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鴉鬓嬌顏(十一)

皇帝聽見清脆一聲,愣住,滞住動作。他茫然注視着眼前的一切,還伸指在謝濟鼻下探了探,許久才明白過來:下手重了,他把自己兒子殺了。

谏官會怎麽參他?史官會怎麽寫他?

還得找個理由替自己開脫。

許久,皇帝發出兩聲笑,不知道是在笑什麽。聽在暗衛們耳中,均覺得格外瘆人。

外頭有內侍跑過來,與守在殿外的暗衛耳語,似乎是有什麽事情要禀報。暗衛躊躇半響,上前向皇帝跪奏道:“陛下,皇後娘娘似是正往東宮趕來。”

皇帝捂着傷站直,道:“宣禦醫。”先給自己治傷。皇帝又道:“将殿內清理幹淨。”

“那皇後娘娘那邊呢?”

皇帝道:“倘若她來了,就讓她進來。”該來的總是會來,皇帝并不逃避。只是他不明白,一直以來,日子都過得順利祥和,怎麽各種壞事仿佛事先商量好的,突然接踵而至?

就好像誰扯斷了線,原本穿着的珠子噼裏啪啦往下掉。

皇後急匆匆往東宮趕,每走一步,她的心都要上下跳兩下。上跳,是擔心兒子謝濟的安危,下沉,是在想她怎麽這樣傻。

傻到乖乖住在中宮裏,竟不知道,被枕邊人蒙蔽了實情。

已經十二月二十七了,皇後還念着,這都入年了,怎麽蘇家都沒有人來看看她?皇後賞賜禮物給蘇家,派出去的內侍回報,皆道禮物收到了,但蘇家的人卻沒有回應。皇後詢問皇帝,皇帝告訴她,蘇鐘還在永州造反,蘇铮叛逃去北狄,蘇钊則正在帶兵征讨他的兩位同族兄弟。

皇後竟信以為真,甚至生了兩、三分過意不去——因為這愧意,數月來,但凡皇帝臨幸中宮,皇後都使出全力伺候。

直到今天早上,幾位年輕宮人坐在臺階上,争論是漢王英俊還是周将軍溫柔,皇後才從她們的只言片語中,聽出征狄破虜的不是蘇钊,而是謝致和周巒。

蘇钊哪裏去了?皇帝何故瞞她?

皇後是個該聰明時糊塗的人,到了這個時候,才醒悟:皇帝之前的承諾有假,他還是拿蘇钊問了罪,蘇家諸人十有八、九已下獄。

皇後又是個該糊塗時卻聰明的人,背着皇帝去查了天牢。一查之下,皇後心頭猶如炭炙火燒,燎成了一片荒蕪:蘇家的人全被斬了!

皇後覺得很難受,就好像鲠了一塊長且銳利的刺在胸腔內。皇後不顧皇帝尚在金殿問政,亦不顧宮人內侍阻攔,就急切切往金殿沖,她非要把這根“刺”吐出來,當着謝景的面問一問:十年夫妻,他怎能欺瞞無情至此?!

皇後走到一半,得知消息,皇帝已經離開金殿,去了東宮——因為太子和許國夫人被抓回來了。

皇後的心陡然就懸了起來,差點呼吸不穩,當場暈厥。皇後把手搭在兩側宮人的手上,穩住心神,自言自語:“快,本宮要速去見濟大郎。”越走越慌,竟然還絆了一跤。

冥冥之中似有預感,皇後本來是走的大道,該往正門進的,她卻心底忽沉,本能地轉了方向,改經小道,去往右邊偏殿的側門。一幫子中宮的宮人跟着改掉,嘩啦全調轉方向。

八個暗衛擡着兩樣東西要出門,正巧被皇後堵在門前。

皇後喝道:“站住!”又詢問:“你們擡的是什麽東西?”

暗衛們皆垂眼不答,齊齊單膝跪下,殿內若死水沉寂。

皇後便自己觀察:兩樣東西皆用錦緞裹得嚴嚴實實,形狀修長,看輪廓……像是屍體。她眼皮一跳,身子前傾,差點再栽一跤。

身旁的內侍眼疾手快,扶住皇後:“娘娘仔細腳下。”

皇後吸了許多口氣,終于鼓足勇氣,命道:“你們把這錦緞除去,本宮要瞧瞧,裹的是什麽東西?”

暗衛們仍垂着眼,仿佛全是聾子,不前行,卻也不遵從皇後的命令。

皇後躁起來,囔道:“你們都是石雕木刻的嘛!”她上前提了距離最近的暗衛一腳,正踢在他膝上。

暗衛任踢任踹,亦不吭一聲。

皇後自己上前,兩手去扒錦緞,就好似襁褓中扒開嬰兒的臉,錦緞中露出曾微和的面龐來。

許國夫人死去已久,嘴角旋起,似哭似笑,分外詭異。

皇後瞧見這是具曾微和的屍體,僵硬轉頭,望向另外一具,心絕望了一半。從前,她未婚先孕,随夫君造反,當皇後,除去後宮對手……都志得意滿,從來不慌的。這會卻突然沒了勇氣,不敢去扒另外一具裹着的錦緞。

皇後吞咽了四五口,輕聲命令身後內侍:“你替本宮,去把那邊那具的臉扒開。”尾音幾近游絲,內侍沒聽清,猜測一番,方才去扒另外那一具。

錦緞左右扒開,很快露出謝濟的面容來。

“啊呀!”內侍不可控地尖叫出來,皇後身後的宮人內侍立刻跪了一地。

八名暗衛一直是跪着的,此刻殿內只有皇後一人獨伫,睜着眼,微擡着下巴,淚流滿面。

哭了一會,皇後悄無聲息地走近謝濟,見他頭上有傷,血已凝固,皇後明了了大半。

皇後不發一言,轉身離去,身後跪着的宮人內侍沒有得到允許,皆不敢起來。皇後一人若鬼似魅,飄進寝殿。

宮人端着金盆溫水,正在伺候皇帝洗手。皇帝聽見聲響,轉頭瞄見皇後,他似乎并不慌張,也不急切,雙手在禦巾上擦拭幹淨,才走過來,對皇後道:“梓潼,你來了。”

尋常言語,帶兩三分關切。

皇後流着淚笑道:“好父皇,好父親!”

皇帝靜靜地注視着皇後,心裏浮起幾絲惆悵:今時今日,他和蘇妍妍,夫妻也算是做到頭了。

亦或者說,自斬蘇钊那一刻起,兩人就夫妻緣盡了。

皇帝安慰皇後:“濟大郎不孝,我們還有深二郎。”心裏想的卻是袁寶林和蔡修儀俱有孕,他不愁無後。

“陛下,臣妾和你做了十年夫妻……你怎麽這樣狠心無情?看在我們十年夫妻的份上,陛下竟對臣妾的家人下得去手?陛下曾經許諾過臣妾的那些話呢?”皇後接連二三的質問,卻覺得怎麽問,都不能抒發胸中憋着的那口氣:“陛下,十年夫妻啊,你欺我、瞞我、騙我至此!”

皇後昂首:“十年夫妻,陛下,你可曾真心待過我?”

皇帝心裏想着,他對她自然有真心。

但皇後的語氣太過于硬,皇帝聽着聽着就煩躁起來,再轉念一想,就因為同蘇妍妍做了夫妻,才有了孽子謝濟!皇帝不由出口道:“夠了,十年夫妻又如何?!朕同常蕙心也做過十年夫妻,還不是殺了她!”

此話一出,皇帝張着的唇合不上,自己也吃驚,怎麽就說了出來?

皇帝放眼四周,心想,這些長着耳朵的宮人內侍,皆留不得了。

皇後卻沒想那麽多,一心念的,都是從年少到中年唯一喜歡的那個男人,負了她。皇後哂笑:“陛下這麽說,是要殺了臣妾嗎?”她氣不過,補充道:“就像除去臣妾兒子,兄長那樣。”

殺掉親子,皇帝心中有愧。但他不覺得除去蘇氏兄弟有錯,皇帝糾正道:“莫提你那些兄長,是他們自己不争氣!”

皇 後心冷,扯着嘴角笑道:“是,我的兄長們是不争氣。”昔年蘇家幾番争論,數句私語,本該人人爛在肚子裏,不告訴皇帝。這會撕破了臉皮,皇後也不管不顧了, 将當年的非議拿到明面上說:“我的兄長們不曉得自立為尊,反倒扶着別人登帝位,帝位到手,就被別人砍去了腦袋!”皇後覺得自己真傻,一心一意搭上全家,輔 佐謝景登位,還天真的以為,世上最大的榮耀莫過于夫君和兒子皆是帝王。

皇後轉念又想到,蘇铮出征前對她說的那些話。皇帝這般薄待蘇铮,蘇铮卻還想着幫皇帝掩住當年與狄人密簽的賣國協議,替皇帝抗下黑鍋。皇後不由道:“铮哥直到出征,都始終忠心耿耿為陛下着想,舍自己清名,替陛下擦幹淨黑污!”

聞此言,皇帝猛然擡頭,直對上皇後雙眸。只一眼,皇帝便看出來,皇後知道他當年同狄人密簽了協議。

她連這事都知道了?是蘇铮告訴她的?她在替蘇铮打抱不平?皇帝忽然又記起佛手钏的事,心頭不是滋味。

不是醋意,就是感覺別人動了自己的東西,這東西還跟着別人跑了,不舒服。

皇帝目光冷卻:“梓潼,你随深二郎去梧州吧。”

皇後伫在原地,将皇帝這句話過了一遍,明白皇帝的意思是要廢後,将謝深遠封梧州。

梧州地處偏僻西南,多霧障,多蟲蟻,只有流放的罪臣,發配的犯人才會被貶去梧州。

昔日是哪位多情郎君,在她耳畔蜜語:妍妍,朕甚是疼愛深二郎,雖不能立他為太子,但絕對不會薄待他。朕将他封為冀王,讓他永永遠遠留在父母身邊。

皇後笑出淚來。

過會,皇後伸手抹去淚眼,保持着姿容整潔,不失鳳儀,問道:“陛下不打算讓深二郎繼任太子麽?”

皇帝心想:這不是多此一問?蘇妍妍幾時也糊塗至斯!枉他以前還喜歡她的聰明。

皇帝耐着性子答道:“不打算。”

皇後并不知道蔡修儀、袁寶林皆懷了孩子。皇後以為皇帝除了謝濟、謝深外,再無他子,不由譏諷道:“哈哈。陛下您都不擔心自己無後嗎?”皇後昂起下巴,傲慢道:“謝景,早知如此,當年直接讓小皇帝認你做爹啊!”

這句話驟然刺痛了皇帝,他前邁一步,眸露陰沉,逼問道:“蘇妍妍,你什麽意思?”

皇後目睹着皇帝的反應,見他臉色變陰,她心中反倒生起一股痛快開心。

痛快開心過後,皇後又覺得難過。想起從前,第一次偷.窺到謝景從太後寝殿內出來,神情慌張虛怯,與兩人之前背着常蕙心偷.情何其相似……也就是從那一天起,皇後明白了,就算除去常蕙心,她也不能将謝景鎖在身後,讓他只屬于她一個人。

皇後冷笑着,高聲回答皇帝:“什麽意思?呵呵,反正你也是他有實無名的後爹啊!”

皇帝的心剎那揪了起來,最隐秘最難堪的舊事,猶如一道經心上劃過的傷疤,愈合了多年,卻仍隐隐作痛。這次這事被蘇妍妍重新掀露,就好似傷口被人殘忍再次撕裂,全是血淋淋。

皇帝漲紅了一張臉,難堪,還是難堪;惱怒,還是惱怒。

謝景喜歡過常蕙心,喜歡過蘇妍妍,卻從來沒有喜歡過前朝太後。

當年的謝景,少年才俊,意氣風發,從會稽努力掙回京城,最初的念想,也不過是近廟堂,能更好的抒展報國之志。

小皇帝年幼,太後攝政,重用謝景,謝景竟懵了眼,沒看出她有旁的心思,以為是聖光厚德,感激不已。謝景勤勤懇懇擔任吏部尚書,罷朝後,太後經常留謝景在宮中議事,他也沒往歪處想,一心想着做中興之臣,力挽狂瀾。

僞帝逼宮造反,謝景第一個站出來,護小皇帝和太後西幸雍州。他那時熱血沸騰,曾有一刻想着,就這麽為國捐軀了,那也是死得其所,能瞑其目。

難 以忘記那恥辱的一日,謝景飲了一觚太後賜的禦酒,眼皮打顫,昏睡過去。再醒來時,鳳床,紗帳,袅袅煙香,謝景發現自己不着.絲縷被束縛住四肢。太後則騎跨 在上,同樣不着.絲縷,淩駕于他……謝景本能地收緊四肢,想要掙脫,卻發現精鋼堅鐵,掙脫不得,只留下一長串金屬碰撞的聲音。

太後欣賞着謝景的徒勞掙紮,待他停歇安靜下來,不質問了,也不罵了。太後便以一種俯視和賞鑒的姿态,挑起謝景的下巴,告訴他:“謝大人,你認真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莫大的羞辱從頭淋到了腳,謝景的世界陡陷黑暗:他辛辛苦苦忠君侍主,努力了這麽多,自以為靠的是才學和謀略……卻原來,能獲得主政婦人青睐,不過是因為他長得好看。

受了此辱,不如自盡。謝景正要咬舌,卻發現酒勁和煙香裏多添了算計,他底下竟不可控的支起,迎合起來……謝景身子動着,頭默默偏向一側,心哀暗道:自古以來的面.首,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

皇帝咬牙眯眼,他不想回憶這件羞辱舊事,但是蘇妍妍重提起來,就好似打開了閘門,那些痛苦又恥辱的畫面,全部如潮湧過來。蘇妍妍她為什麽要提起來?!

這舊事隐秘,皇帝一直以為蘇妍妍不知道。這會蘇妍妍一講,皇帝突然覺得,蘇妍妍一定背着他,嘲笑他許多年!皇帝腦海中甚至能構想出蘇妍妍和蘇铮男.盜女.女昌,完事後摟在一起嘲笑皇帝的場面。

皇後不知皇帝心中所想,還前近兩步,逼近皇帝,幾乎與他面對着面,繼續在他心口上捅刀:“謝景,你也就是靠着女人爬到今天,先爬我的床,又爬太後的床,你與那女支子小倌何異?”皇後說完,得意而笑,嘴角高傲一勾,對眼前的男人流露出輕蔑。

又來了,她又是這種笑!他最厭惡她這個表情!

皇帝忿然怒吼一聲,伸手扼住皇後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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