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如此江山(五)
謝致原本買來兔燈,是打算送給常蕙心的——她是謝致心中的小兔子。這會容桐也有兔子,謝致惱了,燈也不送了了,兔燈硬往容桐懷裏一塞:“賞給你了!”
容桐一手擰着一只兔燈,還傻傻道:“謝殿下恩。”
謝致癟嘴:“別光嘴上說,沒有行動。”要真感謝他的恩情,就趕緊閃開,讓他和常蕙心單獨相處啊!
容桐思忖了半響,明白了,趕緊沿河跑遠。
沒有礙眼的人了,謝致整理衣袍,喜滋滋朝常蕙心走過去。一近前,常蕙心就批評他:“你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
謝致沉默聽訓,并不否認——他對容書生是不地道,編了個王爺愛上宰相小.姐,卻遭棒打鴛鴦,不能正大光明在一起,只能暗中私會的悲慘故事。
謝致聳聳鼻子,想起昨日自比牛郎,無限悲痛對容桐道:“容大人,梁河就是孤同虞溪的銀河啊!年年歲歲,只有七夕一日可以相會。”
謝致忍不住笑出聲來。
常蕙心不解,“你笑什麽?”
這麽慫的事,謝致才不會告訴常蕙心呢!他伸臂将她手一牽:“走,放燈去。”漢王有的是銀子,很快又買了兩盞燈——攤鋪上擺着近百種河燈,許多漂亮的樣式謝致不挑,偏選了兩只獅子頭的。
常蕙心問道:“你買獅子樣的河燈做什麽?”駭死個人。
謝致心想,獅子張大口,吃死兔子。他開口回答:“随手拿的,沒注意到是獅子,唉,竟然是獅子?”謝致無辜,又瞪了常蕙心一眼:“你別在意是什麽樣式啊,能放就行!”謝致低頭瞧方才一并買下的筆墨,繼續道:“關鍵是要看你寫什麽願望,能否成真。”說完,他塞給常蕙心一只獅子燈。
靠近河畔,謝致在河燈壁上龍飛鳳舞寫了九個字的草書:願吾愛,常鴉鬓,永嬌顏。
謝致寫完,忍不住偷偷去瞟常蕙心,想窺視她那只燈上寫了什麽。
空空幹淨,常蕙心一個字也沒寫。
謝致愕然:“你不打算放燈?”
常蕙心搖頭道:“不打算。”七夕放河燈,是期盼美夢成真,每個人都是高高興興把河燈放出去的。而常蕙心,人生中僅存的願望是便是手刃謝景,讓他失去一切。她的願望充滿憤恨,滿是是陰沉怨氣,與美好一點也不沾邊,她放河燈做什麽?
更何況,梁河邊放燈的男男女女,大多是許願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而她常蕙心……男歡女愛早已離她遠去。
謝致笑道:“那我替你許個願望吧。”謝致不由分說拿來常蕙心那只燈,寫道:阿蕙只要和三吳在一起。
常蕙心瞧見謝致寫的字,忙阻止道:“別亂寫!你別放!”
謝致偏要放,蹲下來,将兩只燈放上水面。常蕙心一時情急,威脅他道:“你敢放我就把你踢下河去!”
謝致兩手往前一推,帶着掌力将兩只河燈推遠。常蕙心血往腦上一沖,起腳踢了謝致的屁.股。她踢得不算重,但不知怎麽,謝致像個球似地栽進河裏。
“撲通”巨響,左右放燈的男女皆往這邊望,目光全投在常蕙心臉上。常蕙心愧疚難當,又擔心謝致淹死了,前跑幾步涉水,鞋子半濕,裙上沾了水也沾了泥,她也不顧了,只專注尋找謝致。奇怪了,他方才明明是在這裏滾下去的,怎麽就不見蹤影了呢?
“唰”的一聲,謝致跟個魚似的破水而出,沒把常蕙心吓個半死。他帶出來的水珠,還有不少濺到她臉上。
這小子,故意的!
常蕙心生氣了,掉頭就往回走,謝致卻往前一攙。常蕙心以為他跌倒了,心頭驟悸,忙回轉身,卻發現她的右腳被謝致捉住——他在隔着鞋子,捏她的腳。
大庭廣衆下如此輕薄,常蕙心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身上卻又有一股酥.麻的感覺,從腳升起,直觸到心。
謝致挑起眼皮,一雙烏溜溜眼睛,似有意似無意往常蕙心身上瞟,最後對上她的目光。
不得了,常蕙心感到自己忽然有了一股強烈的欲.望,想要也蹲下去抱住謝致,回應他。
常蕙心腳一擡,将謝致再次踢進水中——當然,這次落水與上次也有不同,上次是成球滾下,這次是後仰着倒下,後空翻了個花。
這次,常蕙心沒管謝致,踢完就轉身上岸了。
謝致乖乖地從水裏趴起來,也上了岸。他身上*的,夜風吹來,打了個噴嚏:“阿切!”
這副模樣,這聲噴嚏,令常蕙心剎那恍惚:小調皮三吳,貪玩不歸家,哪知下雨了,淋成落湯雞回家,就是這副既慫又可憐兮兮的樣子。常蕙心每每見了心疼,忙讓婢女取了熱毛巾來,給他仔細擦幹淨身子。
此時此刻沒有熱毛巾,常蕙心掏出自己的手帕。謝致會意,腰一彎背一低,腦袋自覺往常蕙心身前送。她旋即習慣性給他擦頭,擰幹發絲,口中說出的關切也一如十年前:“身上打濕了不要緊,頭發可不能濕。不然吹了風,你小小年紀就要染上頭痛!”
謝致原本笑容滿面的,聽見常蕙心這句話,似乎也瞬間憶起了從前。他的笑容漸漸僵住,不笑的一張臉,凝視着常蕙心,卻才是真正的深情。
“放燈就放燈,調.情做什麽。”曾微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着她特意的冷意與譏诮,“也不怕旁人瞧着害眼!”
常蕙心欣喜轉身,“微和!”沒想到曾微和也來梁河放燈。寬袍廣袖,舉止出格的許國夫人,雙手捧着的竟是最普通的蓮花燈。
謝致很不滿意曾微和的打擾,不悅地問曾微和:“你來做什麽?”
曾微和手一揮:“邊上去!”曾微和一把奪過常蕙心手中的絹帕,塞給謝致,教訓常蕙心道:“你讓他自己去擦去,有手有腳二十好幾,需要你照顧他?”
謝致覺得曾微和異常的煩。他哼了一聲,懶得同曾微和講話。
常蕙心卻做和事老,讓謝致先避一避。常蕙心對謝致道:“我也想和微和聊聊。”
謝致忙答:“好。”
謝致遠去,曾微和捧着蓮花燈至河畔,松手任它飄遠,目光悠悠。常蕙心陪在曾微和身旁,看清蓮花燈上寫的是“長相依”,忍不住問道:“他……怎麽沒有陪你一起來放燈?”常蕙心問完才意識到失言了,曾微和這花燈裏許的願,和願的那個人,十有八.九與謝濟無關。
果然,曾微和幽幽道:“這是冥燈,要遠遠飄過冥河,涉黃泉,寄給那個人。”常蕙心聽罷沉默,曾微和卻自顧自笑了起來:“一盞紙糊的凡燈,怎麽可能涉河越險,成功抵達黃泉呢?再說,相公那麽好的人,老天憐憫,定會拔他升仙。他在天上呢,不在地下!”曾微和明明笑容燦爛,語氣輕松,卻恍覺越來越悲沉:“相公就算是去了地府,快六年了,他肯定也早投了胎,轉去別世了。這樣真好,他不記得我,不然見着了如今的我,相公一定會氣惱憤恨,不願與我相認。我也不用愧疚。”曾微和的指甲染成鳳仙花的紅色,她輕輕将指尖探入水中,一圈圈劃水,令水面起了道道漣漪:“說來……少年郎青春正好,蕙心,你不妨采撷一支?”曾微和側轉頭,與常蕙心對視,那眼神分明在說:她已經采過一支少年郎了,放到鼻下嗅了嗅,香氣不錯。
常蕙心垂眼道:“這事我做不來。”
“有什麽做不來的!”曾微和惱了,恨鐵不成鋼:“你和我又不同,謝致待你真心,他和你之間又沒隔着仇怨。等你仇報完了仇,還剩下後半生呢,難道要孤苦伶仃?既然眼前有人選,何不執手好好過下半生?”
容桐躲到一邊,擰兩只兔子河燈,茫然站在河邊,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該做什麽。還是周巒來到容桐身旁,提醒他:想要放燈,要先去買筆墨許願。
容桐趕緊去買了筆墨,因為打算他最近将父親接來京中,所以第一只兔子燈上,寫的是祝父親安康。第二只兔子燈上,容桐提筆猶豫了半天……周巒一直站在身邊,容桐不好意思寫!
容桐蹲着,挪了半個身子,背對着周巒,偷偷在兔子燈上寫了四個字:願慧安好。
容桐寫完,頓時覺得自己不地道:這只好像是蘇虞溪送他的,他寫給常蕙心,這、這成什麽話!
容桐提筆,把那四個字抹了。正巧遠處傳來響聲,似乎有人落水了。容桐仔細遠望,落水的人竟是漢王!漢王身邊是蘇虞溪,蘇虞溪踢了漢王一腳,漢王又落水了!
一連串的反應,讓容桐應接不暇,他的雙唇微微張起,合不攏了。
容桐忽然想起漢王昨日同他敘述的悲歡往事,梁河堪比銀河,令聞聲傷心。容桐一手捋袖,一手提筆,鐵畫銀鈎寫下一行小字:願有情人,常歡樂。
周巒在容桐身後發出一聲,似笑似嘆。
容桐回頭,問周巒道:“一川,你不放燈麽?”
周巒聳肩:“無燈可放。”
容桐詫異,心想周巒向來風.流,騎馬游街的時候,就有好多姑娘同他眉眼來往……容桐問道:“一川,你不是有來往的姑娘麽?”
周巒哈哈大笑:“來往的姑娘太多,我要是給她們每人放一只,這梁河就要被我一個人的河燈鋪滿了!”
“那你父母呢?可以給令尊令堂放兩只,願老人家們身體康健。”容桐無心出口,本來善意提醒,說完見周巒面色不明,方才意識到:也許周巒的父母早已仙去了。
容桐向周巒賠了不是,周巒卻擺手示意:沒關系。
“我爹比我大了五十多歲……”周巒前邁一步,在容桐左側席地而坐:“家父活着的時候,其實我沒見過他幾面,長什麽樣,根本沒印象,都是我娘撫養我長大的。”
容桐與周巒恰恰相反,他自幼失恃,自小跟父親生活在一起,很羨慕那些可以親近母親的孩子。容桐不禁道:“那你和令堂的感情一定很深厚吧?”
周巒從容道:“我以為很深厚,哪知道我娘跟野男人通.奸,愛上了他,竟默許野男人來殺我。”一貫溫文雅致的周巒竟用詞粗鄙、直接。
容桐震驚:“怎麽還有這樣的娘親?!你好歹也是她的骨血,怎麽說你也比……那男人親近,重要!”
周巒搖頭否定:“當然是那野男人重要,殺死我一個,我娘還可以和他一起生許多孩子。他們不需要我。”周巒很礙眼。
容桐難過:“那後來呢?”
周巒不喜不悲,僅僅只是敘事:“野男人其實不愛她,她便上吊自盡了。娘竟死在了我前頭。”
容桐聽着心一緊,這眼前就是浩瀚河水,容桐生怕周巒悲痛難過,追随母親的腳步。容桐忙道:“一川,你千萬不要想不開。”
“自盡是最蠢的。”周巒緩緩站起來:“但有青山在,便能尋柴燒。人一死,志向抱負皆成虛無,還會連累一衆追随者,或将沉郁半生,或将陪殉。”周巒笑了,“我死都死不起。”
容桐默然聽着,覺得周巒的話有些道理,但是仔細琢磨……又覺得周巒的話不太對勁,某些詞句不該是他這個身份的人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