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子禦囚(下)

耀日灼灼,侍衛執戟而列,莊嚴肅穆;皇家的寶蓋羽幡,映天蔽日,鼓聲喧天。中間筆直的禦道上,侍衛跸喝開道,皇帝棄車乘馬,身前身後随扈如雲,寶馬香車,連綿迤逦。

自宮城南門口至宮門前寬闊的廣場,道路兩旁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百姓。

而他們這些供禦囚被幾個侍衛押着走在隊伍的最後頭。

鳳隐近旁的兩個小宮女一看就是沒見過什麽世面的,眼角眉稍裏掩不住雀躍道:“陛下要在城東舉行馬射游戲,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盛況。”

馬射?顧名思義,就是騎馬射箭,鳳隐陡然背脊一寒:這高洋的打算該不會要把他們當活靶子吧?一擡眼,便對上袁檀的目光。

袁檀已經猜出她的想法,諷笑道:“以他的暴虐殘忍,完全有可能做出以人當箭靶的可能。”

“你們兩個又在這裏交頭接耳地做什麽?”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在側後方響起。

鳳隐和袁檀同時回頭,只見一個侍衛揮着鞭子大步走來。對方待看清鳳隐的面容,不由呆愣在原地,半晌,收起鞭子喃喃道:“怎麽隔了一夜,這些囚犯裏多出一位大美人來?”

鳳隐十分佩服那個侍衛,悄聲與袁檀道:“我滿臉泥巴他竟然還看出我是個美人,目光是何等的犀利。”

袁檀輕撫着她的臉,目光深深:“你昨天流了那麽多眼淚,我替你擦了又擦,哪還會有什麽泥巴。”

鳳隐大驚:“這可不行。”連忙蹲到地上撿泥巴。

雖然她對美醜沒什麽太清晰的概念,不過據周圍的人說她長得還算不錯,否則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也不會單憑一幅畫像就看上她,即使那幅畫像是修飾過的,但和真人不會差太遠就是了,所以露出臉來是真的很危險。

鳳隐正要将泥朝臉上抹,袁檀忽然拉起她,輕聲笑道:“這樣很好,我想再看看你美麗的模樣。”

這話無端令人心酸。

這時,後頭禦道一側并排行來兩駕步輿,步輿上的兩人正是上次的薛嫔和那個女囚。

薛嫔高髻嵯峨,錦衣逦迤。女囚飛上枝頭做了鳳凰,也是珠翠滿頭,華服在身。兩人言笑晏晏,看起來相處融洽,眼神分明凜冽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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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檀盯着她們看了好一會兒,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睑。

鳳隐察覺到袁檀異常的沉默,遲疑半晌道:“那個女囚只憑一張臉就飛上了枝頭,要不我也去色誘高洋,我們再趁機逃跑?”

袁檀側過頭來,看着她,并不回應,眼裏有暗流湧動。

鳳隐讷讷地說:“你起初不也是打算色誘什麽大将軍?”

“我并沒有打算真的色誘。”

“我也沒打算真的色誘。”鳳隐直嘆氣,“我只是想争取一些時間,也許會有轉機呢。”

這時,兩駕步輿愈來愈靠近,袁檀瞄準時機,打出一枚石子擊中擡步輿的人的手,對方吃痛,手勁不禁一松,步輿失去平衡,向右側翻倒。

薛嫔狼狽地自步輿上摔下來,打了個滾,恰巧滾到鳳隐腳下,頭上的玉釵步搖掉散落到地上。

薛嫔反應很快,拽着鳳隐爬了起來,她似乎把鳳隐當作了自己的侍女,身體靠着鳳隐,還死死地她的手不肯松開。周圍的侍衛侍女如夢初醒,紛紛圍了上來,作出關切狀。

那只做了鳳凰的女囚瞧見薛嫔摔得如此狼狽,掩嘴直笑:“姐姐可要小心點。”一番嘲笑後,揚長而去。

薛嫔一手撐着額頭,待那股疼痛減弱,才放下手,積蓄的怒火正要爆發,一擡眸對上鳳隐的臉,呆了一呆,再看鳳隐的打扮,登時讓她想起了昨日那個女囚就是靠着一張臉媚惑了皇帝。

心念及此,薛嫔反而平靜下來,尋思着找個借口把鳳隐殺了,免得讓皇帝看見又多一個與她争寵的。但眼下她若說要殺鳳隐,侍衛們肯定會說這是供禦囚,本來就是供皇帝所殺的,她實在不必多此一舉,而且皇帝出行在即,在這裏殺人未免不祥。

這裏不能殺,那就只能另擇一處了,總之,她絕對不會讓皇帝有機會看到她。

幾乎是立即的,薛嫔有些嫌惡地甩開鳳隐,前行幾步對自己的侍女低聲吩咐了一番,便坐上步輿離去。

薛嫔的侍女疾步走來,看了眼鳳隐,對着旁邊的侍衛頭兒低聲道:“薛嫔娘娘說了,城東有一片幽深的樹林,待會車駕行至樹林,你悄悄把那個女囚拖到樹林裏殺了。”

這侍女很會辦事,不由分說地往侍衛頭兒的懷裏塞寶貝。侍衛頭兒嘴上說着不敢不敢,卻還是笑納了。

少一個死囚皇帝不會知道,但若因為一個死囚得罪皇帝寵愛的薛嫔,那就不劃算了,更何況還有好處可得。所以薛嫔侍女的話剛出口,侍衛頭兒立馬同意。

薛嫔侍女和侍衛頭竊竊私語的一幕落在鳳隐眼裏,她腦袋有些發懵,望向袁檀:“你要幹什麽?”

袁檀勾起唇角微微笑了,那絲笑竟有些說不出的落寞:“我知道你雖然有傷在身,但一兩個侍衛你還是對付得了的,是不是?”

袁檀早就計劃好一切。

宣光殿上,他察覺出薛嫔善妒,便尋思着利用,機會很快就來。

擦去鳳隐臉上的污泥是第一步,弄翻薛嫔的步輿引起她的注意是第二步,利用薛嫔的妒嫉心趕走鳳隐是第三步。

每一步可能出現的意外他都想到了,他料定薛嫔一定想殺掉鳳隐,但她若是光明正大地殺很容易惹人疑窦。而他知道自皇宮到城東大馳道會經過一片樹林。

這個季節,樹木長得正是郁郁蔥蔥,只要不發出聲音,藏身其中,很難被人發現,所以很适合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也很适合……逃跑。

如果中途不出現什麽意外,鳳隐應該可以逃跑。

“你到底想幹什麽?”鳳隐見袁檀不答,自己沉下心來想了想,突然覺得醍醐灌頂,她抖着聲音道:“原來你是這樣打算的麽?”

“我若死了,來生你再來尋我。”袁檀神色淡淡的,很是看得開。

鳳隐面色發白,澀聲道:“我明明比你強很多,到頭來卻還得讓你保護,你讓我情何以堪?”

袁檀輕嘆一聲:“一個男人若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你又讓我情何以堪?”

鳳隐垂下頭,淚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雙腳碾着淚水一步一步前行,視線漸漸模糊,她看不清袁檀的臉,眼前是大片幢幢的人影。

出了城郊,果然有一片蓊郁的樹林。

鳳隐身子虛弱,比不上健壯男子的腳力,自然落在最後,袁檀亦陪在她身側。他們身後是幽深綿長的樹林,疾風撩得樹葉嘩嘩作響。

這時,本在前面的侍衛頭兒朝下屬使了個顏色,那下屬會意,悄然移步到鳳隐身後,鳳隐身子一僵,悄悄凝神聚氣,無論如何她要與袁檀在一起,誰都阻擋不了。正這麽想着,卻見袁檀握住了她的手,他輕聲說:“不要浪費你的法力,更不要浪費我的一番苦心。”

鳳隐一怔,身後猛然探出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她驀然睜大眼睛,手指死死地扣住袁檀的手。他深深看她一眼,似是訣別,然後慢慢地,慢慢地用力将手抽回。

淚水如決堤的洪水頃刻湧出,鳳隐想掙紮,可是袁檀的心血豈不白費?擡起的手又默默放下,任由對方将她拖往樹林深處。

鳳隐以為那侍衛要殺她,自是要反抗,卻不料對方放開她後,憨厚的臉上還有些腼腆:“頭要我悄悄把你解決掉,可是這麽美麗的姑娘我實在不忍心殺,你走吧。”

鳳隐呆了一呆。

那侍衛霍地拔出長劍斬斷了她手上的鐵铐。

鳳隐繼續一呆。

“快走吧。越遠越好。”那侍衛說完,轉身離去。

鳳隐一下子坐到地上,依照高洋嗜血的性子,袁檀此去必定兇多吉少。要她眼睜睜看着他死是萬萬不能,可是該怎麽救他?她不由想到宣光殿上高洋臨幸女囚的那一幕,雖然屈辱,但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但是,又該怎麽吸引到高洋的注意呢?

鳳隐定了定神。幽深的林間大道上,浩浩蕩蕩的儀仗自眼前迤逦而過,她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若是冒犯了皇帝也會引起他的注意吧?

只能如此了。

鳳隐忍着鑽心的痛楚快步往前走,一心想追上高洋,幸好由于儀仗浩蕩,皇帝的車駕行駛得十分緩慢,高洋的身影越來越近……她捂着胸口又強撐着走了數十步,終于超過他們。

全身仿佛要虛脫,鳳隐藏在樹後喘了口氣,等了一小會兒,陡然自樹後轉出身來,立在路正中間。

一行隊伍宛如炸開了鍋,衆人紛紛駭然抽氣,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面容蒼白的女子。

領頭的侍衛打馬上前,喝道:“大膽!竟敢沖撞陛下的大駕!”不由分說地就要将鳳隐綁了。

“慢!”

但見一人跨馬而出,一身戎裝,腰間別了把劍,雖然其貌不揚,但他懶洋洋地坐在馬上,一手扣劍,微揚着眉,深沉的眸子看着鳳隐,渾身散發者迫人的氣勢。

鳳隐擡眸直視他,眼裏毫無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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