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賽柳下惠

這說着話兒的時候,旁邊站的一圈跟着來賠罪的,耳朵豎着,眼睛睜着,他們看來這哪裏是賠罪啊,只不過将個先斬後奏變成先禮後兵。心裏還道:書生就是書生,幹什麽都磨磨唧唧!非得搓得梆子硬了還得咬着牙慢悠悠先打個招呼問——噫!死人!可上杵子否?

橫豎反正這看起來高風亮節的甘大人親自去後街賠罪這一趟将尤慶的名聲打了出來,憑他這不生氣時也稱得上善財童子的模樣,這小毛驢刨蹄子的神氣,一天要得從趕出多少個吃飽了沒事撐着慕名跑來褚鳳樓的公子哥兒啊!

這一去一來,不得了了,七嘴八舌唾沫星子堵死你,甘大人無所謂名聲無所謂前途,和氣為貴!可尤慶着實冤枉得很,只想着,再去賠此罪吧,總有一天能把這罪賠掉,教尤慶見了面能與他客客氣氣打聲招呼也!

尤慶看得眼疼,頭疼!你瞧瞧這窮酸縣令也忒沒有骨氣了!罵過,那書呆子笑笑還來!再怒,他安慰你一句,隔上半個月再來!這縣令大人锲而不舍終于将尤公子惹毛了,最後終于解了衣帶,那動作就是在說:你還有臉來你這厮就不是男人!

寬衣解帶這事兒就在四個月前的初春。那天窗外晴日正好,新添的南果子熏香袅袅蕩蕩,話到途中不投機,不知道怎麽惹得尤慶狗急跳牆,只見他手往腰間撥動半響,衣袍嘩地散開,露出了分外妖嬈的亵褲系帶,不!重點是那系帶下絲滑貼身亵褲隐現的物狀。

不怕,甘大人拿出絕技,用他那恍惚的眼神盯着窗戶發呆,柳下惠自愧不如。

冗長的沉默裏,兩人各自在心底早就鬥上,霹靂哐當刀劍相向。

“今日大人欲馭昆西人事,還是斛角先生。昆西以長為善,斛角以曲取勝,各有千秋。”尤慶這時候兒變戲法似的拿出兩樣栩栩如生的物事撩着,直直把爐火燒旺!

甘維就瞥了那麽一眼,像聽到人唱十八摸一樣臉紅脖子硬,切牙瞪目,渾身炸開了!尤慶這才知道,原來甘維是有脾氣的,脾氣上來了理不饒人不用他的那些引經據典的道理噴你一臉血決不罷休!

小厮進門時,甘維伸手怒指尤慶,正在用着書生那一套要命的之乎者也仁義道德論調指指點點訓教龜兒子一樣噴尤慶一臉,他哪裏見過斯斯文文的大人手腳并用這陣仗,馬上吭吭哧哧道:“衙....衙裏有人.......砸了堂案,并言語侮辱大人,被衙役打了回去!那人卻并不散去,狂言若是大人再不露面,就放火燒了縣衙!!”

尤慶抹了一把汗,逃此一劫。

甘維匆匆趕回縣衙,這才叫真的不得了了!

誰能想到甘維京城的主子冷不丁來了這小縣城,他那主子龐徹八成在路上大風刮壞了腦子大咧咧沖進衙門吆五喝六,也不照照鏡子瞅瞅自己那亂蓬蓬的頭發,被樹枝刮花了的袍子以及被灰遮了好幾厘的臉還以為自己在京都鮮衣怒馬,這次第,怎麽不地被一幫衙役當做宵小攆走,依他的火爆脾氣,這回不從讓甘維身上扒下一層皮是不可能的!

你想想,往年這個時候,他應該在鋪滿地龍熏滿龍潭香的屋子裏,或把玩玉器,或者讓他砸上一整盤核桃,泡上宮裏賜下的來自番邦酥油茶,敲着腿在等着丫鬟洇水用那根雪白粉嫩水蔥寺的手指将一粒粒飽滿瑩潤的核桃仁送到他嘴裏,也或許在半晌午日光正盛時和城裏的公子哥兒們去鬧市裏尋找叫聲最清脆婉轉的八哥。

這有把甘維從人打回伏地獸樣兒的本領的龐徹破天荒地冒着酷寒,丢了車馬,一路地崩成了乞丐模樣,來了這鳥不生蛋的地界兒,遭攆了!他那惡狠狠地樣子,如果加上一嘴獠牙,添上一蓬亂發,貼上一副長須——就是活脫脫一個索命閻王!甘維吓得身上的皮肉四分五裂開,骨頭都融軟了。

他主子生氣了很好辦,只不過甘維不好受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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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徹氣得抖着肩膀将手往上一揚,露出了兩節馥白馥白的手臂,袖子滑到肘腕,幾巴掌扇過去噼裏啪啦爆豆兒一樣。

那天,店裏的小二親眼目睹甘縣令那張一向蒼白的臉子是如何變得紅瞎瞎的,好像誰戳上了朵朵帶血的桃花瓣兒!好在這慣了日理萬機的主子來晃了一遭就走了!要讓他發現這小厮有個相好的,不剝他皮吃他肉才怪!

唉!甘大人的那點事兒,說多了都是傷。

現在這神游出去又落水狗一般回來的紅黑老爺癱軟在椅子上,那空落落的梨花椅将他整個瘦弱的身體圈住了。

他難受,難受的時候什麽都強裝不了。

他已經不争氣做好去九泉之下被那孩子罵死的準備窩囊地躲到這偏遠小鎮,作何要回京,一回去那孩子的魂魄就會日日夜夜來糾纏他呀。

那孩子會笑嘻嘻地喚他:“甘維,甘維——連你也不理我了嗎?”

那孩子一帶着讨好的表情那樣問,甘維的心髒好就像被抓了一把,抽得他喘,一想到這孩子,他就愛往後看!他那些神游天外的姿态裏,有一大半都是以現在為起點,沿着斷裂的模糊的彌漫着大霧的路孤零零地往回走,走回的一年前、兩年前、三年前——

得了吧,甘維,你空有一腔熱血,卻畫虎不成反類犬,自以為看慣了那些爺們玩弄人心的伎倆,便也要照葫蘆畫瓢,結果畫出個大笑話,兜兜轉轉又回去了。

如果你有膽量吞下那五千兩稅銀去巴結上頭的人而非去預備災糧,升官發財就有了;如果你狠得下心用必要手段封住一些知情人的嘴,龐徹就不會發覺你擅自動範淳的錢財疑你心懷不軌抽你耳光設計遣你回京;如果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沖動去殺那些河工,就不會得罪林政,林政那好大喜功的人不報複你要邀你去觀望洩洪害你性命反被淹死,你就不會中計得了這道催命的聖旨!更可恨的是,做之前你都明白這些意味着什麽,你也明白你就需要閉着眼睛耍一次狠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可是你這個從染缸爬出來的家夥裝純白!你步步錯!怪不得,他們本就算好了你是個軟腳蟹,翻不出大浪,只待你乖乖回去受死。

他此刻已經分不清,他是為了求活成了如此這般模樣,還是因為問心無愧才活得這般窩囊。

做官,升官,他只希望快走完這過場,一豆燈火,一卷薄書,如得不到,為何為了自己不愛的這些虛名賤了這身骨頭。

那時候,他分明已經下了大決定,猶如誓死搏鬥,他自己還蒙在鼓裏,未曾察覺這樣瘦弱單薄的身軀裏藏着如此驕傲的靈魂.......。

這時候,如果那些咒罵他,怒其不争的人能夠穿越時空敲破屋瓦來窺探,看你這委屈如孩子的模樣,他們怎麽會會以為你這樣可憐而又木讷的一個呆子是什麽能蠱惑人心的精怪,他們或許能揣測出,你憑什麽教他跟你吃盡了苦,讓他離經叛道!

可是現在這個窩囊的你,不思進取的你,怎麽還得清他一直在那裏等你,等你這個榆木疙瘩開竅的情分!?

甚至在你曾經最美好的期許裏有一盞燈火,有幾卷薄書,有半畝方塘,有那孩子,或許境況好了你還可以加上一位溫婉的婢女,可是這所有你忍氣吞聲想要博得的未來和你模糊的過去裏居然找不到一丁點兒他的影子。

這不怪你,你對他的記憶,也就僅僅停留在,你欠他連數目都很模糊的銀子上。何況現在,他遠在京都,你在毫舟,這樣細如藕絲被歲月的風一吹就能斷掉的粘連,他得花多大的功夫去彌補。

誰教他,晚了那孩子遇見你,...只要你一發呆,那孩子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無時不刻地占據你的腦海,出現在你眼前,不死不滅,那孩子閉上眼的時候一定是這樣想的,所以送給你一個該死的血色紅匣子。

你現在一點一點地将紅匣子裝滿了,裏頭全是要為那孩子出頭的鐵證,每一份都足以讓他們兵不血刃地殺你滅口。

可是現在,甘維,你的腦海裏還是一團漿糊,你并不知道你這做的原因,只是因為你單純地想那麽做,那麽你就去做吧。

橫豎反正,他在那裏等着,等着你一頭撞上他為你砌好的南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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