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九曲青溪

其實鳳隐氣得并不是袁檀算計自己,袁檀如此費心地留下她,足以見他對自己的在意,她心裏着實雀躍。

她氣得是自己的笨,屈指一算,袁檀與她相差了将近兩萬歲,兩萬年足以使東荒大澤變成桑田,更足以使袁檀輪回三百世……鳳隐覺得自己丢盡了神仙的臉。

更令她頭疼的是她不知該如何與袁檀辭別,正好借這把怒火跟袁檀撇清楚。

于是,鳳隐近乎耍賴道:“我說要一輩子留在你身邊那些話全是胡話,當不得真。”

袁檀一動不動瞧着她,他身後桐花開遍,遠遠望去,一簇簇如雪花蕊鋪陳至蔚藍天邊,這抹白色映得他臉色微微發白,半晌,他微微笑起來:“我若是存心騙你,你哪能察覺得出來?我只是不想欺騙你罷了。”

鳳隐心裏有些動搖,面上卻不動聲色:“不管怎麽說,你算計我。”

袁檀反問道:“你真正在意的是我算計你麽?”

“……”這話真是一針見血,鳳隐答不上來。

袁檀沉默下來,兩人各懷心思,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來到了秦淮河邊。

水上靜靜地飄泊着數艘畫舫,棹槳弄影,畫棟雕甍,珠簾绮戶。

袁檀望着平靜的河面道:“縱使我一生下來就是錦衣玉食,動辄有仆人伺候,可我卻從未覺得快活,直到遇見你。”

鳳隐張了張嘴:“我……”

袁檀握緊她的腰,低首吻了下來,鳳隐偏頭一躲,他的吻卻落在頸畔,滾燙的氣息裏似乎拂過清淺的桐花香,她心尖一麻,嘴裏忍不住哼了哼。半晌她忽然反應過來凡人雖然開放,卻也沒開放到如此地步,天界更是沒有如此開放,于是她手下用了十分的力推拒着。

袁檀緩緩放開她,目光尚有些沉迷。

鳳隐平複喘息,心裏卻猶在翻滾。袁檀,她是舍不下的,可是,若是不舍……

河風隐約送來絲竹之聲,遠處的畫舫如籠在煙水雲氣裏,鳳隐心裏一動,道:“這樣吧,我找個畫舫躲起來,給你兩個時辰的時間,你若能從衆多的畫舫裏找到我,我就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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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在是強人所難,不過袁檀還是應下:“……好。”

***

鳳隐挑揀的畫舫雖小,但簡單潔淨,只有一個歌女和她的婢女,還有船夫。歌女是畫舫的主人,因家貧便在這秦淮河上彈曲賣藝,取了個很雅致的名字叫荷衣。

鳳隐懶懶地倚在獨榻上,旁邊的案幾上放置着酒,她只嘗了一口便不再碰。對面的荷衣跪坐在席上,臨河撫奏。

正聽得起興,河風送來朗朗笑語聲:“荷衣姑娘。”

“噌~”玉手按在弦上,止了琴音,荷衣臉頰略微紅了一紅:“鳳姑娘,我先失陪一下。”

鳳隐隔着紗簾瞟去,但見一艘畫舫迎面行來,一道修長身影立于船首,輕袍緩帶,皎若玉樹臨風前。雖看清面容,但由荷衣臉紅的程度判斷對方應該是個風流俊俏人物。于是她不動聲色點頭,荷衣拂簾而去。

約莫過了一會兒,鳳隐聽得荷衣略帶酸意的聲音道:“謝公子許久不來,今日怎麽想起荷衣來?”

謝公子笑道:“近日家中瑣事纏身,剛得了一絲空閑便急急趕來看望你,荷衣若是不喜歡,我這就走。”他嘴上說要走,手下卻指揮着船夫将船劃向這邊來。

兩只小船漸漸靠攏,謝公子一腳踏了上去。

“謝公子。”荷衣嗓音顫了顫,“荷衣怎麽會不喜歡,只是今日有客,不便邀公子上船一敘。”

“哦,是朱家的公子還是……”謝公子語帶試探。

荷衣急忙澄清道:“是位姑娘。”

“哦,原來荷衣麗色無雙,連女子也喜歡呢。”謝公子俯首貼近荷衣耳畔,不知低聲說了一句什麽,荷衣臉上血色頓失。

謝公子輕輕一笑:“她同我沒什麽幹系,随口一問罷了。你既有客人,我一會再過來。”

謝公子潇灑地來,攪亂一池春水又潇灑而去,徒留下荷衣望眼欲穿。

隔了許久,荷衣才不甚情願地踏進船艙,坐在琴後,信手彈弄起來。這琴彈得十分敷衍,有些對不住鳳隐賞給她的那些金葉子。

而且這琴聲還有催眠作用,鳳隐不覺倒在榻上,頭一歪就睡了。

荷衣頓住,輕輕喚了幾聲,鳳隐卻是睡得沉了。

這時,婢女自外頭進來,“姑娘,外頭有位公子說是來尋鳳姑娘的。”

荷衣細致的眉目帶着些許淡倦:“讓他進來吧。”

突聽珠簾簌簌有聲,她轉頭朝外望去。

袁檀單手拂簾,目光深深,唇邊攜了絲淺笑,晶瑩玉珞垂在他肩頭,憑添幾許蘊雅風儀。

荷衣仍跪在席上,盈盈一禮:“公子與這位姑娘相識?”

袁檀望了眼榻上慵然沉睡的鳳隐,素衣墨發,華色含光。他頓了頓道:“是拙荊。”

他疾步上前,鳳隐依舊睡得香甜,他低首一笑,打橫抱起她,轉身對荷衣略一颔首,複又離開。

***

袁檀将鳳隐抱到自己的船上,安置在裏間,自己則坐在船頭,吹着微涼的河風,默默地飲酒。

操槳的仆人詢問道:“公子,回岸上嗎?”

月色朦胧,在茫茫碧水之上籠着飄缈的薄霧,遠處畫舫燈船閃爍着螢螢光火,如繁星鋪陳,點綴着十裏秦淮。袁檀連灌了好幾口酒,笑了起來:“今日夜色不錯,就不回去了。”

鳳隐這一覺直睡到破曉時分。

晨曦大片灑下,水面上波光點點。袁檀坐在船頭,手裏撐了根釣魚竿,姿态很是悠哉。

鳳隐在他身旁坐下,環顧四周,河面上泛浮着片片的細長的綠葉,随着春風和水流載沉載浮,飄飄灑灑。她傾身拈起一片細細一看,是桃葉。

“這裏是桃葉渡?”傳說東晉時,沿河兩岸載滿了繁缛的桃樹,每逢春季風一吹,桃葉接連不斷地飄入水中,輕浮水面,正如眼下此景。撐船的稍公望着滿泛桃葉的河面,笑謂之桃葉渡。

桃葉渡位于秦淮河和青溪水道合流處附近,船竟駛到此處來了。

袁檀頭也沒回,揚手撒下一把魚餌,漫不經心道:“不知不覺便駛到桃葉渡了。”

袁檀只字不提兩人之間的賭約,好似在等着鳳隐主動提起。鳳隐有些緊張,清了清喉嚨說:“你是怎麽找到我的?那個謝公子跟你什麽關系?”

早在荷衣出聲喚她時,她就醒了,只是困得厲害便沒作聲,然後聽到袁檀的聲音,她且驚且喜且憂,一時不知該拿何種态度面對他,于是繼續裝睡,裝着裝着就真的睡着了。

袁檀仍未回頭,淡聲道:“我不是說過,他是我的表兄,很風雅的一個人,十裏秦淮的女子泰半都傾慕于他,想要探問出你的下落并不難。”

我的娘啊,鳳隐以為自己出了個天大的難題,擱到袁檀那裏不過是屁大點的事。她垂下頭,心思百轉千回,千回百轉,峰回路轉,然後只剩一個袁檀。

可有些話依然說不出口,鳳隐繼續轉移話題道:“晉陵公主改封號了,叫尋陽公主,我覺得這封號十分适合她。”

袁檀笑道:“哪有什麽晉陵公主,她的封號本來就是尋陽。”

鳳隐一呆。

袁檀又笑:“一個姑娘家三更半夜出現在街頭自稱是公主府的侍女,我故意說成晉陵公主你卻絲毫不知。”

鳳隐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她竟然被他從頭騙到尾?不如跳河死了算了。”

袁檀轉過頭來,定定地看着她:“我不管你是什麽,我只要你的答複。”

鳳隐默了會兒道:“袁檀,我說不喜歡你是假的,我反悔也是意氣用事,你不要介意,我們在一起。這一世,我陪你到老。”

她一直沒算明白這賬,與其兩個人都這樣痛苦,不如他們一起開心地活着。縱使袁檀百年之後逝去,她最起碼曾經陪他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

袁檀凝視她半晌,唇邊浮起一絲笑意:“此生,我從未像現在這般快活。”

鳳隐往他身邊挪了挪,雙手牢牢抱住他的腰,腦袋貼靠在他胸前。袁檀輕輕揉了揉她的發,呼吸略微加重了些。

鳳隐覺着他會吻下來,等了一小會兒,果不其然,他的手指托住她的下颔,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天邊的朝霞似乎映在他眼裏,一片燎原赤紅。

鳳隐很配合地微微仰起頭,煙霞明滅的天邊卻陡然墜下一道白影,直直朝水中砸來,那急速墜落的白影帶起的勁風刮得面上生疼,連帶着船身都為之一顫。

撲通一聲,那道白影墜入水中,濺起十丈高的浪花來,打翻了幾只小船,十裏水域都翻滾咆哮不休,船只承受不住,紛紛翻落水中。

鳳隐只來得及抱住袁檀便被打落在水裏,袁檀嗆好幾口水才勉強穩住,他将鳳隐抱在懷裏,垂眸看她:“你沒事吧?”

“沒事。”鳳隐放眼望去,水裏泡了不少人,那些平日看起來只知風花雪月的公子哥以及柔弱的風塵女子皆擺脫了柔弱形像,奮力地在水裏游着。

看來大家都很自食其力,用不着別人去救。

這真是無妄之災。

不知是天界的哪兩位不懂事的神仙打架,打就打了,還要殃及到凡界來,凡人們何其無辜。

春末的河水,依然冰冷凍人。袁檀抱着鳳隐回到船上,臉色微微發白,眼裏透着水亮的濕意。鳳隐低頭替他擰着衣服的水漬,他修長的手指自她發間拂過,手複落下時,長指間夾了一片翠嫩細長的桃葉,俊逸的眉目間蘊了溫柔:“船上有一套幹淨的衣服,你進去換一下。”

鳳隐若有所思,怔了怔道:“我沒事,你去換吧。”一頓,又道,“我得确認一件事,去去就回。”

袁檀還未反應過來,鳳隐已迅速抽回手躍入水中。

半晌,鳳隐抱着一位昏迷的女子回到船上,神色間難言驚慌,望着袁檀欲言又止。

袁檀垂眸看着她懷裏的女子,白衣勝雪,發黑如墨,面色比身上的白衣還要白上幾分。女子眉眼長得極好,很有幾分鳳隐的影子。他沉靜了會兒,道:“她是……”

鳳隐澀然道:“家姐。”

袁檀看着她:“所以?”

鳳隐心口一堵:“我要帶她回去治傷。”頓了頓,“你能……等我幾個月麽?我會回來。”

沉默久久橫亘在兩人之間。

袁檀突然笑了:“去吧,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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