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鴉鬓嬌顏(十四)
謝致始料未及,瞪大了眼睛。少頃,他反應過來,一把攔在常蕙心的腰間,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後腦勺,熱切地回應起來。他的she頭伸進去,汲汲吸取數年的情思。
謝 致力道極大,臂膀栓着常蕙心,帶她一道旋轉。兩個人不曾商量,步調卻出奇的一致,從門前轉向左邊牆壁前。謝致用力一推,将常蕙心推在壁前,謝致再上前。她 貼着壁,他貼着她,吻她。原本以為是奢戀,竟成真實,怎能不激動,謝致腳下沒有計較,踢到了酒壇。酒壇往常蕙心腳下倒,常蕙心亦無心思顧及酒壇,于是酒壇 就那麽清脆一聲,碎在兩人腳下。酒香頃刻間彌漫周遭,醉了人心。
他和她皆似醉,眼迷離,喘.息迷離,心也迷離。
謝致墨袍的袖子滑落,他熾熱的胳膊觸到牆壁,冷得一顫。謝致攬着常蕙心的腰道:“這裏冷,我們去那邊。”
常蕙心平複氣息,正要開口,謝致卻不由分說彎下腰,将她打橫抱起,往帳內抱。他步伐沉穩入帳,比登金殿,上王庭還多幾分驕傲。常蕙心被謝致抱在懷裏,借着半晦半明的夜色裏,她仰頭瞧見他的五官容貌,只覺眼前男子眉宇如畫,姿表穎拔,怎麽看也看不夠。
冬天天氣冷了,地面燒了地龍,chuang上卻沒有,睡chuang上比睡地上還冷。漢王做事一貫出格,每年冬天,都幹脆命人撤去chuang榻,就在地上鋪毛氈、褥子、最上面再鋪一層錦緞,睡在上面,既有地龍源源不斷供來的熱氣,又有毛棉的暖和,分外舒服。
謝致素來豪放,習慣性雙臂一擲,就要将常蕙心抛在錦緞上。但卻旋即想到,她不是一件衣裳,一塊配飾,她是他此生唯一真愛的女人。謝致收緊雙臂,緩緩蹲下來,将常蕙心輕輕放在錦緞上。
謝致身子轉半個圈,從上往下注視常蕙心,與她四目相對。
常蕙心的心竟久違的,鼓鼓跳動起來。耳根發燙,忽然回到那個遙遠的,未經.人.事的少女。
謝致一直凝視着常蕙心,未有動作。她思忖少頃,明白他在想什麽……常蕙心鼓起勇氣吸了口氣,舉起雙臂,主動勾住謝致的脖子。
就這一個動作,謝致瞬間落下淚來。他眼睛泛酸,泛澀,心卻是欣喜一暖,又想着大丈夫男子漢,怎麽能夠掉淚,還是在女人面前掉淚。謝致吸吸鼻子,偏過頭去。
良久,他生生将眼淚憋回去,眶中幹淨了,方才重新轉回頭來。
謝致窸窸窣窣剝常蕙心的衣裳,能開千鈞弓,箭無虛發的手抖得厲害。
……
月光朦胧,謝致仔細打量光潔的常蕙心。謝致第一次發現,她的身形骨架這麽小,他的兩只手肘撐在緞上,幾乎可以把她罩進去。謝致激動得又想哭了。
這 一哭卻與方才那一哭不同,謝致心中有一份無人懂的苦:有不少人曾看出謝致喜歡常蕙心,卻只道他這是戀母,令人惡心。卻不知謝致其實分得很清楚,母親是什麽 感覺,常蕙心又是什麽感覺。他對常蕙心産生的,完全不是對母親的感覺,他喜歡常蕙心,不是因為她照顧他起居,時時呵護着他。謝致早熟,從來将常蕙心當做同 齡女子看待,他和她平等交流,金龍神廟一夜,那是兩位年輕男女患難見真情。
所以,上次謝致告訴常蕙心,他和她,是同曾微和、謝濟不一樣的。
以前,常蕙心比謝致年紀大,他歡喜。如今,她跟他年紀一樣,甚至看起來還比他年輕些,他也歡喜。今後,他日日催老,她永嬌顏常鴉鬓,如今夜一般,瘦弱單薄一個人,被他裹在懷抱裏被他呵護,他也歡喜。
謝致伸出手,指尖觸上常蕙心的臉頰,又順着她的臉部輪廓滑到脖頸,再滑到鎖骨。謝致這一趟征戰北狄,握弓使戟,手上生了不少老繭,這些繭磨在常蕙心光.潔滑細的肌膚上,生出絲絲麻麻的觸感,令謝致留戀。他的指尖茫然不斷畫着圈,似乎永無止境。
常蕙心啓聲道:“三吳,你手上的繭好多,一層一層繞到我心裏去了。”
謝致凝聲道:“嗯,我也這麽覺得。”
層層繞繞的繭,将兩人包裹起來,與外面的世界隔絕。
謝致俯低身子,映給常蕙心一個深深長吻,恍然如夢。
常蕙心竟然眼一熱,也哭了。
……
枯萎已久的花枝重得甘露,枝蔓複蘇,一夜新綠。
綠中花發,人醉花陰。
……
謝致的發絲全散,盡垂下來,幾縷青絲垂在常蕙心面上,撓着她的鼻息。謝致伸手将自己的發絲扒開,他熱汗蒸騰,心裏卻是溫潤的,脈脈地想:續命,真好。
謝 致從來不信這世上有白給的重生好事。每個人只有一輩子,過完就灰飛因滅,再抱怨再後悔,也沒得重來。若想還陽續命,就必須付出代價。就如月亮有圓就得有 缺,潮水有漲就得有落,人總要舍棄一些東西,才能得到一些東西。付出幾十年生命的代價,謝致一點也不後悔。相反的,他反倒高興,他命盡,常蕙心死,他們同 日同時死,去往冥獄也是相攜執手,這是多少鴛侶求而不得的幸事!
謝致下巴揚起,剎那間傾了九天銀河。
……
銀河九曲十彎,鬥轉回流,來來去去,待常蕙心再醒時,天已經亮了,日光透過窗縫投進來。她發現自己被謝致栓在臂彎裏,側着身,腦袋和一只手都貼在謝致的胸膛上——他的胸膛跟底下的地龍一樣火熱。
常蕙心聽見房外有“撲哧撲哧”的聲音,好像是雪在打松針……下雪了?常蕙心兩肩一顫,謝致旋即醒來。他警覺地坐起身,忽然發現懷中擁着的是常蕙心,便笑開去,重新躺下來。
常蕙心問謝致:“你怎麽又躺下來了?”
謝致笑道:“還早。”他一只臂膀仍栓着常蕙心,另一只臂膀則曲折起來,枕在腦後,身子平躺着,望着天頂笑。
過 會,謝致道:“阿蕙,外頭好像下雪了。等會我們起來吃過早飯,出去賞雪去。”常蕙心欣然應允,又過會,謝致将身子側過來,面對面瞧着常蕙心,去抓她貼在他 胸膛上的那只手,道:“唉,醒來了就睡不着了。”謝致又道:“夜間你眠着,這只腿就一直擱在我肚子上,真重。”
常蕙心撇了撇嘴,旋即踢了他一腳,謝致假裝“哎喲”,身子一滾,将本就揉得不成樣子的錦緞裹起來。錦緞将兩人肢體纏着,謝致和常蕙心的發絲也纏在一起,一時難分。
四目相盯,呼吸逐漸加重。
……
兩個人各自調理平複呼吸,謝致見常蕙心氣仍喘得急,就伸手幫她捋了捋,道:“你別急。”
常蕙心捶他一拳:“我是因為誰急的啊!”
謝致便得意地笑開去,笑聲軒然,仿佛外頭不是簌簌下雪,而是晴空朗日,而一整天晴朗的光輝,都落在他的眉宇間。
常 蕙心再次掄起的拳頭就捶不下去了,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覺得他湛然若神。謝致一點也不害臊,直接就問:“孤好看麽?”謝致分外得意,一只手臂展開,對常蕙 心道:“來,到我懷裏來。”常蕙心嗔他一眼,溫順靠了過去。謝致眉眼裏都是笑,另一只臂伸長去勾酒,抓了一壇沒摔碎的酒過來,打開就喝,邊喝邊道:“美酒 入口,美人在懷,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心滿意足的事情。”謝致說着就低頭,将他那沾滿酒氣的下巴抵上常蕙心的下巴。
常蕙心假裝嫌棄道:“你這胡茬紮了我一晚上。”
謝致一聽,就板起臉說要懲罰常蕙心,伸手去撓她的胳肢窩。常蕙心還手,兩人皆笑起來,正是心情愉悅的時候,聽見有人在重重拍門。“砰砰砰”,将一切打斷。
謝致眉頭立皺,表情不悅。他瞟了常蕙心一眼,接着閉起眼睛抱緊她,意思是別管外頭的人。
外頭的叩門聲卻仍不知趣的響起,謝致眼睛不睜,吼道:“都退下去,別吵!”
那人仍在外頭叩門,謝致煩得一躍而起,心道:今早的常樂怎麽這般不知趣!
常蕙心捏着謝致的手指,扯了扯,勸他切莫置氣。她以眼神示意:沒準常樂是好心來送早飯的?
謝 致緩緩吐了口氣,柔聲道:“還真說不準是送早飯的。他們不知道你宿在這了,你先吃我的早飯,我讓他們再做一份。”謝致說着就起身,常蕙心連忙将謝致的衣服 撿起來,要幫他穿上,謝致卻道:“不用。”他只拿了外袍,随意往身上一披,帶子都不系。謝致也不開門,直接走到窗前,推窗愠道:“常樂,再去準備一份早飯 來。”
謝致聲止,窗外的涼氣吹進他心裏,謝致瑟然打了一個寒顫。
門外伫立的是皇帝。
皇帝雖然站在門前,但目光已循聲望過來,見謝致披頭散發,胸脯都敞着,胸脯上還有點點緋色淡痕……皇帝不由蹙眉。皇帝道:“三吳,朕來看你。”
“皇、皇兄……”謝致聲音發顫,他的目光僵硬往房內移,去瞟常蕙心。見常蕙心也已冷了目光,表情嚴肅朝着謝致點了點頭,半是戒備,半是凜冽。她快速将自己的衣衫攏做一團,抱入帳內,又将兩側的錦帳拉起,完全隐沒在帳中。
謝致回過神來,系袍整衣,隔着窗戶,朗聲對門外的謝景道:“皇兄稍後。”謝致理發挽髻,這才前去開門,開門前不忘回顧一眼,确認帳子掩得嚴嚴實實了,方才将門打開。
謝致單膝跪下,拜道:“臣弟參見陛下。”
“起來吧。”皇帝溫聲道,徐徐步入室內。一股美酒的醇香和事後的靡味混合着,撲面而來,皇帝不禁擡手在鼻下揮了揮,将這些暧.昧的味道驅散開。
皇帝雖有重傷,但內力仍在,豎而細聽,就能聽見帳內還藏着一人。再一聯系之前房內的嬉笑,謝致敞衣開窗……皇帝自以為謝致藏着尋常嬌娃,便不點破。
謝致命人撤去chuang榻的時候,想着房內寬敞,順道讓仆人們把桌子椅子都搬走了。這會皇帝進來,寝房內連張桌椅都沒有,謝致尴尬,指着地面道:“皇兄請坐。”
皇帝心想他這個親弟弟真是沒規矩到一定程度了,皇帝氣極反笑,正面朝着帳子,盤膝坐下,柔聲道:“三吳,你也坐。”
謝致盤膝在皇帝對面坐下,背對着帳子。
皇帝的目光越過謝致肩頭,瞧了一眼謝致身後的帳子,緩緩而笑。
謝致警覺,又不敢太過表露,眼珠輕轉,用餘光去瞟帳子——還好,帳子仍掩得嚴嚴實實的。
謝致低頭,假裝羞澀和尴尬:“臣弟不知皇兄會在清晨造訪,實在疏禮,皇兄恕罪。”
皇 帝無奈嘆了口氣,發現只剩下唯一一個親人後,他對謝致格外寬容。皇帝道:“三吳,你也有二十好幾了,一直不肯娶親,亦不沾女色。我這個做哥哥的,擔心了好 幾次,這趟……朕不是有意要撞見。”皇帝再次瞟了一眼帳子,道:“既然是你上了心的人,她出生低點就低點吧!只要不是什麽女支子,朕都準許你将她納做貴 妾。”
謝致低着頭,半響,沉聲接話:“我要娶,就要娶她做正妻。”
正妻?皇帝眼皮一挑,心想謝致最上心的,出身曾經能配做正妻的,不是蘇虞溪麽?莫非這帳內藏着的女子是蘇虞溪?這、這,容桐還活着呢,謝致就在這裏偷.人.妻子?!
皇帝大驚,亦懷震怒。之前皇帝曾考慮過,謝致功高蓋主,不妨做設計一出,讓謝致奪同僚妻,使謝致功過半摻,亦能穩固皇帝的尊位。但這會,皇帝竟生出絲絲焦慮心,擔心謝致因此遭受非議,甚至責難……皇帝惴惴不安,不想讓謝致因為這事喪命,令皇帝失去最後一位親人。
皇帝心情矛盾,不由得一拂袖子,斥道:“荒唐,你做的好事!”皇帝轉念再一想,蘇家的人盡被他殺了,斬草要除根,這蘇虞溪留不得!皇帝目光變冷,森寒盯着帳子,謝致觀察到皇帝的眸色變化,心頭驟縮,輕聲道:“皇兄……”
忽刮一陣大風,從謝致未關的窗戶外吹進去,卷着片片雪花,落在皇帝和謝致的發髻上,身上。勁風呼嘯,扇動着窗戶,還一陣一陣往裏吹,常蕙心雖然兩手按緊了兩片錦帳,帶雪的風卻依舊将帳面吹凹進去,豁出一條寬縫,接着帳面又鼓起來。
皇帝清晰瞧見,帳幕內常蕙心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