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曲水流觞(上)
昨夜一場春雨驟下,巍峨壯麗的建康城籠在綿綿細雨下,宛如一副潑墨寫意的山水畫。
鳳隐推開窗子,疏懶地倚在窗邊。
庭院裏一樹桃花灼灼綻放,那簇簇花瓣經過雨露的滋潤,愈發姿态嬌人,麗色瑩潤。
鳳隐有些怔忡,那名神秘的黑袍仙者自始至終沒有出現,大約是又尋覓到了更加優質的對象,她提着的一顆心稍微放了一放,可私心裏不大願意離開。
窩在袁家的這七八日裏,她的日子過得相當風雅。
每日晨曦初起,袁檀拉着她在庭院裏散步,晌午時她會小憩一會兒,醒來便與他在房中對弈,用罷晚膳,再來個月下對酌。
這樣的日子着實堕落了些,可她沉浸在這種堕落裏不可自拔。
忽聞腳步聲響起,鳳隐擡眸望去,只見袁檀一身整潔的白色衣袍,負手立在窗下。
鳳隐面上一紅,不經意擡眸看到他頭上戴了冠……他燕居在家時,發髻常常松散或随意束起,今日卻束了冠……
“你要出門?”
袁檀擡頭望了眼湛藍的天,笑道:“今日上巳節,王家在青溪別業辦了個曲水流觞會。”
鳳隐懶懶地趴在窗邊,聞言眉目一動:“你說的這個王家是琅琊王氏嗎?”
凡人們忒會享受,三日一小會,五日一大會,不是飲酒作詩就是飲酒看美人,十分的風雅。
“嗯。”袁檀神色一柔,擡手摘下落在她發間的粉色花瓣,衣袖如流水般拂過鼻間,隐約有淡淡的桃花香。
鳳隐深深地嗅了嗅,臉上堆滿笑意:“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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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這世道,有抱負的皇帝忙着鞏固山河開疆擴土,沒抱負的皇帝忙着及時行樂,有抱負的人才忙着輔佐聖主,沒抱負的人才忙着風花雪月。平常的小老百姓自是忙着……活命。因為從上到下大家普遍很忙,這禮儀廉恥的禮節就被擱到一邊形同虛設。然後便衍出諸多像蕭詢一樣不要禮儀廉恥的人。
有鑒于此,鳳隐特地扮成了男子模樣。
袁檀細細端視她半晌,說:“其實你這樣更不安全。”
鳳隐:“啊?”随即頓悟他是指時下男風大盛,她沉吟了會兒說,“雖然個別人有特殊癖好,但普遍來說大家在某方面的取向還是正常的。”
袁檀但笑不語。
兩人駕了一輛輕便的轺車朝北郊駛去。
由于車廂狹窄,兩人坐在裏頭便顯得擁擠,袁檀坐姿很随意,衣袖太過寬大,所以有些覆在鳳隐的腿上,她的發絲被灌進來的風吹動飄揚,若有似無地擦着他的側臉,車廂裏浮動着幽幽的清香。
鳳隐突然覺得眼下氣氛有些親昵,臉難得地紅了紅。怕袁檀發現,她忙低下頭。
袁檀終于覺出不對勁,輕聲詢問:“你老低着頭做什麽?”
鳳隐一本正經道:“我在研究這衣袖上的花紋是用幾股絲線繡的。”
袁檀:“……”
半晌,袁檀又道:“你身上怎麽沒有那股香味了?”
鳳隐愣了愣,不過她依然端詳着衣袖:“你說萆荔香?我沒帶那個香囊?”事實上她也不知道扔哪裏去了,頓了頓,“你還記得它的香氣?”
袁檀身子靠向車壁:“自然記得。”
鳳隐倒沒想到他這用慣了名貴香料的名流士族會對萆荔這類山花野草感興趣:“你若喜歡,下次我送你一些。”
“這倒不必。”
***
車子停在一紅牆碧瓦的宅子前,這似乎是貴族富豪置在郊外的別業。依山傍水,四周林木蒼翠蓊郁,院牆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盡頭,隐約可見牆內翹角的飛檐,檐上的琉璃鸱吻在日光下璀璨耀眼。
袁檀對這裏很熟悉,直接領着鳳隐朝裏走。這園子因山取勢,樓閣回廊,徘徊相連,構築得十分巧妙,蒼松翠柏,綠竹疏桐,夏日成蔭。更難得的是園中的空地鑿了一個水池,引山泉水注入池中,植上芙蓉,和周圍的布景相得益彰。
那長身立在亭中的一年輕男子聽到家仆的禀報,回眸朝袁檀瞥了眼,輕聲告了聲罪,排開衆人,便朝袁檀走來。
“謹之,你可來了。”男子朗聲笑着,風儀落落灑脫,眉眼清俊,隐帶一絲矜傲。想來就是袁檀口中琅琊王氏年輕一輩裏最能附庸風雅填詩作詞的王清之。
王清之目光掠過袁檀身後的鳳隐,愣了一瞬,眼裏浮現一抹深意。他轉過臉,笑着打趣袁檀:“從前我只當你對男歡女愛不大熱衷,原來竟是好這口。”
袁檀回眸瞟了鳳隐一眼,不置可否。
王清之輕訝一聲:“竟然讓我猜中了?”
兩人說笑間,進了涼亭,鳳隐尾随在袁檀身後,卻見亭中立着一位錦袍男子,很是眼熟。再定睛細瞧,竟是蕭詢。
蕭詢看到袁檀走進亭中,狹長眉眼微微上挑,露出一抹戾色來,再看到鳳隐,嘴角牽起一抹輕佻的笑意。
王清之迎上去,笑如春風:“蕭兄何時來的。”
“就剛才。”蕭詢收回目光,轉而對王清之道,“你大約還不知道吧。前幾日大将軍侯景向陛下求娶王謝兩家女兒,被陛下回絕了。”
王清之沉吟:“有這等事?可笑,這侯景真是不自量力。縱使陛下封他為大将軍,也改變不了他低賤的出身。”
袁檀安靜地坐在一旁,并未插入兩人之間的談話。倒是旁側一位衣冠楚楚的仁兄附和道:“确實。他侯景不過區區東魏降臣,竟跑到我大梁作威作福。”
鳳隐想,一般的降臣大都飽受世人白眼,他們口中的侯景投降了大梁不僅沒遭受白眼,反而作威作福,真是有本事。她正想細聽,卻不想他們打住了話題,轉眼又是一副風流儀态談起詩詞歌賦。袁檀被簇擁在中間,有些抽不開身。
隔了好一會兒,鳳隐才得空與袁檀聊上幾句:“據我觀察,這個王清之是目前為止出現在你身邊的最正常的一人。”
袁檀說:“你倒是說說別人怎麽不正常了?”
鳳隐說:“沈氏身為你的繼母卻對生了思慕之情,晉陵公主區區女流卻蓄養面首,蕭詢則是完全沒有常人應有的禮儀廉恥,至于尊貴的皇帝陛下,耽溺佛教,不是不務正……話沒說完,突然被袁檀捂住了嘴。
他湊近她耳畔說:“有些話只能爛在肚子裏,說出來就是大不敬了。”
鳳隐眨眨眼,點了點頭。
袁檀這才放開她,順手為她整了整衣襟,卻不想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中着實有些暧昧。而衆人果真都露出暧昧的目光來。
其中一人輕浮笑道:“謹之,你養的這個娈童真是細皮嫩肉呀。”
鳳隐:“……”原以為扮作男子就可以杜絕暧昧,卻不想這些士族子弟都很有見識,果真不愧為士族出身。
不一會兒,衆人集聚,依次踞坐在水池邊上,袁檀既來赴宴,自然也要捧一捧主人的場子,當然也要參與。不過他并不急着過去,反而握了鳳隐的手道:“你不會一聲不響地走吧?”
“不會,我就站在一邊看着你。”
袁檀端詳她半天,松開了手:“我信你一回。”
他緩步走到水池畔,沿着水邊每隔幾步距離鋪着錦絲軟墊,他一手撩開白色袍裾,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一個青衣小童将盛着酒的羽觞慢慢放入水中,羽觞微微打着旋兒,順流飄浮而下,與此同時,琴聲響起,節奏舒緩,曲聲空靈悠遠,恰似那一池春水般柔柔蕩漾。
鳳隐坐在邊上一邊看熱鬧,一邊喝酒。
這時,一位仁兄迅疾如風地坐在鳳隐面前,“我聽說謹之帶了位娈童過來,真是天下奇景呢。”
鳳隐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嘴裏的娈童正是自己。
眼前的仁兄面相風雅,舉止風雅,說話更風雅,他說:“你這相貌讓我忽生靈感呢。”
哦,原來還有更風雅的。
那位仁兄大手一揮,候在一側的小童立即取了筆墨來。仁兄大手又是一揮,一首詩如行雲流水般洋洋灑灑寫下。
鳳隐看着這些華麗的詞藻有些眼暈,索性不看。
那位仁兄擱下筆,大笑着離開。
鳳隐想了半天才頓悟,那位仁兄是來賣弄他自己的風雅的。
被人這麽一打岔,鳳隐再次将目光投向池邊時,卻沒見着袁檀。她定了定神,朝前走了幾步,目光搜尋了一圈,隔着綠竹疏桐,依稀看到熟悉的身影。
這熟悉的身影不是一個,而是兩個。
鳳隐蹑足走過去,藏在一棵梧桐樹後。
眼下梧桐綠影,花香飄浮,重樓高閣,如詩如畫。樓前并肩站了兩個男子。白衣的是袁檀,紫衣的是……蕭詢。
她聽蕭詢道:“謹之應該曉得我的性子,我若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那便寝食難安。謹之真的不肯割愛?”
袁檀淡淡道:“那蕭兄想必不了解我的性子,我想護的女人,怎麽着也得護着。”
蕭詢冷笑道:“你繼母的弟弟跟你私交不錯吧,現今他投敵叛國,謹之難道不擔心自己受牽連?”
這是在威脅了。
鳳隐十分佩服蕭詢的不要臉,但她更佩服袁檀,佩服他在面對如此不要臉的人還能從容自若。
袁檀拂了拂衣襟上的落花,笑道:“陛下英明神武,定不會受小人饞言所惑。”
蕭詢指了指面前的飛檐重樓,道:“謹之真是一點也不知道憐香惜玉。晉朝石崇就是舍不得将愛姬綠珠送人,結果呢,不僅自己落得身首異處,綠珠也墜樓而死。謹之是想重蹈前人的覆轍?”
鳳隐一向覺得自己脾性尚算不錯,可聽到此番話後,一股怒火自心底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