開心麽?”
蘇铮雙目與蘇虞溪對視,女兒眸中眼色是如此懵懂純真,唯一那幾點沾染了外面世界的俗光,估計還是在為容桐閃爍。
蘇铮摸了摸蘇虞溪的腦袋,擠出笑容:“傻姑娘,爹爹對你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你這一生都開開心心。”
摯愛小女,不願她争風吃醋,算計傷心。前十五年,将她當掌上明珠呵護供養,便是希望她無憂無慮,歡喜平安。
容桐任了京兆少尹,俸祿頗為可觀。領了第一個月的薪俸,容桐就在城南置了一座新宅。
容桐還特意約上周巒一起選址,周巒也置了新宅,同容桐的宅子挨着,平時出門便能串門。
容桐心裏高興:以後周巒生病或是憂愁,他這個做大哥的,都能第一時間照顧他。
容桐和周巒同一天搬出客棧,客棧老板親自将二位送到門口,還令小二們将周巒和容桐的房間整理一新,挂了兩塊嶄新的牌匾,“狀元居”,“榜眼室”——據說以後這兩間房價要漲十倍,還據說……已有京中富豪公子,分別預定了這兩間客房,要在這兩間房裏溫書備考,一直住到下次春闱,定能夠高中!
容桐聽了發笑,對常蕙心道:“這客棧的老板好有趣!”
常蕙心心想:謝致也不怕累。
容桐走的時候,還給客棧老板和小二們均贈了禮物,感激他們這兩個月對自己、周巒和常蕙心的照顧。雖然錢不貴禮薄,但是重在心意。
常蕙心目睹着容桐的舉動,心想:謝致的手下,還會稀罕這點禮物?應該不會稀罕吧,容桐送了他們一人一本書,古籍考據類,字字拗口。
容桐邀請常蕙心去觀光他的宅子,領着她熱情參觀。中庭還植了兩株梧桐,參差并立,令人見則神清氣爽。逛完一圈後,常蕙心踱到門前,容桐立在她身後,喚道:“慧娘——”
“什麽事?”常蕙心轉過身來,與容桐面對着面,問他。
“慧娘。”
“什麽事啊?”
“慧娘。”
常蕙心奇怪,容桐連喚她三遍,是有什麽要緊的事麽?他又想把帝陵的事對誰講?
常蕙心不接口,不繼續問“什麽事”了。
容桐吞吐半響,問道:“你以後……還待在京城嗎?”
常蕙心笑答:“待的,京城大好風光,比起安州,京城令我留戀多了。”留戀常駐,直待弑君報仇,才會離去。
容桐再問,舌頭比剛才還要打結:“那你……還和我一起住嗎?這宅院十分寬敞,有二十來間房。慧娘,你要不要住在這裏?”
常蕙心點頭笑道:“可以的。”
容桐喜極,倏然擡頭,兩眸中全是熠熠之光。他昨夜寫了份稿子,剛才那些話,還有接下來他要說的話,都是十幾番斟酌過了。容桐欲向常蕙心表露心跡,想了三四種表白詞句,最後決定選擇其中最為妥當的一種。
容桐的雙手在袖內攥成拳,緊緊捏着,全是汗,赤誠之心狂跳到窒息:“慧娘——”
“聖旨到——”
容桐一愣,當即擡腿跨出門外,跪下接旨。
來傳旨的內侍看了容桐一眼,又往他身上瞟,并不張口言,态度似有不悅。容桐覺着古怪,往身後一瞥,見常蕙心竟直直立着,不曾下跪。
容桐催促道:“慧娘,快跪下啊!”
常蕙心聽聞謝景傳旨,早恨意重浮。為了不牽累容桐,她咬咬牙,屈膝似下跪,但右手撐着地,令雙膝與地仍有數厘距,不曾挨着。
內侍見所有人都跪下了,方才宣紙:“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京兆少尹容桐,品德頗嘉,才行無暇,年過弱冠無妻匹配。今有蘇門延清小女,淑德賢良,年方及笄。男女皆如明珠,今朕特執撣掃塵,令二珠合亮,堪配佳偶。今後并蒂雙開,別無旁枝。欽此。”
聖旨宣完,容桐已是四肢軀幹透冷,通體冰冷,久久不能擡手接旨。內侍也不惱,笑嘻嘻彎腰,賀道:“恭喜容大人,從今往後,您是天子門生宰相婿啊!”
☆、新桐初引(三)
待到容桐肢體能夠動彈了,第一反應竟是轉頭回眸,去望常蕙心。他心中忐忑,盼能一眼望穿,她心中是個什麽想法?她……能不能給他一點點鼓勵和勇氣?
容桐在常蕙心眼中看見的,居然是仇恨。
容桐大為詫異,以為自己看錯了。他定睛再看,常蕙心眸間恨色已散,取而代之的,是複雜、懷疑、深幽莫名的冷光……這種眼神,容桐曾在帶他去帝陵的盜首眼中見過。
這種眼神,又稱作陰謀,或者算計。
容桐不信,扭着脖子一直凝視着常蕙心,見她原本是注視着遠處空地的,眼珠慢慢轉動,目光就移到容桐身上,發現容桐正觀察着她……常蕙心忽然就換了眼神,沖容桐一笑,她的下巴對着聖旨的方向微微一揚,似乎在慫恿他去接旨。
容桐突然感到難過。
似身跌谷,埋入黑暗。
接着,容桐想到“忠君第一”,便擡舉雙手,平接過聖旨,口中拜道:“臣接旨,謝主隆恩。”
“恭喜容大人。”內侍彎腰,仍同容桐恭維。容桐還在恍惚,常蕙心已挪到他身後,提醒道:“公公要打賞。”
容桐恍然,心中愈苦,忙從懷中掏出些許銀兩,具體有多少也沒心情去數,統統遞給內侍。
內侍喜笑,向容桐再道幾句賀,攜儀仗遠去。
容桐仍跪在地上,常蕙心盯着他稍顯駝背的背影,出神:從剛才的聖旨裏,她聽出一個“蘇”字,容桐是與皇後一門,結了親家?
肯定是的。
雖然知道不能胡亂憎惡一個人,或者一群人,但常蕙心對待蘇家人,就是禁不住的惡心、讨厭。難保當年那杯毒水,沒有蘇家人參與?
常蕙心聽到聖旨的那一刻,連帶着容桐,她也恨了一恨。繼而又猜測:謝景怎麽會指婚呢?是謝景自以為是地亂點鴛鴦?還是容桐自己求的?畢竟他找到一座岳父大靠山,将來官場上的路,要捷徑許多……
莫怪她以龌蹉惡意度人,是這世上本就龌蹉!
常蕙心想:倘若容桐是無辜被指婚,她便仍守護着他。倘若是容桐自己去求娶的,那她與他便是朋友情盡,以後須遠遠離了容桐,才不會被惡心到。
常蕙心正要向容桐問個究竟,忽聽見容桐顫着聲音央求道:“慧娘,你能不能扶我一扶?我腿麻了。”其實不是腿麻,只是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常蕙心傾身搭手,将容桐攙扶着站起來,旋即問道:“琴父,皇帝指婚這事,你事先知情嗎?”
容桐無力地搖頭:“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知道。”容桐說完,才想起來,蘇宰相曾向他提過聯姻的事,當時他拒絕了。這麽一想……他事先知情啊!
容桐猛擡起頭,眸中倉促愧色,盡映入常蕙心眼中。
常蕙心暗自冷笑了幾聲,絲絲鹹苦。一直以為他是世外仙境,卻原來也是俗世一隅,遍染了凡氣。
常蕙心提高聲音道:“不知道也沒關系啊,現在不就知道了麽?總之,恭喜琴父你……”她抿住雙唇,繃緊情緒:“天、子、門、生、宰、相、婿。”
容桐平視常蕙心,伫立良久。
緩緩垂下頭去:“那你……以後還住在我這嗎?”
“不住的。聖旨已下,想必容公子不久以後便要迎娶嬌妻,我再住在這裏,對容公子多有不便。”
容桐老實,找不到詞句辯駁。他只能将目光遠眺,以期舒緩心情,卻瞧見庭中一雙梧桐,并立待老,景與情是如此迥異,更添悲傷。
容桐心頭在發顫,就好似小針在一點一點刺過心頭一樣,他問常蕙心:“慧娘,那你之前說,可以與我同住,都是說謊話嗎?”
“我說過許多謊話。”
容桐拳頭攥得緊緊:“你怎麽能說謊呢?”
常蕙心注視着容桐:“你以為自己是公道正義嗎?”
容桐雙肩垂下,身軀綿軟無力。
良久,他道:“我不是。”今日,他置了家業,然後欲向常蕙心表明心跡,然後……怎麽事情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跌宕起伏,就好像他去盜陵,棺中奇遇佳人。他去春闱,科場舞弊摯友喪命……容桐胸中憋悶不已,情不自禁抖動雙袖,跺了跺腳!
容桐略暴躁地問:“慧娘,那你離開我這,以後住哪?”
“其實京中住得久了,我已生倦意,準備動身東行,邊走邊看吧。”
容桐不疑:“這樣。那你路上肯定需要花費,我還有些餘俸……”
“不必了。”常蕙心仍保持着背對容桐的姿勢,高舉右臂阻止他道:“你即将娶親,定然花費不少,我身上的碎金子還夠用。”常蕙心轉過身去,背對着容桐道:“琴父,其實我一直待你是朋友的,我對你的情意,不比周巒對你的差。只是今日相聚明日別離,不可阻擋,以後,你自己多多保重,官運亨通。”
這話聽着容桐耳中,卻是另一番味道:原來慧娘一直只當我是朋友,友情親誼,是我自己多心了。
整個五月,常蕙心都住在漢王府裏。她除了和謝致在一起,便是去找曾微和……許國夫人約好了的,每月初一、初五、十五、二五、去府中修習武藝。五月裏的這四天,常蕙心均準時赴約,國夫人府卻次次大門緊閉。常蕙心從門衛那裏打聽得知,許國夫人驅車去了距京一百二十裏的綿山小住洗湯,要到六月份才回來。
謝致知曉了這件事,哼哼直道,曾微和肯定在耍常蕙心,等曾微和回來,他就上國夫人府找她算賬。
常蕙心反問謝致:“你打算怎麽找她算賬,被她暴打一頓?”
謝致撅嘴,強硬辯駁,道打不贏也要打,為的是給常蕙心争一口氣。
“三吳,你少給我添亂了。”常蕙心嘆了口氣,道:“微和只是脾氣如此,愛憎分明,但不會做出言而無信的小人舉止,我覺得她并不欺我。下個月,等她回來,我還去找她。除了練武,我還有些事要當面問她。”
六月初六,謝致替常蕙心打聽着,曾微和回府了。
謝致建議常蕙心趕緊去逮曾微和,免得曾微和又跑了。
常蕙心擺手道:“不可,微和脾氣不好。她讓我一、五、十五、二五去,今日初六,我貿然登門,她肯定會生氣。”
謝致坐在欄杆上喝酒,不屑道:“她生氣就生氣呗,又如何。”
常蕙心挨到六月十五,腰間佩劍,以真容登門拜訪曾微和。許國夫人府在城東,府邸氣派,頗為輝煌,過往路人卻皆埋頭匆匆行過,不敢擡頭亂窺——傳說,曾有路人駐足癡看,正巧遇着許國夫人還府,夫人大惱,将那路人當街打了十大板,這件事情被谏官參了,最後鬧到皇帝那裏去,皇帝以周仲晦舊功壓下來,才将此事平息。
兩扇朱門照例緊閉,門前仍舊只有一位門衛值守。門衛倚在門前,似乎正在打盹。
常蕙心上前欲問,門衛卻搶先步下臺階,告訴常蕙心:“貴客,我家夫人現在并不在家。”
因為之前來找過四次,常蕙心同這門衛也熟了,便笑問:“小哥,那請問國夫人幾時還家?”
門衛搖頭:“夫人今日怕是一時半會,不得還家。但夫人吩咐過,倘若是貴客您來,便告訴您,讓您去城南容少尹府上找她。”
常蕙心一悸:“她去容少尹府上做什麽?”
“今日容少尹與蘇家四小.姐大婚啊,貴客不知麽?”
常蕙心皺眉,向門衛确認道:“你家夫人……也去參加容少尹的婚宴?”
“正是,夫人交待,貴客若想找她問問題,聊舊事,須到少尹府上一聚。”
“知道了,多謝小哥。”
常蕙心告辭轉身,剛走了數步,門衛卻追上來,“對了,貴客。我家夫人還特意叮囑,她視物不佳,只能辨真,不能去僞。貴客若是打扮得太過,夫人她就肯定會認不出來了!”
常蕙心站在街邊,隔着一條大道,注視街對面的容桐府:高挂的紅燈籠,牌匾周遭修飾的錦緞紅綢,還有地上狼藉一片的響鞭碎片,無一不昭示着,這家府邸的男主人正在迎娶女主人。
常蕙心曾以為自己不會再來這裏,誰料時隔四十九天,她就不得不來。
來之前,常蕙心特意打聽了:容桐大婚,皇帝和皇後皆有賜禮,均未親至。但畢竟是宰相嫁女兒,蘇家其他親戚來了不少,還有許多朝中高官……許多來賓的名字,常蕙心在十年前就聽說過,但也僅僅只是聽說。那時候她忙着做謝景的賢妻,隐在幕後,從未抛頭與他們打過照面。
現在想來,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總之,曾微和讓常蕙心真容示人,倒也無妨。
現今唯一的阻礙,就是門口有兩隊守衛,常蕙心沒有喜帖,是進不去的。
常蕙心裏諷刺地笑:容桐也有守衛了。
容桐府邸的布置構造,仍隐隐存在于常蕙心的腦海中,她盤算着:要不繞到後院,翻牆進去找曾微和?
常蕙心正猶豫着,就見一紫衣男子,從容府門口步出來,左右張望,接着,便徑直朝着常蕙心所立方向走來。男子經過街中央的時候,常蕙心才看清,來者是周巒。
周巒近前,對常蕙心笑道:“好久不見。”他伸手,理了理紫袍外罩的那層紫紗,紫袍上熏了松香,缈缈飄入常蕙心鼻中。
常蕙心冷冷回應道:“好久不見。”
“哈哈。”周巒笑開去,邀請常蕙心:“我帶你進去啊!”他将舉至腰間的右臂放下,垂目問她:“你是來看他的麽?”
常蕙心沉默少頃,“他……最近過得怎樣?”
周巒擰起雙眉,額上現了淡淡的橫痕。周巒盯着常蕙心瞧,“你也知道,他就是個死腦筋,既然決定娶了,自然會跟忠君一樣終于自己妻子。其實……他過得也不壞。”周巒說完轉身,朝容府方向走去,對身後的常蕙心道:“走吧!你去看看他也無害處!”
因為與周巒同行,容府門口的兩位守衛均未盤查,常蕙心輕松便混進去了。
府內修飾繁多,比府門口更沾染喜色,周巒一面走,一面向身後的常蕙心交待:主要儀式已經完了,新郎官同新娘子三拜過天地,此刻新娘子已被送入洞房,新郎官仍在後院盡人情世故,招待宴席,同每桌來賓均飲一杯酒。
常蕙心皺眉,“他能喝這麽多酒麽?”
周巒一哂:“放心,他那杯子裏都是水!”
行到後院,杯盞交錯,酒氣遍飄在空中。樂師們仍在演奏喜悅,聲音喧鬧,一時間根本沒人注意常蕙心和周巒。常蕙心放眼去找曾微和,第一眼卻瞧見容桐,誰叫他今日穿了一襲丹紅,太亮眼。容桐被許多賓客擁簇着,猶如衆星捧月,賓客們紛紛拉着容桐敬酒,又似群星在祈求獨月施舍光潔。似冥冥中有感應,容桐回首一眺,目光旋即定住,直勾勾瞅着常蕙心。
常蕙心趕緊低下頭。
周巒也瞧見這情況,忙交待常蕙心道:“你站在這裏別動,我去琴父那邊探探情況。”
周巒說完遠離常蕙心,快步走到容桐身邊。容桐伸長右臂,越過賓客一把按住周巒的胳膊,“一川,我好像看到慧娘了。”
周巒近前,表面看起來是攙扶容桐,實是将容桐制住,防止他朝着常蕙心所處方向邁步。周巒騙容桐道:“你喝多了。”
醉還是沒醉,容桐自己也分不清,茫然道:“你不說我杯中都替的是水麽?”
“一川。”容桐喊着周巒,兩眼卻至始至終未從常蕙心身上移開,見她左右轉頭,接着匆匆往院中西角落走,很快在容桐的視野裏消失不見。容桐盯着空白處,癡了道:“慧娘剛剛從我心上飄走了。”
周巒聞聲望去,院內已不見常蕙心身影。
常蕙心方才瞥見曾微和,許國夫人一襲如墨錦衣,仍赤着一雙玉足,步履輕盈向着西邊角落的方向走去。常蕙心便盯緊跟随其後。二女歸入容府西北角,聯排六間房間,曾微和撿左數第二間,推門入內,并随手帶上門。
常蕙心跟在後面,亦破門而入,她的右手往後一甩,緊緊關上房門。
曾微和徐徐轉身,贊道:“你果然以真面目來赴約,甚好,不枉我當你是朋友這麽多年。”
常蕙心邁步近前,道:“微和,我有兩個問題要問你。”
曾微和挑眉瞟了常蕙心一眼,笑出聲來。
常蕙心肅然問道:“微和,你為何也要殺謝麗光?”
曾微和擡手捏了下自己的耳垂,譏笑常蕙心,道:“你惱恨謝景休妻,便要殺他麽?”
常蕙心暗道:豈是休妻……看來曾微和并不全知道實情。
曾微和昂起頭,高聲道:“我的仇遠比你大得多!謝景狗賊,嫉妒我夫君才華遠勝于他,又有尊位貪心。他殺我摯愛,弑君篡位,你說我該不該殺了這個狗賊?!”
常蕙心微微欠身,“初聽聞周公子護駕喪命,我心中亦十分難過。”常蕙心直起身軀,直接了當問道:“微和,世間傳言,當年周公子挺身維護小皇帝,卻遭遇僞帝君亂箭,身死喪命。那亂箭,不是僞帝派人射的麽?”
曾微和怒道:“義父雖竊天下,卻是真小人不做僞君子,義父曾應諾過我,不會傷害周郎性命。正是因為義父顧忌我的情緒,才做消極抵抗,叫謝景小人坐收漁翁之利!謝景一面趁機猛攻京城,一面派人穿上偷制好的盔甲,裝作是我義父的軍隊,朝周郎和小皇帝放箭。只只巨毒,萬箭穿心。”曾微和咬牙切齒:“護駕小皇帝還京,明明是我周郎出力最多,卻叫謝景狗賊奪名竊利,借刀殺人。”
常蕙心喃喃自語:“謝景此舉,真切合他本性作風。”少頃,常蕙心擡首再問曾微和第二個問題:“微和,之前我不曾以真面目與你見面,你是如何知曉我還京,又是如何找到客棧去的?你……可有同謀?”
曾微和矢口否認:“我若有同謀,不是孤單一人,那還去尋你做什麽?”去找常蕙心,便是去覓得同謀,從此晝夜不再孤單一人,兩單薄女子,亦能弑殺仇敵。
常蕙心再問:“那你之前怎麽不找謝致?”
“姓謝的人我統統信不過!”
曾微和許是情緒過于激動,眼前一暗,身形又晃動不穩,雙足打顫,似極了那夜她墜頂的舉動。曾微和将手叉在腰間,禁不住彎腰幹嘔。
常蕙心是有經驗的女人,猶豫了片刻,還是問出口:“微和,你是不是有孕了?”
曾微和竟不否認,反到媚笑着,對常蕙心道:“你猜猜是誰呢?”一瞬間,硬刺利刀般的曾微和,恍然變得身輕體柔。
常蕙心肉跳心驚:“太子?”
曾微和拍掌大笑,綻放如花笑靥,須臾之間,常蕙心卻恍覺在她生動面龐下,看到一顆灰敗毫無生願的心。
常蕙心情不自禁擡手按在自己心口:慶幸,她自己的心中除了仇恨,還跳動着蓬勃生機。
曾微和卻突然立定身軀,整個人如鬼魅一般前移,破門而出,扼住門外偷聽者的脖頸,将其生生拖了進來。常蕙心還沒來得及看清偷聽的人是誰,曾微和就已重拍一掌,斃了偷聽者的性命。
曾微和武功超群,掌勁震碎偷聽者五髒,面上卻不令其流一滴血,不着痕跡。
曾微和随手将屍體丢在地上。常蕙心旋即低頭看,偷聽她和曾微和談話的是個丫頭片子,年紀輕輕,粉粉.嫩嫩的。
常蕙心不認識偷聽着,便問曾微和:“她是誰?”
曾微和答得風輕雲淡:“蘇虞溪。”
常蕙心蹙眉:“你殺了來賓?”
曾微和大笑:“她不是來賓,她是今夜的新娘!”
常蕙心空捶一拳:“那你要如何收場?這丫頭也不曾害我們,你怎能随便取人性命?”未免是非不分。
曾微和漠然道:“她偷聽到我們的秘密,便是攥了你我的把柄在手裏,以後時時刻刻都要害我們。她就該死,今夜我不殺她,錯過機會,以後就輪到她來殺我和你!”曾微和憎恨道:“再則,當年聽命謝景射亂箭的正是蘇家軍隊,萬千毒箭,十有八.九便有她父兄一只!”
常蕙心不住搖頭:“洞房花燭死了新娘,你怎麽收場?不僅你我脫不開關系,連帶着新郎官容少尹都要遭殃。”
“蕙心,你有所不知,這丫頭,平日裏講話的嗓音,與你一模一樣。”
常蕙心心頭一凜,低頭再将死屍打量,仔細一觀察,這蘇家幺女的身形,似乎也與自己完全相仿。常蕙心擡眼,冷冷盯着曾微和:“微和,你什麽意思?”常蕙心鎮靜一想,以曾微和的武功,怕是早就發現隔牆有耳,卻偏要等到把秘密都講完,才抓人進來殺了。怕是找個理由好殺人吧……
曾微和聲音冰涼,字字铿锵,猶如徒手抽.拔寒刃:“我也不瞞你,我便是早做了陰謀要助我們一把。常蕙心,你若膽子夠大,果斷移花接木,取而代之!”
外頭鑼鼓喜炮,轟轟烈烈又噼裏啪啦,蓋過了一切喧嚣,擊在人心,令人心猶如鞭炮般連連串串劇烈跳動。
☆、新桐初引(四)
常蕙心久久不能接口,曾微和的建議過于荒謬,卻又莫名富有誘.惑力,令她一顆心鼓脹亂跳。
常蕙心盯着地上的死屍,鼻息漸重:“我冒充她……她身邊的人就那麽蠢,不會察覺出來麽?”
曾 微和再道:“反正我說話難聽,也不怕再難聽一點。蘇虞溪萬千寵愛在一身,每天多少人繞着她轉,她是不可取代。而你常蕙心,不過是下堂之妻,棄帚糟糠,這世 上存在一個你,不存在一個你,沒有其他人會注意到。因此消失一個你,是無關緊要的,你取代蘇虞溪,沒有人會察覺。反之,你不取代蘇虞溪,她不見了,大家都 去覓她尋她,才更容易被旁人察覺!”
常蕙心安靜道:“你說話雖然傷人,卻是句句屬實。”她消失十年,誰在乎過她?謝致麽?他的名字在常蕙心腦內繞了一圈,又跑遠了。
謝致好像也不是真的在乎她。
曾微和厲聲再起,扪心喝醒常蕙心:“常蕙心,你跟我曾微和一樣,都是失情喪愛,孤孤單單活在世上的行屍走肉,俨然一縷孤魂!”
“此言差矣。”常蕙心羨慕道:“微和,你眷戀周公子,周公子也待你癡心一片,他不幸亡故,你是失情喪愛。而我……是從來沒有感受過真心真意。”不知道将來,老天會不會給她一個感受的機會?
常蕙心蹲下來檢查屍體,曾微和掌擊得巧妙,無血只有灰,拍拍就掉了,屍身上穿的裙子還是幹幹淨淨的。
話說這屍身未戴鳳冠,未着霞帔,只穿了一身杏色裙,連配飾也無,瞧着不像大家閨秀,倒像是個丫鬟婢子……這事情,怎麽想怎麽蹊跷。
常蕙心仍蹲在地上,對曾微和道:“這位蘇家小.姐閨名小字,生辰八字,平素喜好。微和,事無巨細,你且将你了解的,全部予我講來。”
曾微和巧笑如煙:“這麽說,李代桃僵之事你敢應了?”
“敢。”常蕙心旋即接口。她是下過地獄的人了,有什麽不敢?了不起殺完謝景,遭因果報應,再被打入一次地獄。
曾微和也蹲下來,一邊幫着常蕙心扒死屍身上的衣服,一邊告訴常蕙心:蘇家四小.姐名喚虞溪,稍微親近的人都昵稱其“虞兒”。她是蘇铮唯一的嫡女,沒吃過苦,不知道天高地厚,伶牙俐齒,特別喜歡湊熱鬧。
常蕙心聽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來,交待曾微和在這裏處理屍體,她自己則去托人模一張蘇虞溪的人皮面具。
曾微和眼皮一翻:“你要去找小謝致?”
“他 遲早要知道的。”常蕙心颔首道。除了謝致,她還能找誰?常蕙心不忘叮囑曾微和:“微和,你有時候行事太随性,草率,痕跡露多了難清場。這次,你在這裏清理 屍體,務必要冷靜,千萬不要被外事外物激怒,将痕跡整理幹淨。千萬不要随便掩埋了,不然夏天天氣一熱,很容易被發現的。”
曾微和 發髻上正巧插.了只攢絲嵌瑪瑙一丈青,她将發簪拔下來,在耳後撓撓,哂道:“啰嗦,你也才三十幾歲,就這麽婆婆媽媽!”曾微和心念一動,一雙美眸盯住常蕙 心:說來也是奇怪,常蕙心三十多歲了,眉不描,唇不點,粉不抹,照樣年華大好,亮彩逼人。尤其是她的肌膚,仿若流霞,一點皺紋都沒有,怎麽保養的?
曾微和心想,等正事忙完,有空時便向常蕙心讨教,嬌顏常駐的秘訣。
曾微和将一丈青重插.入發間,道:“你去吧。”
常蕙心點頭離去,她去後不久,便有黑影推門進入房內。“吱呀”一聲房門被悄悄關上,黑影蹲下來檢查過屍體,對曾微和道:“我來想辦法,将她先搬到我那去。”
來者壓低聲音,真嗓與面目俱不辨,只知身形輪廓颀長,是俊逸男身。
婚宴将散,陸續有賓客退場。容府門口賓客離開頻繁,常蕙心混在當中,守衛們并沒有注意到她。常蕙心踏出府外,猛吸了一口新鮮氣息,心卻仍鼓跳劇烈,刺激不已,不能平息。
事 不宜遲,正好容府旁邊就是商行,常蕙心買了一匹白馬,徑直往漢王府趕赴。她當剛剛跨上馬背的時候,天還是昏黃的,雖然不亮,但樓閣和道路皆清晰可見。常蕙 心騎了一會,在不知不覺中,晝夜已完成交替,樓臺四望,均已成為漆黑的輪廓。百姓們還未來得及點亮沿道的街燈,陰蝕中只有當空星月照路。
常蕙心心潮澎湃,比急促的馬蹄更铿锵。恍覺身後跟着動地大軍,她幹脆撒了缰任白馬向前狂奔,天地山河向後,皓月星辰在背。馬跑得快了,冷風直往懷裏灌,卻不覺冷,渾身滾燙。
移花接木,取而代之,這事情實在是太刺激了!
正值初夏,夜空中放起冷電,樹影成排,常蕙心騎馬通過石橋,再左繞至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