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鴉鬓嬌顏(四)
皇後旋即想到,蘇铮之前給她透露的,關于皇帝賣國求榮的舊事。
皇後滞了滞,匍匐道:“臣妾沒有,望陛下明察秋毫。”
這片刻的猶豫,全落入皇帝眼中。皇帝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不置可否。
皇後深思,逐漸驚恐,幾近哭泣:“陛下!”
皇帝上前一步,将皇後扶起:“好好的怎麽哭起來了?來,妍妍,站起來說話。”
皇後努力止住眼淚,求道:“陛下,我二哥反主,是他不對,活該千刀萬剮。但我家剩下一幹人等,對陛下皆是赤忱忠心。”
皇帝拍拍皇後手背,寬慰她:“朕知道。”皇帝語重心長道:“家中現今剩钊大哥,未随蘇鐘遠逃,這正證明他是忠耿之人。朕怎會糊塗做事,拿他問罪?”皇帝不顧宮人和內侍俱在場,低頭在皇後額上淺吻一口,足見情深:“妍妍,你放心。”
皇後仔細思忖了下,皇帝都已經暫時抛棄了身份,稱呼蘇钊為“钊大哥”,家中……應該安全了吧。再則,她同皇帝還有十年的夫妻情分呢……皇帝一吻,更應正了皇後的想法,她放下心來。
皇帝親自将皇後送回中宮,溫柔萬分。皇帝掉頭回去,他也不去禦書房,就在寝殿密宣武官,命其速速帶兵包圍蘇府,将一幹人等下獄——尤其是蘇钊,不能把他放跑了。
皇帝不忘叮囑,這事絕不許讓皇後知道。誰走漏了風聲,殺無赦。
另外,皇帝還命召暗衛,讓他們速将太子捉捕回宮。
兩撥屬下都離開後,皇帝這才上朝,不用說,朝上炸開了鍋,有議論北關戰事的,有參蘇鐘造反的,當然還有請戰的……皇帝全壓了下來。
皇帝許諾,明日早朝,會給諸位臣子,黎民百姓一個交代。
散朝後,百官散去,皇帝獨坐在龍椅上,揉了揉太陽穴,又捏捏眉心,仍緩解不了頭疼。
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輕點,思考着,該派誰領兵征讨蘇鐘。朝廷裏有經驗的戰将,都是開國功勳,幾乎全是蘇鐘舊交。蘇鐘敢反,他們也敢反,不可信,不可讓他們掌握重兵……這滿朝廷裏,會武藝的,懂兵法的,有誰信得過了?
皇帝嘆氣:倘若是彼時,他還只是前朝衆臣,有人造反,早就自己率親兵殺過去了。可惜彼一時此一時,如今做了皇帝,顧忌着座下這個位子,已經沒有勇氣離京親征了。
皇帝思來想去,覺得自己的親弟弟謝致最可信——到底骨血相同。
皇帝密宣漢王謝致入宮。兄弟倆許久沒私下會面了,互相噓寒問暖了一番,皇帝邀道:“三吳,想不想射箭?”
謝致面露驚詫:“射箭,皇兄怎麽突然來了興致?”
皇帝反手負在背後:“你願不願意嗎?”
謝致微微躬身,笑道:“臣弟奉陪到底。”
皇帝命人将宮內一處空曠處圍了起來,東端立起兩個箭靶,一個黃靶,一個白靶,皇帝和謝致伫在南端。為着皇帝的安危考慮,弓箭皆去了箭頭,只留箭杆和白羽。謝致恭謹道:“皇兄先請。”
皇帝道:“這還有什麽先後謙讓的,你與朕各射十支,加起來,比比看。”皇帝張弓,射向黃靶,連射八箭,箭箭正中紅心。謝致緊随其後,亦射八箭,八箭全中白靶靶心。
皇帝射第九箭的時候,弓張得稍微急了些,偏了些,箭杆一半中紅心內,一半在紅心外。謝致用餘光瞟了一眼,立即張弓,他第九箭發得匆匆,只中白靶,未中紅心。皇帝旋即大笑,舉着弓的雙臂右移,對準謝致的白靶,第十箭射去,将謝致的第九箭打掉。
箭杆掉在地上,白羽稍折。
謝致亦是開懷大笑,射出自己剩下的最後一箭,在外圈挨着皇帝的第十箭。
皇帝右跨一步,手搭上謝致肩頭:“不分輸贏。”
“是皇兄在讓着臣弟。”
皇帝頓了一頓,道:“三吳,我派你去征讨蘇鐘吧。”
謝致訝異:“怎麽派我去?”
皇帝道:“之前你請纓抗狄,朕沒準許,心裏挺過意不去的。”
謝致面上稍微猶豫:“可是……臣弟沒什麽沙場經驗。”
皇 帝不以為意:“經驗都是練出來的。”皇帝告訴謝致:“蘇鐘逃蹿回永州老巢,永州這個地方全是平原,四通八達,的确利于他迅速召集各路舊部。但同時永州也易 攻難守,沒有任何地勢阻礙。兵貴神速,你火速帶兵去永州,八面圍住他,困都能将他困死。待到蘇鐘缺糧無力之時,你只管關門打狗,一個不留!”
謝致默然半響,單膝跪下,道:“多謝皇兄,臣弟将牢記心中。”
“起來吧。”皇帝沒去攙扶謝致,讓他自己起來。
謝致站起來後,皇帝沉聲道:“三吳,朕聽聞……你最近同蘇家那丫頭走得很近?”
到這個時候,謝致心中才第一次跳了跳,他故作不知:“哪個丫頭?”謝致把話題岔開,忙表清白:“臣弟可從來沒和蘇家的人走近過!”
皇帝被謝致逗笑了:“我不是那個意思。”皇帝道:“朕說的是容兆尹之妻。”
謝致沉默,過了一會,他垂下頭去:“臣弟是在七夕放燈時認識了她,那夜她和容兆尹一起來的。後來,就跟她熟了,挺談得來。”
皇帝似乎聽到謝致輕淺的哀嘆。
皇帝也微垂了頭,似乎在責備謝致:“朕之前催你大婚催了幾年,屢次說了,你看上了哪家的貴女,只管說來,朕定會給你指了。你一直說沒等到中意的,沒想到……”皇帝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确确實實聽見謝致再次哀嘆。
皇帝攬住謝致肩頭,嘆氣道:“三吳,情深緣淺,是人生一大不得已。”
謝致點頭,心想:我同阿蕙才不是情深緣淺。
兄弟倆似有靈犀,竟想到一塊去了,皇帝忽道:“其實我和你大嫂,也是情深緣淺。”
謝致肩膀抖了一下,裝傻:“皇嫂她不就在……”謝致的目光往左挪,投向後宮的方向,明顯指的蘇妍妍。
皇帝用手肘拱了一下謝致的後背,笑道:“肩膀都抖了,明顯知道我指的是哪個。”
謝致低下頭去,沉沉哀思。
皇帝被謝致的表情引得惘然,目光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空洞,良久,幽幽道:“我挺懷念她的……”尤其是最近幾次,總恍惚常蕙心在身邊。對着袁寶林的時候,經常想起常蕙心。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人死不能複生,朕一時失手犯下錯誤,再追悔也沒有用。”皇帝嘴角勾起笑容:“三吳,你比朕幸運,蘇虞溪還活着,不是麽?”
謝致瞬間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心想:與容書生也算半個熟識,那書呆子對皇帝挺忠心的,真替容書生不值。
謝致面上驚訝,張啓雙唇,說不清楚話:“皇兄是要、是要……”
“一切等你打勝了回來再說。”皇帝堵住了謝致的話。皇帝心中的打算可是一石二鳥:一來,用蘇虞溪釣着謝致,謝致會全力替皇帝賣命。二來,謝致一旦滅了蘇鐘,威名大漲,這時候來個強奪同僚兼朋友妻的醜事,謝致的名聲就會減弱下去。
總之,漢王不可以蓋過皇帝。
容府,常蕙心待在沒事,就翻翻《楚王楚後》那本冊子,将蘇家人都研究透徹。仆人們卻突然來報,說有客來訪。
常蕙心随口問仆人:“怎麽不去禀報老爺?”容桐在家呢!
仆人卻道:“訪客說是要見夫人。”
常蕙心問清來人相貌,已自猜到八分,這才去見客。果然,來的是常樂。
常樂躬身拱手:“姑娘,漢王邀您府上一會。”
常蕙心趕到漢王府,仆人将她引至兵器庫房,見着了謝致。常蕙心覺着奇怪,謝致還從來沒挑在庫房裏見面。常蕙心環掃四周的兵器,刀槍劍戟……她問謝致:“又發生了什麽事啊?”
謝致往常蕙心臉上瞟了一眼,“你先把人皮撕下來。”他喜歡對着真容講真心話。
常蕙心撕下人皮面具,謝致卻不說話了,側過身去挑槍和匕首。常蕙心走過去,擋在他面前:“你這是怎麽了?撕了你怎麽還不講話呢?”常蕙心擰了擰自己的臉,同謝致打趣:“我可再沒有人皮撕了啊!”
謝致白她一眼,道:“今夜我就要出征了。”
常蕙心旋即問道:“去哪,北關?”
謝致搖頭,“不是,皇兄命我讨伐蘇鐘。”接着,謝致細細将起因、經過皆同常蕙心講了,只刻意抹去皇帝談起常蕙心那幾句話,不提。
常蕙心徐徐颔首:“他注意到蘇虞溪了,看來你我将來都得更加留心。”
謝致道:“怕什麽!”
少頃,常蕙心對謝致道:“這次出征,對你來說是好事。”機會終于适時來了。
謝致低低“嗯”一聲,挑中了一副盔甲,單獨撿出來,放在桌上,準備等會拿出去。
常蕙心瞥見盔甲許多未穿,已積上一層薄灰,便道:“我給你把盔甲擦了吧。”常蕙心不讓謝致攔她,不由分說就把盔甲擦了,先擦的頭盔,再擦的披甲……這是一套銀甲,去了灰塵,锃亮光芒,她甚至可以想象,謝致穿上這套盔甲,英氣飛揚的少年将軍,所向披靡。
似有一根針,自常蕙心的心上劃下來,一直往下劃,不疼,只有綿綿的癢和麻——這種感覺挺好的,抱着讓這種感覺再多持續會的心态,常蕙心将謝致挑出來的匕首,長槍,還有弓箭都擦了。
擦弓箭的時候,一直未吭聲的謝致啓唇:“它沒有灰。”這副弓箭他經常用的。
常蕙心臉上有點讪讪的,道:“三吳,要不我們埋一壇好酒,等你凱旋,一起慶功吧!”
謝致久不做聲,似乎不願意,不答應。
常蕙心斟酌半響,嚅動雙唇剛要再出聲,就聽見謝致慢慢道:“一壇哪夠。”
常蕙心毫不猶豫拍了巴掌,“成,那你說埋幾壇就埋幾壇!”
不久,常蕙心就後悔了。她不得不出面阻止謝致,因為再讓他埋下去,全院子裏的土都要被重新松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